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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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這一晚的江都並不平靜。
小唯停下手中畫筆，開始思考今晚於庭院中見到的紅衣妖怪。來路不明的紅衣妖怪，如墨烏發披散在肩頭，其秀麗之姿比之狐妖也不遑多讓……不，狐精多妖嬈嫵媚，魅惑蒼生，而那女人一身窈窕風致立於原地時，目光卻如幽泉般裊娜靜好。
幽泉錯落層疊光影斑駁，萬千的情緒被斂於眸底，小唯想，那不是妖該有的目光。天生天養的妖自畜生起就在尋找一個最適合自己的修煉地，找到後便安靜待在這裏靜心問道，從此忍受山高路遠，寂寞無邊。
而人卻是不一樣的，他們的生命太過短暫，把作為妖精成百上千年的時光急急壓縮在幾十年裏，從呱呱落地到垂垂老矣，那麽多精巧而繁覆的人生經驗，只能是有著七竅玲瓏心的人類才能學會的。
可是，那女人分明是妖。小唯再度提起畫筆，猶嫌不足的在唇上添了兩筆，飽滿口唇像一顆新鮮櫻桃攢了露珠，嬌嫩紅潤。
她停下筆審視了一會兒，這才重新如更衣般仔細將美艷人皮穿到身上，纖細手指輕撫過人皮的連接處，過後無痕。不過片刻功夫，她已從一個醜陋黯淡的狐精鬼魅，變成將軍府最得人心的孤女小唯。站在銅鏡前，小唯忍不住學著紅衣妖怪的樣子瑩瑩淺笑，鏡子內的人皮，唇角便也立刻勾起一個豐潤的弧度，美艷不可方物。
這麽美的肌膚，卻只能靠人心來維持不腐，仔細想想，真是老天爺蓄謀已久的惡意。
小唯打理好人皮上散落的頭發，這才又攏緊了眉，她已經一天沒吃人心了，膚質雖然還沒什麽變化，可到底心裏惶恐。
“唉，真蠢……”
狐妖長長睫毛眨了又眨，語調低沈鬼魅不知在影射誰。她系好腰間最後一根黯藍腰帶，深裾裙擺曳曳在地，最終隱身緩緩步出將軍府——蜥蜴精說好要為她去取人心的，可到現在還沒回來，她自然不會在乎那只醜妖精的死活，可自己需要吃人心啊。
夜色間小唯掐指尋覓一陣，猶疑發現先前她附在紅衣妖怪食盒上的妖氣，竟還未被人散去。狐妖面色一沈，飛身躍上一家棺材鋪。
棺材鋪店主是個面黃肌瘦的尋常女人，正彎腰給一口將要完工的棺材拋光。有過一面之緣的妖怪就靜靜立在她身後，散著的發如流泉般披在肩上，衣飾與江都當地的很不同。
小唯靜靜看著沈默寡言的橋姬，她有些不理解，如此姿顏秀美的妖，映著浮蕩月光的視線盡頭，卻始終落在那個容貌一般的人類女人身上，似長夜裏一只暗中窺探的獸，與她凝視王生的目光，何其相似。
店主突然站直伸腿，往架起的棺材板下踢了一腳，一只灰撲撲甩著長尾的大蜥蜴就從棺材底滾了出來。
女人威脅道：“再敢發抖，就剝了你的鱗甲燉湯喝。”
蜥蜴抖得更厲害了。
小唯眉毛一揚，就認出那畜|生真身，自黑暗中踱步出來微笑著向棺材鋪示好時，店主沒有絲毫驚訝的意思，仿佛她這棺材鋪偶爾夜間來了個把人也是極其尋常的事。“寒舍簡陋，隨便坐吧。”風又輕伸手示意，橋姬就提著從將軍府偷來的茶壺慢慢倒了一杯。原本涼透了的茶水隨著傾倒過程慢慢冒出了絲絲熱氣，小唯看在眼裏，笑著說：“姐姐這裏真是能人輩出。”
風又輕擡頭對上小唯視線，“奇|淫|巧技罷了，算不得能不能。我姓風，小唯姑娘要是願意，就賞臉喚一句風老板好了。”
“風老板。”
狐妖聲音很有磁性，明明是容光四溢、無法無天的妖，這個時候卻突然守起禮來，學著人類良家女子的樣子福了一福。
風又輕早從小易那裏知道所有前因後果，就是美人被救時與英雄一眼萬年的故事，類似橋段平安京已經有過太多了，她自己曾經就演過不少。看著小唯對人類的模仿，風又輕心裏想笑，就對她說，“學的再像，仍是以人心為食，你究竟還想不想與王生修成正果呢？”
她沒提自己是怎麽知道的，小唯也就不問，一看到蜥蜴精畏縮的只能露出原型的樣子，狐妖就知道這不是自己能造次的地方了。可她將這店主從頭望到腳，委實沒發現有什麽特別，這只可能是兩種情況——
一，風老板太厲害。
二，風老板靠山太厲害。
狐妖暫時覺得是第二種。
她以自己獨有的低聲回道：“我是真的愛王大哥。”
對方不以為意，“那就告訴他，讓他娶你。”
“可他已經有一位王夫人了。”
風又輕這才又擡了擡眼，琉璃般的眼淡漠蒼秀，無與倫比。
她說，“你可以給王生做妾。”
小唯哼了聲，冷冷笑道：“可我只想做王夫人。”
原本窩在地上又急又怕的蜥蜴聽她這樣講，也不抖了，低落地趴在地上，長尾一甩一甩鉆進棺材的縫隙裏。
風又輕看著它，不知為什麽莫名想起那只愛吃香魚、喜曬月光的胖水獺。自從來到了這裏，她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想起平安京的事，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她盯了棺材許久，半晌伸手將蜥蜴撈了出來，右手順著它脊背上的鱗甲自上而下輕輕撫弄。如果說胖水獺憑借周身絨毛和圓滾滾的眼睛還能博得幾句“可愛”的讚賞，這只蜥蜴就純粹是醜的化身了，灰撲撲的鱗甲，上面還有不少與其他妖怪打架搏命落下的痕跡，這一道劍傷那一道掌劈。
風又輕戳戳蜥蜴頭上棱角，不由得問，“小唯姑娘今次來，是想帶小易回去？”
蜥蜴眼睛一亮。
狐妖看向風又輕，點頭應是。
一手按住躁動起來恨不得立刻跳下地面的醜蜥蜴，她又問，“如狐妖看向風又輕，點頭應是。
一手按住躁動起來恨不得立刻跳下地面的醜蜥蜴，她又問，“如果我讓橋姬替你去尋找人心，你是不是就不在需要小易了？”
小唯反問，“橋姬是誰？”
“橋姬就是你一直好奇的紅衣妖怪。”
小唯沒有立刻回答。她順著風又輕的指引，視線慢慢落到她身後的妖怪身上。角落裏，橋姬正袖手而立，低眉斂目，直到覺察到別人的視線，她才擡起頭溫婉地笑了笑。
狐妖恭維道，“橋姬姐姐這樣的妖，不適合做挖心這種惡心的事。”
話音剛落，她又有些意味不明地開口：“風老板如果真的喜歡小易，把它拿走就是，我們不過是碰巧在一個修煉地修煉，沒有必要特地問我。”
“你不要小易，也拒絕橋姬，那你的人心怎麽辦呢？”
小唯道：“我自己挖。”
風又輕等的就是這句，她抱著徹底失戀的蜥蜴，笑瞇瞇回道：“那就好走不送了，小唯姑娘自己小心。說起來，多虧了小唯姑娘，我這店內生意才好了不少。”
“風老板真是不在意自己的同類。”小唯也掩著嘴角笑，露在外面的琉璃眼形如鬼魅，她看著風又輕像是聽不出自己的諷刺似的，悠悠地說：
“生老病死，因緣際會，江都的劫難是你造成的，報應也遲早會落在你的頭上，沒道理我一個袖手旁觀的人，也得替你分點因果。”
明明一個尋常人類，言行舉止卻隱隱流露出幾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姿態來，著實讓她再度懷疑起這人的來路。
可看著對方面黃肌瘦的臉，周身氣度全不似得道之人該有的靈根清凈、自在無為，小唯想破了頭，未果，就只能甩了袖，像來時那般，一步一步隱匿於黑暗中。
連個眼神都未曾分給她懷裏的醜蜥蜴。
或許就像她說的，他們不過一個修煉地碰巧湊在一起的兩只妖怪，如今遇到了另一個他們反抗不了的存在，就算小易對她存有愛慕，可是小唯不願意為他冒犯別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風又輕拆下蜥蜴前腳上縛著的紅綢，原先還低落著的家夥一錯身便躍至地面，只轉眼的功夫，他便變成身披深色軟甲的人類模樣，頭發粗短而倒豎，膽大包天地沖著她吼，“你為什麽要問小唯那些問題！”說著，一劍自上而下，須臾未停地徑直往風又輕胸口砍去。
風又輕側身險險避開殺招，她琢磨著總是被小易拿著劍砍也不是辦法，便幹脆伸出兩指夾住劍身，微微使勁，削鐵如泥的寶劍就“啪”斷成兩截。背後橋姬已露出惡鬼怒目的姿態，身旁紅綾翻飛只待絞死這畜生，可風又輕不讓。她垂首看著地上的斷劍，淡淡地說：“我知你的劍由妖力化成，砍起來無窮盡，不過，你應該不想始終以畜生的姿態去見小唯吧？”
小易拿著那截斷劍，又氣又急，偏又不能奈何她半分，就道：“你這人真是邪門！自作主張替別的妖做決斷，又想當然的破壞其他妖精關系！”
風又輕提醒他，“是小唯自己不要你的，關我何事？”
“你若不問，哪裏來那麽多破事！”小易氣得把半截斷劍狠擲過去。他原本就沒想能砸中，可看著橋姬一道紅綾將兇器悠悠卷走，而風又輕毫發無傷、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的一顆妖心就冒出火來。
“都怪你！”
“你是蜥蜴，又不是鴕鳥，狐妖心中沒你才舍得放棄，關我何事？”
這麽說也沒錯，如果小唯心中有他，風老板就是再多嘴，他們也不會落到如今的結局。
小易嘆了口氣，憤怒的妖心又悵然起來。
風又輕盯著他，似乎想要盯出朵花。
當然啦，因為蜥蜴精是她的任務目標。每到一個新世界，第一個見到的存在總有任務優先選擇權。
可這只醜蜥蜴能給她帶來什麽？
妖靈？軟甲？還是一張醜皮囊？
果然上一個世界太輕松，這輩子就得過得糾結一點。
她開口問道：“你嘆什麽氣呢？”
小易回答：“我想見小唯。”
“這有何難？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只狐貍，我讓橋姬把她抓來也未嘗不可。”
至於小唯的一顆紅心究竟向著誰，這從來不在風又輕的考慮範圍內。當她發現自己已經理所當然進化成枉顧其他人想法的大魔王後，風又輕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點。
她很清楚自己在失去什麽。
但沒有辦法。沒人可以在她的經歷之後仍舊保持最初的那顆赤子之心，最開始她是被迫失去什麽，而現在她已經可以很坦然地計較著得失並為自己謀福利了。
不過，即使是風又輕，即使是自己的任務對象，在得不到回報的情況下，她也不會主動去當這個老好人的。
蜥蜴精瞪大眼，“你在胡扯什麽？”
他鄭重道：“我希望小唯可以和我在一起，更希望她能放下王生，我們繼續回去好好修煉。不過如果她自己不願意的話，我也根本不想強迫她。”
蜥蜴精看著她說：“我喜歡她呀。”
“該怎麽說呢？”
風又輕講這句話的時候，沒有考慮會不會打擊到對方，她只是眼神平靜的，將最可能的情況說了出來。
“如果在遇不到什麽機遇的情況下，你們倆得道成仙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挖人心，犯殺孽，你見過幾個仙人有這般過往？”
她好心勸道：“比起想那些不太可能的事，你不如求我幫你洗去小唯的記憶，沒了與王生的一眼萬年，你們還能相依為命很多年。”
小易沈默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將這些話聽進去，但那張略帶煞氣的臉難得表露出思索的意思。
風又輕坐在房間內唯一的一張小板凳上，捧著橋姬加熱後的茶碗翹腳等著一個意料之內的答案。
半晌，思索後的小易告訴她：“不要！”
“為什麽？”
沒有一點意外，風又輕斜倚在棺材上，淡漠地問道。
“因為我喜歡小唯！”
仿佛得到了什麽多了不起的答案的小易，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
“我喜歡小唯！我就希望她開心！如果我幫她做事她就會開心，那我當然願意幫她做！”
真是一個相當傻氣的答案。
風又輕垂下眼眸，看著小方桌上繪著將軍府圖圖騰的食盒。
她的雙眸淡漠蒼秀，靜謐的月光落在她眼睛裏，如流水瀉在冰面上，飛濺起盛大而莫測的飛霜。她撫著心口，發現那裏理所應當的平靜，現在的她已經是無論多麽熨帖的感情，都難以產生感同身受的動容了。
蜥蜴精看著她，兇巴巴添了句：
“所以你不要再想著對小唯出手！”
——歷史總是出奇的相似。
[請你不要再想著對晴明出手。]
她收回握著茶盞的手，桃白指腹默默在杯壁上劃了一劃。
蜥蜴精發現那人似乎是神情一楞，同樣不怎麽出色的面容上唯眼洞明，她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麽，然後定定告訴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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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唯停下手中畫筆，開始思考今晚於庭院中見到的紅衣妖怪。來路不明的紅衣妖怪，如墨烏發披散在肩頭，其秀麗之姿比之狐妖也不遑多讓……不，狐精多妖嬈嫵媚，魅惑蒼生，而那女人一身窈窕風致立於原地時，目光卻如幽泉般裊娜靜好。
幽泉錯落層疊光影斑駁，萬千的情緒被斂於眸底，小唯想，那不是妖該有的目光。天生天養的妖自畜生起就在尋找一個最適合自己的修煉地，找到後便安靜待在這裏靜心問道，從此忍受山高路遠，寂寞無邊。
而人卻是不一樣的，他們的生命太過短暫，把作為妖精成百上千年的時光急急壓縮在幾十年裏，從呱呱落地到垂垂老矣，那麽多精巧而繁覆的人生經驗，只能是有著七竅玲瓏心的人類才能學會的。
可是，那女人分明是妖。小唯再度提起畫筆，猶嫌不足的在唇上添了兩筆，飽滿口唇像一顆新鮮櫻桃攢了露珠，嬌嫩紅潤。
她停下筆審視了一會兒，這才重新如更衣般仔細將美艷人皮穿到身上，纖細手指輕撫過人皮的連接處，過後無痕。不過片刻功夫，她已從一個醜陋黯淡的狐精鬼魅，變成將軍府最得人心的孤女小唯。站在銅鏡前，小唯忍不住學著紅衣妖怪的樣子瑩瑩淺笑，鏡子內的人皮，唇角便也立刻勾起一個豐潤的弧度，美艷不可方物。
這麽美的肌膚，卻只能靠人心來維持不腐，仔細想想，真是老天爺蓄謀已久的惡意。
小唯打理好人皮上散落的頭發，這才又攏緊了眉，她已經一天沒吃人心了，膚質雖然還沒什麽變化，可到底心裏惶恐。
“唉，真蠢……”
狐妖長長睫毛眨了又眨，語調低沈鬼魅不知在影射誰。她系好腰間最後一根黯藍腰帶，深裾裙擺曳曳在地，最終隱身緩緩步出將軍府——蜥蜴精說好要為她去取人心的，可到現在還沒回來，她自然不會在乎那只醜妖精的死活，可自己需要吃人心啊。
夜色間小唯掐指尋覓一陣，猶疑發現先前她附在紅衣妖怪食盒上的妖氣，竟還未被人散去。狐妖面色一沈，飛身躍上一家棺材鋪。
棺材鋪店主是個面黃肌瘦的尋常女人，正彎腰給一口將要完工的棺材拋光。有過一面之緣的妖怪就靜靜立在她身後，散著的發如流泉般披在肩上，衣飾與江都當地的很不同。
小唯靜靜看著沈默寡言的橋姬，她有些不理解，如此姿顏秀美的妖，映著浮蕩月光的視線盡頭，卻始終落在那個容貌一般的人類女人身上，似長夜裏一只暗中窺探的獸，與她凝視王生的目光，何其相似。
店主突然站直伸腿，往架起的棺材板下踢了一腳，一只灰撲撲甩著長尾的大蜥蜴就從棺材底滾了出來。
女人威脅道：“再敢發抖，就剝了你的鱗甲燉湯喝。”
蜥蜴抖得更厲害了。
小唯眉毛一揚，就認出那畜|生真身，自黑暗中踱步出來微笑著向棺材鋪示好時，店主沒有絲毫驚訝的意思，仿佛她這棺材鋪偶爾夜間來了個把人也是極其尋常的事。“寒舍簡陋，隨便坐吧。”風又輕伸手示意，橋姬就提著從將軍府偷來的茶壺慢慢倒了一杯。原本涼透了的茶水隨著傾倒過程慢慢冒出了絲絲熱氣，小唯看在眼裏，笑著說：“姐姐這裏真是能人輩出。”
風又輕擡頭對上小唯視線，“奇|淫|巧技罷了，算不得能不能。我姓風，小唯姑娘要是願意，就賞臉喚一句風老板好了。”
“風老板。”
狐妖聲音很有磁性，明明是容光四溢、無法無天的妖，這個時候卻突然守起禮來，學著人類良家女子的樣子福了一福。
風又輕早從小易那裏知道所有前因後果，就是美人被救時與英雄一眼萬年的故事，類似橋段平安京已經有過太多了，她自己曾經就演過不少。看著小唯對人類的模仿，風又輕心裏想笑，就對她說，“學的再像，仍是以人心為食，你究竟還想不想與王生修成正果呢？”
她沒提自己是怎麽知道的，小唯也就不問，一看到蜥蜴精畏縮的只能露出原型的樣子，狐妖就知道這不是自己能造次的地方了。可她將這店主從頭望到腳，委實沒發現有什麽特別，這只可能是兩種情況——
一，風老板太厲害。
二，風老板靠山太厲害。
狐妖暫時覺得是第二種。
她以自己獨有的低聲回道：“我是真的愛王大哥。”
對方不以為意，“那就告訴他，讓他娶你。”
“可他已經有一位王夫人了。”
風又輕這才又擡了擡眼，琉璃般的眼淡漠蒼秀，無與倫比。
她說，“你可以給王生做妾。”
小唯哼了聲，冷冷笑道：“可我只想做王夫人。”
原本窩在地上又急又怕的蜥蜴聽她這樣講，也不抖了，低落地趴在地上，長尾一甩一甩鉆進棺材的縫隙裏。
風又輕看著它，不知為什麽莫名想起那只愛吃香魚、喜曬月光的胖水獺。自從來到了這裏，她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想起平安京的事，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她盯了棺材許久，半晌伸手將蜥蜴撈了出來，右手順著它脊背上的鱗甲自上而下輕輕撫弄。如果說胖水獺憑借周身絨毛和圓滾滾的眼睛還能博得幾句“可愛”的讚賞，這只蜥蜴就純粹是醜的化身了，灰撲撲的鱗甲，上面還有不少與其他妖怪打架搏命落下的痕跡，這一道劍傷那一道掌劈。
風又輕戳戳蜥蜴頭上棱角，不由得問，“小唯姑娘今次來，是想帶小易回去？”
蜥蜴眼睛一亮。
狐妖看向風又輕，點頭應是。
一手按住躁動起來恨不得立刻跳下地面的醜蜥蜴，她又問，“如狐妖看向風又輕，點頭應是。
一手按住躁動起來恨不得立刻跳下地面的醜蜥蜴，她又問，“如果我讓橋姬替你去尋找人心，你是不是就不在需要小易了？”
小唯反問，“橋姬是誰？”
“橋姬就是你一直好奇的紅衣妖怪。”
小唯沒有立刻回答。她順著風又輕的指引，視線慢慢落到她身後的妖怪身上。角落裏，橋姬正袖手而立，低眉斂目，直到覺察到別人的視線，她才擡起頭溫婉地笑了笑。
狐妖恭維道，“橋姬姐姐這樣的妖，不適合做挖心這種惡心的事。”
話音剛落，她又有些意味不明地開口：“風老板如果真的喜歡小易，把它拿走就是，我們不過是碰巧在一個修煉地修煉，沒有必要特地問我。”
“你不要小易，也拒絕橋姬，那你的人心怎麽辦呢？”
小唯道：“我自己挖。”
風又輕等的就是這句，她抱著徹底失戀的蜥蜴，笑瞇瞇回道：“那就好走不送了，小唯姑娘自己小心。說起來，多虧了小唯姑娘，我這店內生意才好了不少。”
“風老板真是不在意自己的同類。”小唯也掩著嘴角笑，露在外面的琉璃眼形如鬼魅，她看著風又輕像是聽不出自己的諷刺似的，悠悠地說：
“生老病死，因緣際會，江都的劫難是你造成的，報應也遲早會落在你的頭上，沒道理我一個袖手旁觀的人，也得替你分點因果。”
明明一個尋常人類，言行舉止卻隱隱流露出幾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姿態來，著實讓她再度懷疑起這人的來路。
可看著對方面黃肌瘦的臉，周身氣度全不似得道之人該有的靈根清凈、自在無為，小唯想破了頭，未果，就只能甩了袖，像來時那般，一步一步隱匿於黑暗中。
連個眼神都未曾分給她懷裏的醜蜥蜴。
或許就像她說的，他們不過一個修煉地碰巧湊在一起的兩只妖怪，如今遇到了另一個他們反抗不了的存在，就算小易對她存有愛慕，可是小唯不願意為他冒犯別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風又輕拆下蜥蜴前腳上縛著的紅綢，原先還低落著的家夥一錯身便躍至地面，只轉眼的功夫，他便變成身披深色軟甲的人類模樣，頭發粗短而倒豎，膽大包天地沖著她吼，“你為什麽要問小唯那些問題！”說著，一劍自上而下，須臾未停地徑直往風又輕胸口砍去。
風又輕側身險險避開殺招，她琢磨著總是被小易拿著劍砍也不是辦法，便幹脆伸出兩指夾住劍身，微微使勁，削鐵如泥的寶劍就“啪”斷成兩截。背後橋姬已露出惡鬼怒目的姿態，身旁紅綾翻飛只待絞死這畜生，可風又輕不讓。她垂首看著地上的斷劍，淡淡地說：“我知你的劍由妖力化成，砍起來無窮盡，不過，你應該不想始終以畜生的姿態去見小唯吧？”
小易拿著那截斷劍，又氣又急，偏又不能奈何她半分，就道：“你這人真是邪門！自作主張替別的妖做決斷，又想當然的破壞其他妖精關系！”
風又輕提醒他，“是小唯自己不要你的，關我何事？”
“你若不問，哪裏來那麽多破事！”小易氣得把半截斷劍狠擲過去。他原本就沒想能砸中，可看著橋姬一道紅綾將兇器悠悠卷走，而風又輕毫發無傷、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的一顆妖心就冒出火來。
“都怪你！”
“你是蜥蜴，又不是鴕鳥，狐妖心中沒你才舍得放棄，關我何事？”
這麽說也沒錯，如果小唯心中有他，風老板就是再多嘴，他們也不會落到如今的結局。
小易嘆了口氣，憤怒的妖心又悵然起來。
風又輕盯著他，似乎想要盯出朵花。
當然啦，因為蜥蜴精是她的任務目標。每到一個新世界，第一個見到的存在總有任務優先選擇權。
可這只醜蜥蜴能給她帶來什麽？
妖靈？軟甲？還是一張醜皮囊？
果然上一個世界太輕松，這輩子就得過得糾結一點。
她開口問道：“你嘆什麽氣呢？”
小易回答：“我想見小唯。”
“這有何難？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只狐貍，我讓橋姬把她抓來也未嘗不可。”
至於小唯的一顆紅心究竟向著誰，這從來不在風又輕的考慮範圍內。當她發現自己已經理所當然進化成枉顧其他人想法的大魔王後，風又輕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點。
她很清楚自己在失去什麽。
但沒有辦法。沒人可以在她的經歷之後仍舊保持最初的那顆赤子之心，最開始她是被迫失去什麽，而現在她已經可以很坦然地計較著得失並為自己謀福利了。
不過，即使是風又輕，即使是自己的任務對象，在得不到回報的情況下，她也不會主動去當這個老好人的。
蜥蜴精瞪大眼，“你在胡扯什麽？”
他鄭重道：“我希望小唯可以和我在一起，更希望她能放下王生，我們繼續回去好好修煉。不過如果她自己不願意的話，我也根本不想強迫她。”
蜥蜴精看著她說：“我喜歡她呀。”
“該怎麽說呢？”
風又輕講這句話的時候，沒有考慮會不會打擊到對方，她只是眼神平靜的，將最可能的情況說了出來。
“如果在遇不到什麽機遇的情況下，你們倆得道成仙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挖人心，犯殺孽，你見過幾個仙人有這般過往？”
她好心勸道：“比起想那些不太可能的事，你不如求我幫你洗去小唯的記憶，沒了與王生的一眼萬年，你們還能相依為命很多年。”
小易沈默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將這些話聽進去，但那張略帶煞氣的臉難得表露出思索的意思。
風又輕坐在房間內唯一的一張小板凳上，捧著橋姬加熱後的茶碗翹腳等著一個意料之內的答案。
半晌，思索後的小易告訴她：“不要！”
“為什麽？”
沒有一點意外，風又輕斜倚在棺材上，淡漠地問道。
“因為我喜歡小唯！”
仿佛得到了什麽多了不起的答案的小易，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
“我喜歡小唯！我就希望她開心！如果我幫她做事她就會開心，那我當然願意幫她做！”
真是一個相當傻氣的答案。
風又輕垂下眼眸，看著小方桌上繪著將軍府圖圖騰的食盒。
她的雙眸淡漠蒼秀，靜謐的月光落在她眼睛裏，如流水瀉在冰面上，飛濺起盛大而莫測的飛霜。她撫著心口，發現那裏理所應當的平靜，現在的她已經是無論多麽熨帖的感情，都難以產生感同身受的動容了。
蜥蜴精看著她，兇巴巴添了句：
“所以你不要再想著對小唯出手！”
——歷史總是出奇的相似。
[請你不要再想著對晴明出手。]
她收回握著茶盞的手，桃白指腹默默在杯壁上劃了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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