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擦幹身體走出淋浴房的時候，盥洗臺上的鏡面已經結了一層水霧，那水氣重得將整面鏡子都覆得嚴嚴實實，別說發型和五官，就連身體的輪廓都照不出來了。陸琪吐了吐舌頭，心想自個兒洗得大概是太久了些，於是趕緊絞了絞淌水的長發，都沒來得及用電吹風吹一下，便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浴室，然後滿臉歉意地跑了出來。

“不好意思洗了這麽久，現在你可以去用啦！”

“嗯……”Rene仍舊正襟危坐於書桌之前。她背對著陸琪，鍵盤斷斷續續地發出了“嗒嗒”的響聲。

“衛生間看起來是有點舊了，不過水還是很熱的……”

“不要啦，你快點告訴我嘛！”

安靜的空氣中突然冒出一句明亮的嬌嗔，那聲音就像是在熱可可中又多加了一勺糖，甜膩得齁人，這讓正蹲在地上拉行李箱的陸琪不禁渾身一抖，仿似在春夜裏聽見了炸毛的貓叫。她的手下意識一松，而片刻之間，行李箱的蓋子便重重地砸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巨大的“砰——”。與此同時，她也飛快地明白了過來，Rene這是正掛著耳機在打電話呢。

顯然陸琪的動靜是太大了一點，不免打擾到了組花小姐專心致志的電話甜粥。她略顯狼狽地趴在自己的箱子上，側過頭看見Rene住了口轉過身，揚起眉毛，面上先是吃驚，然後不以為然地笑著又轉了回去。

“沒事兒，是小朋友的箱子倒了。我們繼續吧……”

撒嬌似的笑語又一次在屋子裏蔓延開來。雖說Rene已經有意降低了音量，可陸琪卻覺得這個又細又軟的聲音似乎比先前還要清晰，她的耳朵能夠捕捉到Rene的每一種語氣、每一次輕笑、甚至每一次喘息。而即便正背對著自己，此時此刻，她仿佛也能看見Rene那雙一笑起來就顯得水盈盈的眼睛。

她笑起來多好看啊，也許幸福的人都會有這樣好看的笑容吧。

陸琪一手扶在箱子的邊緣，一手輕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她覺得自己魔怔了，明明已經脫下了勒人的內衣，可眼下卻仍感覺自己喘不過氣，就好像是把腦袋浸在了安靜的游泳池裏，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被汩汩的流水聲所包圍，四周沒有扶攔，不谙水性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漂浮起來，抓不到重心，也不知該如何用力。

她一點也不想聽見Mark和他女朋友的甜言蜜語，但她卻無處可逃——就算她現在可以躲進衛生間，或者打開門去走廊甚至去酒店前臺蹲著，可她還有整整一個星期要和Rene待在一起。她不能總是躲，而她也不可能讓自己的耳朵灌滿那些與她全然無關的甜蜜回應。

肺裏的空氣不斷上湧，她的嘴漸漸鼓成了一只小氣球，縱然摒著摒著，早晚也有一刻會爆發，不若趁早戳破，才能讓呼吸系統開始新的循環。

若菲說得對，替換永遠比刪除來得更有效率。

陸琪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慢慢地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鏈，若有所思地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遲疑片刻後，她翻開微信通信錄，找到了昨天下午自己回過的那條消息，只想了一秒鐘，便像沒事人一樣補了一句遲到的回應：“嗨，顧先生，我剛和同事確認過了，下周日晚上我不用出差，你還有興趣和我一起去看那部電影嗎？”

回信來得很快：“當然可以。到時候陸小姐去哪家電影院會比較方便呢？”

女生發去了公司附近那家電影院的名字，順帶還提了一句：“顧先生不必這麽客氣，叫我陸琪就好了。”

“好的。不過……好像是你先管我叫‘顧先生’的吧？”

陸琪對著手機楞了片刻，忽然忍不住笑出了聲來。綠底白底的字在屏幕上一輪一輪飛快上移，而屏幕右上角電池符號旁的數字百分比也理所當然地越來越低。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居然這麽容易就投入進去了，而聊到盡興時，她甚至都沒發現，Rene不知何時已拿下耳機、扭著腰肢默默地走進了浴室裏。

酒店房間的燈光略顯昏黃，流水聲隔著薄墻隱隱約約在陸琪的耳邊響起。手表上的時針指向西北，而方才K先生也禮貌地與她道了晚安。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白墻白床白枕頭讓屋子看起來冷冷清清，她倚在床上，沒吹幹的頭發在左右肩胛各留下了一塊不規則的水漬，盡管毛衣很厚，可她卻仍覺得肩頭處涼涼的，就好像這塊水漬已經滲入衣服的最裏層，就連皮膚也一並打濕了。

她用力地甩了甩頭，眉頭蹙成了皺紋那麽細，而待自己的表情茫然地定格了好幾秒之後，她挺直了脖子，眼中重又恢覆了聚焦的狀態。她試著分散自己的註意力，好讓自己別再糾結於那些沒法解決的困境，於是她下意識地拿起了手機，點進了方才的聊天界面，而那些消息仿佛是從大腦皮層淺表游移過的短時記憶，信手拈不起來，唯有當自己再一次親眼看到那些字句時，她才確定自己原來真的和這個叫顧文哲的超齡青年聊了這麽久的天，這並非是一場睡醒了就被遺忘的夢境。

小巧又飽滿的手指滑到男生的頭像上，輕敲屏幕，彩虹色的小圓環很快便轉完一圈。陸琪隨意瀏覽了一下他最近在朋友圈中轉發的那些消息，股市評價、政策分析、數碼測評、球星退役，與尋常的男生毫無二致，並沒有什麽超出自己預期。她一邊覺得慶幸，一邊卻又覺得遺憾，所幸這次沒有遇見奇葩，可粗粗看下來，這位顧先生也確實沒有什麽能夠撩動自己心弦的特質……不同的關註點，不同的生活圈，彼此之間仿佛是異面曲線，像這樣的一對男女，真的有可能長久地相處下去嗎？

不知是不是舟車勞頓的緣故，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暈乎乎的。她想不出答案，而此刻，她也不能繼續再想下去了，因為頭上卷著毛巾、身上裹著浴袍的Rene已施施然出現在了她的面前。Rene側彎著腰，用白毛巾慢慢揉搓著自己蜷曲的長發，領口半敞，紅唇微張，從頭頂到腳尖，每一個細胞無一不在描繪著“性感”二字的寫法。陸琪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正咬著嘴唇、直楞楞地盯著她瞧，而直到組花小姐用她那過於甜美的嗓音吐出字句，這才將身穿卡通睡衣的女生從她那不怎麽清楚的神智裏解救了出來。

“我說Angelina，剛才在裏面的時候我怎麽都沒看見你帶的那些瓶瓶罐罐呀？裏頭只有洗發水和沐浴露，像洗面奶潤膚露乳液什麽的都沒有哎……”

“呃……”陸琪扯了扯嘴角，連忙訕訕地收回了自己那遲滯的目光，可是傻笑的模樣卻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顯得莫名局促，“是我不愛用那些啦，浪費時間又浪費錢，平常能把自己洗幹凈就行了……”

說起來之前也有不少與她同住的同事們曾問過這樣的問題，早先陸琪對此還挺驕傲的，因為每一回大家聽完她的回答後，總是會露出誇張的羨慕表情說些“哎呀都看不出來嘛，你皮膚挺好的，什麽都不用還這麽光潔”諸如此類的讚揚。可是後來，在阿卿的提醒下她才漸漸明白過來，她們何嘗是真的在誇她呢？這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而實際上，就連她自己多少也能意識到，這並不是什麽驕傲的資本，說白了就是懶，而是該受人鄙夷的惰性。只可惜這麽些年來，她總是在用“暫時還不需要”這樣的借口來搪塞自己，然後帶上天真無知的假面，暗暗祈禱著問問題的人能就此打住、千萬別再追問下去了。

如她所期待的那樣，十個人裏頭有九個都放過她了，唯一對她緊追不舍的那個人叫作Rene Zhang。

“做女生可不能這麽粗糙呀……”Rene擦完了頭發，一轉身從浴室裏抱了個電吹風出來，然後熟門熟路地將之插在電視機旁那個積灰的舊拖線板上。熱風“嗚嗚”地鼓了起來，摩擦著鐵絲發出刺耳的嘈雜聲，就像不講理的攪拌機那樣將那個甜美的聲音攪成了淩亂的碎片，烏糟糟的，需要連蒙帶猜地拼一拼才能把上下文給拼全，“清水只能洗掉皮膚表面上的灰塵，不頂用的……而且我們本身工作壓力很大，作息又不規律，如果毛孔裏的垃圾堆多了，真的很容易長痘！這只是第一步哦，接下來，等臉洗幹凈了之後一定要補水上精華，如果有空的話還可以再做個面膜……”

陸琪聽得很費力。那些句子本就被電吹風割得斷斷續續的，再加上她對Rene這堂熱情洋溢的護膚科普課根本就提不起興趣，於是，當下的這段對話對她而言無異於“只要九九八”的電視廣告，魔音繞腦，卻一句也聽不進去。

過不了一分鐘，她的腦袋裏便又亂糟糟地煮起了其他的食材：她想起了臨行前自己匆匆忙忙交掉的底稿，她想起了昨天魏淩提過的那檔綜藝節目，她想起了春節放假時自己窩在家裏看了一半的那本偵探小說，她想起了之前坐火車時在手機上看到的那則關於延長退休年齡的新聞……那則新聞是怎麽說的來著？65歲退休？所以說還要工作40多年？？自己只工作了幾個月就覺得已經累到腦筋都不轉了，居然還有40多年要熬？！蒼天啊，讓我狗帶吧……

“……特別明顯，你要不要試試？”

忽然湊近的扯著嗓子的說話聲讓小菜鳥不禁一個激靈，她醒過神來，只見組花小姐已經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自己面前。Rene的眼裏亮亮的，仿佛是沾上了浴室的水霧：“不騙你的，那個去角質的霜真心不錯，一會兒我把海淘鏈接發給你吧！”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陸琪嚇得將頭都搖成了撥浪鼓。她原本背靠著床板，兩條腿上蓋了被子，而這一刻，她卻不禁將自己的身體又往下縮了縮，似恨不得把腦袋都要塞進被子裏才好，“Rene你真是太好了……你對每個小朋友都這麽好嗎？怪不得大家都這麽喜歡你呢……”

“哈哈，也沒有啦。我又不是淘寶店主，哪能每次都給人家推薦護膚品……”雖說一腔熱情被不懂行的小菜鳥打了回票，可是組花小姐倒也沒流露出特別失望的神色。她伸出手抖了抖自己的長頭發，蓬蓬松松的，就像電視廣告中的方便面那樣Q彈可人。於是她滿意地關掉了電吹風，一邊收線一邊不緊不慢地朝浴室走去：“是因為有人跟我說過，你是個很不錯的小朋友哦……如果碰到了對項目和團隊負責的小朋友，我一般都會大家很好的，哈哈哈！哎……不過……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那個……大家都喜歡我？”

電吹風的噪聲驟然停了下來，而尚未降低的女聲卻像是粉筆摩擦著玻璃黑板那樣，顯得既突兀又刺耳。安靜的空氣仿佛被割出了一道道鋸齒狀裂痕，讓陸琪已遲鈍下來的大腦又一次被削得尖銳無比。剛才那句話完完全全落入了她的耳中，一個字也沒有少，作為回應，她仿佛能聽見此刻自己腦中有個小人正尖聲質問著，這是誰說的？是不是Mark Yu？

“這是誰說的？是不是Mark Yu？”

“啊？你剛說了什麽嗎？”Rene從浴室裏探出頭來，一臉探尋地對著陸琪眨了眨眼睛。她的手正在面頰上輕柔地打著圈兒，纖細的手指好像是一把魔法掃帚，先掃出一縷一縷乳白色的痕跡，幾秒鐘後便全都消失不見，一拿開手，映入眼簾的只有那一張既白皙又似吹彈可破的瓜子臉。

“哦沒什麽……我是說，大家確實都很喜歡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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