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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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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

言笑最終將談話時間提前到當天晚上十一點半。

途中, 她下樓煮了夜宵,吃得津津有味,把和宴之峋的見面約定完全拋在腦後, 再次想起這事是半小時後。

在意料之外,向來準時到分秒計較的宴之峋沒有出現, 二樓客廳空空蕩蕩的, 連燈都沒開, 安靜到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她在茶幾上的零食盒裏找到一根棒棒糖,含進嘴裏,換上拖鞋去了陽臺。

夜色濃重,零落的幾顆星子高懸於天際, 身後的腳步聲漸近,稍頓後她轉過身,看見姍姍來遲的宴之峋。

穿戴整齊嚴肅,襯衫紐扣系得規矩, 向來不肯親自動手的領帶也都打得一絲不茍, 隆重到仿佛要去參加一場推動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國際會議。

言笑盯住他多看了幾秒, 關註點緩慢落到他整體散發出的氣質上。

他肩膀寬,兩條腿又長又直, 穿起西裝別有味道,藏不住的性張力隨著距離的拉近更加惹眼。

察覺到自己目光駐留的時間過分長,她立刻偏過了臉, 生怕看見他流露出類似“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被我迷倒了”的得意笑容。

“你幹什麽?”她含著棒棒糖,聲音囫圇不清。

“什麽幹什麽?”

“搔首弄姿, 一臉風騷的。”

“……”

他看上去對這說法不太滿意,於是她從善如流地改口, 語氣霎時誇張了幾倍:“哪來的型男,這種死板的衣服都能被你穿得這麽潮,廣東的回南天怕都沒你t潮!”

她邊說邊進了房間,順勢關上陽臺門,隔絕外界細碎的動靜,準備迎接時隔四年的開誠布公。

西裝不緊不松,裹在軀殼外卻有明顯的束縛感,加上剛才被她這麽一刺,喉嚨也痛,宴之峋伸手拽了拽領帶,又將外套脫下,隨手搭在沙發扶手上,明知故問般地打開話題:“言出是你生的?”

言笑視線落在他微皺的袖口上,忽而輕笑,“你見過哪家孩子是從指縫裏蹦出來的?”

稍作沈默後,他問了第二個早已心知肚明的問題:“他是我的孩子?”

“準確來說,你是他的爸爸。”

這輪問答乍一聽一個意思,分析下來內涵截然不同,尤其是在從屬關系上。

“然後呢?”

“什麽然後?你是想讓我誇你精子存活率高嗎?”

“……”

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上,宴之峋先錯開,他將衣袖挽上又放下,重覆幾次後才再度開口:“你說你是在跟我分手後,才知道言出的存在,你到底為什麽——”

難以啟齒似的,他沒把話說全。

言笑懂他的意思,“我做這個選擇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你。也就是說,那時候我已經不愛你了,自然言出也不可能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我只是因為想生下他才生的。”

宴之峋知道,她現在說的是實話,而她的態度也比他坦然很多,可偏偏就是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化身為結實的車輪,碾過他的軀殼,痛感蔓延,麻痹了他的思考神經,他的不甘心愈演愈烈。

昏黃的燈光和窗外朦朧的月光相得益彰,氣氛過於狎昵,是談舊情的好時機,只可惜他們之間早就沒有舊情可言,只剩下一筆筆算不清的爛賬。

言笑將燈光調成冷白色,暧昧的光暈退卻,徒增深林冬日的森冷靜默感,但也還原出了人最真實的樣貌,她從他病態的膚色裏瞧見了青色的血管,錯亂地分布在皮下。

他看起來像纖細的稻稈,他所有的招搖恣意,都因氣流的擺弄。

言笑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把話說重了,敏感的人根本聽不得,在心裏斟酌好補救的體面措辭後,扯開一個教科書般的和善笑容,還沒來得及吐出口,就聽見他低低啞啞的嗓音,“不愧是你。”

他其實早就有了種感覺,她循規蹈矩的生活裏,或許藏著一顆離經叛道、不顧他人目光與評價、我行我素的心。

言笑當他在讚美自己,收下,然後說:“我沒打算一直向言出隱瞞你的存在,等他再大些,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當然如果還能遇到你,我也會告訴你他的存在,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寫完手上這本小說,我就回申城,估計也用不了多久了……在這期間,我希望你能在這裏住著,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陪伴言出,至於我走後,你要不要繼續住下去隨你。”

宴之峋沒說話,低著頭,佝僂的影子在腳邊漫開。

數秒的停頓後,言笑補充了句:“你說是你哥把你弄到桐樓的,那我建議你找個機會跟他握手言和,好讓他早點讓他把你調回原來的地方。”

宴之峋突然擡眼去尋她的表情,她的臉有一半藏匿在黑暗裏,真真切切看不分明。

言笑扭頭,不偏不倚地迎上他的目光,“在這個地方生活,就和鬼打墻一樣,你越適應,就越走不出去,它遲早會把你吃了。”

她的語調很平淡,幾乎沒有起伏,他卻聽出一絲與她不相稱的憂傷。

不待他細細盤剝,她又恢覆到了沒心沒肺的狀態,咧嘴沖他笑,看得他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言笑的笑容維持了不到三秒,下垂的視線,註意到他西裝口袋掉出半截的煙。

“跟言出待在一起的時候,別抽煙,我不希望他小小年紀就吸二手煙。”

情有可原,也不是什麽為難人的條件,宴之峋點頭爽快應下,“還有什麽,你可以一起說了。”

也算是對她剛才那句“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陪伴言出”的回應態度。

聽他這麽說,言笑也就不客氣了,從屁股袋裏掏出一張經過反覆折疊的紙,紙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宴之峋大致瀏覽了遍,都不是什麽苛刻的要求,只有兩條讓他感到困惑,他點出:“'在桐樓期間,不能讓別人發現我和言出的關系'……是我見不得人到了不配當他父親的程度?”

言笑讓他別腦補過頭,“桐樓很小,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把火引到人身上,燒得面目全非,早在我懷孕那會,關於言出的身世就受到了不少非議,這陣風好不容易吹過去了,我不想他第二次淪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宴之峋用沈默表明自己的態度,繼續問道:“在言出長大成人前,不能讓我的父母知道他的存在,又是怎麽回事?”

言笑解釋:“你們家有權有勢的,真要打起言出的主意,我不可能是你們的對手,當然我不是反對將言出交由你們撫養教育——如果你們能教得好的話。”

最後那幾個字更像是質問,宴之峋感覺自己的胸腔被人埋進一根火柴,慢慢燒到心尖,燒得又麻又痛,許久他才找回力氣發出嘲弄的一笑,“你別擔心,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他們連我都不要,怎麽會要我的孩子?”

瞅見他故作平靜的模樣,言笑欲言又止。

宴之峋把紙還了回去,“這些條件,我沒意見。”

“行,那就這麽說定了。”

他低低嗯了聲,“言出過去幾年的撫養費,我需要給你多少?”

言笑也不推脫,簡單計算後報了串數字過去,“打我卡上。”

她在便簽紙上默寫出自己給言出創建的銀行賬戶名。

宴之峋接過,從兜裏拿出手機,幹脆利落地轉了筆錢過去。

言笑睜大眼睛數了數,個十百……?

他多轉了個零過去。

是失誤還是刻意,不得而知。

她沒還回去,嘴角笑容擴得越來越大。

宴之峋睨了她一眼,“稍微收收你的表情。”

言笑嘿嘿笑了兩聲,“抱歉,過過一段最窮的日子,我現在見到錢就想笑。”

“……”

宴之峋沒就這個話題跟她擡杠,想起一件事,“你說的那個平安符我早就扔了,還你是不可能了。”

自他接受了他們分手的現實後,她送的那個平安符,就不再只是一道祈求平安喜樂的符咒,而是唐僧套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光是它的存在就足夠膈應人,於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他興師動眾地換上新買質感垂順的風衣,用自認為瀟灑的姿態將它拋進小區門口的不可回收垃圾桶裏,沒有多看一眼,拂了拂下擺,掉頭離開。

言笑本來就是隨口一問,沒想過要他真還,滿不在乎地哦了聲,“丟了丟就丟了吧。”

她用起身的行動結束話題,意外被言出的玩具絆倒,眼見就要往前栽去,被突然出現的手臂攔腰扶了把。

宴之峋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直了身體,用一雙深邃的眼眸看她,“不用感謝我,隨手撈的。”

他慢悠悠地停頓了下,“就跟撈棍子一樣,也沒什麽太大感覺。”

言笑默默在心裏提醒自己表達是對面這男人一生中最大的瓶頸,她不能和他這張口不擇言的嘴計較,可又怕自己的大度會助長他囂張的嘴臉,於是反唇相譏道:“棍子?說你自己呢?”

宴之峋臉色略僵。

以前他就覺得她能言善道,光靠一張嘴,永遠不會落人下風,四年後,再度近距離感受一番,顯然她四兩撥千斤的功力更強了,他連跟她談條件的資格都沒有。

言笑旗開得勝,挺直腰桿離開客廳,半路停下腳步,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眼,他還直挺挺地站著,看著精致卻落魄,像蒙上歲月塵埃的藝術品,讓人產生一種時空的錯亂感。

在某些態度上,似乎也和以前不太一樣,可具體是哪裏不一樣,她說不上來。

“你沒事吧?”她折返回去。

她是不是該實話實說改口“其實不是棍子”?

宴之峋看著她說:“我們是不是漏掉了另外一個關鍵話題?”

言笑裝傻說:“沒有吧。”

他把話挑明,“你當t初到底為什麽要提出分手?說具體點,別用敷衍人的那套。”

他其實更想讓她把那句“就一輩子活在自欺欺人裏吧”解釋清楚。

“還能什麽原因?我們不合適,加上我受夠了異地戀唄。”

“只有這個?”

“不然你想要我說我是因為受夠了一無是處的你,才選擇分手的?”

不知不覺,她又把話說重了。

如果宴之峋身上除了IQ高、長得帥、身材高外全是缺點,那她也不會選擇跟他在一起,更不會在一起長達近四年之久。

算起來他們吵架的次數並不少,但每次吵架時,他都不會動手,不會亂丟東西,也不會故意說一些難聽辱罵人的臟話掰碎了餵給她讓她惡心,他們只會像雙簧演員一樣,用最幼稚滑稽的言辭訴說著對對方的不滿。

吵架過後冷暴力的時間也持續得格外短 ,那段時間,他會把自己送給酒精,而不是路邊向他招手的野花。

他不是不好,只是他的好有時過於自大、笨拙,有時又顯得過分自卑且敏感。

就和他這個人一樣,強大又脆弱,矛盾感十足。

言笑有些後悔,“我也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你挺好的,就是沒那麽好。”

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形容更為貼切。

“……”

宴之峋臉更僵了,“你還是別說話的好。”

-

周一早上,宴之峋和往常一樣將言出送到高家,不尋常的是他起伏不定的心跳節奏,尤其在對上言出的笑臉,心臟仿佛要飛出喉嚨了。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午休時,宴之峋收到言笑發來的消息:【言出這幾年的成長我都做成視頻合集了,發給你,你可以找個時間看看。】

宴之峋用僵直發麻的手指敲下:【好。】

下班回去路上,宴之峋順便去高家把言出接走了。

言出抓緊他的手問:“狗蛋,你是不是不高興呀?”

宴之峋一頓,說沒有這回事。

“那你為什麽不笑?是生下來就不喜歡笑嗎?”

“……”

就這一句話,讓宴之峋感覺自己回到了當初被他一次次戲耍、堵到啞口無言的時候,緊張、忐忑一瞬間消散大半,甚至有餘力用來自我調侃,“是的,我從小面癱。”

言出聽不懂“面癱”是什麽意思,以為是什麽大病,小臉一白,雙手緊緊抱住他,“出出不要狗蛋死,出出要和一直和狗蛋一起。”

宴之峋舔了舔幹澀的唇,擡手揉揉他腦袋,啞著嗓子說了聲好。

晚上把言出哄睡後,宴之峋用平板電腦打開言笑發來的視頻。

可以看出做這段視頻的人很用心,言出的每個成長階段,她都在左下角標好了具體時間,有剛出生不久的,還有小家夥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翻身、走路……

畫面跳轉到言出一歲半時,他穿著恐龍連體服,跌跌撞撞地撲到床上,席夢思床墊有些高度,他卡在半空,小尾巴一蕩一晃的,抻長雙臂一個勁地喊“媽媽”求救。

言笑笑著將他攬近自己懷裏。

他也跟著咯咯笑起來。

當他會說的話多了些,言笑讓他從稱呼裏挑選一個:“媽媽,笑笑,美女,三選一。”

言出還是堅持要叫“哭哭”,一把抱住言笑,“出出最喜歡哭哭了。”

“媽媽也最喜歡出出了。”

“那狗蛋呢?媽媽喜歡狗蛋嗎?”

宴之峋敏感地註意到畫面靜止了兩秒,然後才是言笑的回答:“喜歡喜歡。”

可以說語氣敷衍到了極致。

他在心裏呵了聲。

讓他發出輕嗤的那個女人,在言出兩歲又三個月的視頻裏,瘋狂扮鬼臉瞎小家夥。

也不知道是真被嚇到了,還是跟親媽一樣犯了戲癮,言出扁著嘴控訴:“哭哭好可怕。”

言笑忍住笑意,“出出害怕?”

言出眼淚要掉不掉的,誇張地拍拍自己胸脯,“嚇死寶寶了。”

等到宴之峋意識到自己在笑,屏幕裏已經進展到了下一個鏡頭。

他從來不看綜藝,看劇、看電影一直用1.25倍速,時不時再拉一下快進條。

這是他第一次用正常速度看完了長達三個小時的視頻,中途還多次倒退到某個場景。

看得時間越久,他就越迷茫。

言笑是個好母親,但他未必能做個好父親。

父愛是什麽,他從來沒有擁有過,他對它的理解還停留在最為淺顯的表面,那他究竟要如何向言出施展自己的父愛?

手機屏幕亮了下,離得有些遠,加上他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聽見,直到言笑打來電話。

——她的第一通電話,第一次總叫人恍惚,在轉入未接來電的前一刻,宴之峋才回過神。

“出出在你那?”

“嗯。”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奇怪,鼻音很重,細品,還有些沙啞。

“你感冒了?”

言笑倒不在乎他有沒有生病,她擔心的是他會把病毒過給言出。

宴之峋說沒有。

她不信,“你可別騙我。”

他口吻瞬間強勢了不少,“說了沒有,我騙你做什麽?”

言笑面上沈默,心說你以前可沒少騙我。

在她記憶裏,宴之峋經常生病,他本人也承認過自己很喜歡生病,當然是一些對身體造不成太大損傷的小毛病,比如發燒,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用一雙迷蒙的眼睛看著她。

“言笑,你親親我。”

她非常現實,冷漠無情地拒絕。

矯情的小少爺數不清第幾次發出靈魂叩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我才要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她總能找到道理,“你都生病了還想我親你,是不是想傳染給我?”

話雖那麽說,可到最後她總是抵不過他若有若無的撒嬌和示弱,心軟塌塌地陷下一角,試圖用一個吻幫助他抵抗病毒的侵襲。

後來當她親眼目睹他的父親宴瑞林是如何當眾羞辱他,而他的母親趙藍心又是如何膽戰心驚地站在一旁,生怕禍水東引,才意識到,他不是愛生病,他只是想通過生病得到他從未擁有過的愛。

……

言笑不再跟他爭辯,“晚點我來接言出,今晚他跟我一起睡。”

宴之峋想說什麽,被卡在嗓子的鉛塊堵了回去,只能由著對面掐斷電話。

幾乎在同時,這段影片播放結束,空氣重歸寂靜,言笑前所未有的溫柔聲線、言出被逗到咯咯笑的童音卻還在他耳邊循環,怎麽也抹不去。

最後是被敲門聲覆蓋的,兩秒後,影片自動跳轉到下一段。

宴之峋上前打開門,言笑的臉露了出來,兩個人無聲對視幾秒,驚愕爬進她的眼睛,“你哭了?”

他的臉藏匿在黑暗裏,看得不太清晰,她無法確定。

宴之峋側過身說沒有,帶點欲蓋彌彰的嫌疑。

言笑跟著動,這回直接繞到他身前,對上他泛著淚光的桃花眼後,詫異萬分,“還真哭了。”

他堅持:“沒哭。”

她嘖了聲,擡起手,在他臉上抹了下,然後把指腹晶瑩的液體亮給他看,“這還沒哭?”

“沒哭!”語氣強硬。

“行行行,你沒哭,你就是排尿系統變異,眼睛變成膀胱尿尿了。”

“……”

怕吵醒言出,宴之峋只能壓著嗓子辯駁:“不愧是寫小說的,眼睛變成膀胱這種天方夜譚都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口,你怎麽不說大腦和腸道長得這麽像,為什麽不都用來裝屎?”

言笑認為他在無理取鬧找茬,念在他剛悄悄真情流露了一番,就沒和他計較。

宴之峋腦袋偏得更厲害了,不期然對上平板裏的言出,小家夥跪坐著,突然開始朝著一個方向嗑起頭。

這段視頻他還沒看過,不由看楞了,問:“他在幹什麽?”

言笑腦袋探進去,托著長調哦了聲,“那是言出來桐樓前我拍的……養的小鳥死了,他太傷心,就親自把它埋進土裏,也不知道被誰騙了,以為磕兩下頭,下輩子還能跟這鳥見面。”

這時,屏幕裏傳出言出的小奶音:“辣妹,我們下輩子再當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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