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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莫嫌舊日雲中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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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莫嫌舊日雲中守1

夏末風冷。

京城連著下了幾日的雨。

紫宸殿外的白玉長階上泛著一層晶瑩水光,木土草香彌漫在空氣中,宮人垂首立在兩側,來往朝官踏著長階,如同一副在晨曦之中靜默的畫卷。

天威煌煌。

群臣拱揖,端委垂裳。

被這充斥著浩蕩皇威的巨大宮殿俯瞰著,一切生靈在其面前,都顯其渺小。

朝會之後,身穿深緋官服的裴朔踏出殿外,聽到其他官員在悄聲竊語近日發生之事,他神色平靜,不知在想什麽。

鄧漪一貫對他客氣,“我送裴大人出宮。”

裴朔淡淡婉拒:“不必,這幾日陛下勞心費神,鄧大人還是以侍奉好陛下為重。”

鄧漪憂心忡忡地問:“最近的事……比較棘手麽?”

這幾日朝會氣氛太過壓抑,陛下不茍言笑,滿朝文武也都個個都謹慎小心,簡直讓人沒法喘氣,就連鄧漪都感受出了一二。

一方面似乎是因為最近後宮裏的事,哪怕皇帝重賞安撫,崔尚書和沐陽郡公也都已經告病幾日,另一方面,前方戰事膠著,至今沒有什麽好的進展,有人提議換帥,還有人提議增派兵馬,每次朝會都吵得不可開交。

裴朔微微側身,展目望著眼前開闊巍峨的皇城,世人對無上權勢趨之若鶩,對潑天富貴夢寐以求。

為了有資格能踏入這裏,有多少陰謀算計,都在悄無聲息之中發生。

裴朔淡淡一笑,嗓音清朗,“鄧大人不必憂心,國事本沒有那麽覆雜,這背後藏著的無數人心,才是棘手之處。”

他說罷,告辭一禮,拂袖緩步走下長階。

尚書右仆射鄭寬在宮門口等他,見他來了,樂呵呵地湊上來。

“景明終於來了,可叫我好等。”

“鄭大人。”

“別拘禮,來,我今日特地叫人備了馬車,你坐我的車一道回衙署。”

鄭寬直接不由分說地拉著裴朔上車,一邊滿意地拍著他的肩膀,笑得極為和藹。

他打從做了右仆射,整日都被張黨那一群人弄得憋屈得慌,可打從裴朔來了尚書省,他可算是熬出了頭,對這謙遜能幹的後生簡直滿意得不能再滿意,越看他越順眼,每回連上下朝都拉著他一道。

就恨裴朔做不了他女婿。

鄭寬熱情地推攘著,裴朔無不要奈,只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拐上車。

車夫開始駕車,車內二人閑聊起來。

漸漸談到最近的事。

“崔令之這幾日告病不來,陛下體諒他喪子之痛,也恩準他多休息幾日。”

鄭寬說:“原本張黨這幾日越來越得意,我想著,若崔家真出個君後,你我日後在尚書省豈不更加艱難?如今這事一出,當真是措手不及,這群人只怕都慌了神。”

裴朔:“哦?”

鄭寬:“現在君後又落回到趙家這邊,姓崔的沒的爭了,只能從趙德元的軍功下手,最近一直沒有捷報,軍隊後方消耗頗多,倒是給了這群人借題發揮的理由,想逼陛下換帥。”

裴朔:“張司空卻偏向陛下說話,主張不換。”

鄭寬:“是,依我看,張瑾玩陰的忒有一手,這黃鼠狼給雞拜年,十有八九沒安什麽好心,指不定就在前頭挖好了坑等著姓趙的。”

裴朔的目光穿過馬車上松綠色的軟煙羅,落在外面來往的人群上,淡淡道:“戰事兇險,百姓民不聊生,後方還有爾虞我詐,不知這股爭權之風,何時才能停止。”

鄭寬聽他這樣說,便覺得這裴右丞人尚年輕,又是當朝紅人,卻淡泊寡欲,當真難得。

他道:“最近兵部事務多,景明和我皆要多留個心眼,就是……陛下那邊……我倒是琢磨不出來了,按理說不知張黨那邊著急,陛下也該著急,不然真扶持一個這樣的趙家又有什麽好處?嗐,其實姓趙的敗了,對陛下也不算完全有害?”

裴朔沒有回答。

他不能直接告訴鄭寬,陛下雖然心裏有數,但選定趙德元不單是為了黨派制衡,更是因為趙德元比誰都急切想勝,一定會盡全力去打這一仗。

權謀之外,陛下更看中的是戰事勝負、百姓安危。

——

日暮時分,士兵的訓練結束,賀淩霜騎馬從軍營之中歸家,遠遠聞到了一陣飯菜香。

賀淩霜抿緊唇。

她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進了院子,推開了主屋的門,正看到一道纖細的身影正端著盤子在忙活,見她來了,朝她笑著打招呼,“賀將軍。”

是霍元瑤。

她今日還特地做了一些小菜。

前些日子,賀淩霜與霍元瑤相識,也只當多了個性格合得來的朋友,偶爾被她叫出城去騎馬踏青,再到這幾個月,軍營裏無端加緊了訓練,十六衛皆不得閑,賀淩霜也常常難以歸家。

賀淩霜家境不算富裕,除了她便只有年邁的祖母周氏一人,賀淩霜自幼被祖母撫養大,自從軍以來,與祖母聚少離多,也一直心有歉疚,自覺不夠孝順。

霍元瑤無意間得知後,便主動幫她照顧。

這連著數日,幾乎日日都來了,把她祖母照顧得極好。

賀淩霜持劍站在門口,沒有說話,屋內還坐著一個滿頭白發的年邁老婦人,正是賀淩霜的祖母周氏,霍元瑤挽著袖子把菜擺好了,又倒了一杯水遞給她,柔聲說:“阿婆您喝喝水。”

周氏接過水,笑著點頭,看向一直站在那不說話的賀淩霜,慈和地笑道:“霜兒回來啦?霍小娘子一大清早就過來忙前忙後的,委實是……”

霍元瑤不等她說完,便笑道:“賀將軍整日都要在軍營裏,自然無暇分身,我不來照看一二倒不放心,我自幼就沒有祖母,您雖是賀將軍的祖母,卻又這麽慈祥,在我心裏,我也將您當成親祖母看的啊。”

她這番話,引得周氏忍俊不禁,“你啊。”

霍元瑤抿著唇笑,眉眼彎彎,兩靨梨渦若隱若現,忽然擡頭看向賀淩霜,“正好飯做好了,將軍還沒吃吧?來一塊兒吧。”

賀淩霜“嗯”了一聲,走過去坐下。

賀淩霜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遇到這麽主動的霍元瑤,時常覺得她心底好、也善良可愛,也願意跟她成為朋友。但她一直沒有忘記,霍家兄妹背後站著的是趙將軍府。

這位霍大人,當年服侍過一段時間先君後,後因兄長戰功被派去京兆府做事,據說,當初謀反罪首謝安韞被淩遲那日,無人敢看那等恐怖場面,這位霍大人卻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特意討了天子口諭去觀刑,全程都沒有避開分毫。

外表再怎麽活潑無害,內心膽量卻驚人。

“來,吃這個。”

霍元瑤主動給賀淩霜夾菜,等她嘗了一口,托著腮問道:“怎麽樣?好吃嗎?我阿兄經常誇我手藝好,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誇我,還是只為了給我留面子。”

她對自己這般好。

也許是為了什麽目的。

賀淩霜笑笑,看破不說破,“的確味道很好,你兄長說的是實話。”

霍元瑤笑彎了眼,“那你就多吃點兒。”

用完晚飯,二人一同沿著河畔散步閑聊,霍元瑤踢著石子,嘆氣道:“至今沒有捷報傳來,不知道戰事怎麽樣了。”

“很擔心兄長嗎?”

“嗯……也不全是。”霍元瑤搖了搖頭,輕聲說:“我和阿兄自小相依為命,時至今日,性命俱已當作身外之物,我早就知道此去兇險,也和他好好告過別了,與其擔心,倒不如相信他。”

“霍大人倒是通透。”

“我想,我和我阿兄的心境,賀將軍應該也能體會到。”霍元瑤偏頭看著她,“將軍若上戰場,一定也會牽掛祖母吧,擔心萬一回不來,祖母由誰照顧。將軍也明白這其中兇險,大可以陪祖母頤養天年,可世事艱難,若不這樣,也許更無路可走、無處可活,與其為人刀俎,倒不如一搏。為將者守護大昭疆土,又何嘗不是在守護千千萬萬人的祖母呢?”

賀淩霜微微沈默,沒想到霍元瑤連自己的想法也能猜中。

其實在她眼裏,霍家兄妹並不算無依無靠,他們雖不姓趙,卻也是在將軍府和那些貴族子弟一起長大的,比賀淩霜一路熬過來要容易得多。

聽霍元瑤能說出這一番話,看來這霍家兄妹也沒有外人看著的那般風光。

——

竹君下葬當日,京城的雨還未停。

姜青姝親自去了,只是去的路上,雨突然有些大了,隨侍的鄧漪小心翼翼地給天子舉著傘,宮女攙著天子,唯恐她滑倒。

但即使如此,姜青姝還是不小心一腳踩在了水窪裏,沾濕了鞋襪,濺臟了裙擺。

她嘆了一聲。

真是時運不濟。

顧及路上濕滑不安全,她才沒有叫禦攆,選擇步行,誰知道雨毫無征兆地變大,她不可能穿著臟衣裳去,還要回去換一身。

見四周的宮人有些緊張不安,姜青姝安撫道:“無妨,還好沒走遠,朕先回去換一身。”

說完她便要折返。

才走幾步,頭頂的傘忽然高了一些。

她回頭,看到從鄧漪手裏接過傘的張瑾,他穿著官服,面前繡著振翅欲飛的仙鶴,容顏近在咫尺。

“司空?”

張瑾個子高,自然也將傘舉得高些,卻用身子替她擋住了迎面來的風,將傘面微微朝她傾斜。

“陛下。”

他註視著她,垂目註意到她的鞋,“要不要臣帶您走?”

“……不必了。”

“等會陛下還是要從這邊走的,又弄濕了怎麽辦?”

她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優哉游哉地踩著水坑回去,姿態還是那般從容優雅,一點都不搭理他。

張瑾一陣啞然。

他擡手揉了揉眉心,有些無奈。

待姜青姝換了身幹凈的衣裳,出來時,才發現隨侍的宮人侍衛少了些。

張瑾舉著傘站在那兒,平靜道:“臣讓他們都退下,沒有人看見,這樣陛下當沒有壓力了。”

這人。

不就是又想制造機會麽?

姜青姝勉為其難:“好吧。”

待走到先前的地方,他便將傘遞給她拿著,蹲下身將她背了起來,深黑色的鞋履踩過水窪,官服袍角俱被泥水打濕。

他走得很平穩,手臂也用力地托著她,姜青姝伏在他背上,頑皮地甩了甩傘沿上的水珠,看著雨水濺上他俊挺的側臉。

他閉了一下眼睛,躲她甩過來雨水,“別鬧。”

“今日雨大得奇怪。”

她一條手臂勾著他的脖子,用手揪著他的衣領子,漫不經心道:“朕近日做了虧心事,今日就這般狼狽,倒不知是不是報應。”

“陛下信這些麽?”

“司空不信麽?”

“臣不信鬼神。”

張瑾步履從容,背著她繼續走。

他從來不信。

若講究因果報應,他應該早就灰飛煙滅、萬劫不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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