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掉屋子裏的燈，拉起遮光的窗簾，黑暗猝不及防地漫過了天花板，淹沒了兩個人的視野。陸琪向來不是個認床的姑娘，可是這一晚，她卻翻來覆去了很久都沒有睡著。Rene的呼吸聲在她耳邊起起落落，護膚品的香氣隱隱約約觸到她的鼻尖、又不知不覺地消散而去。掛在天花板上的煙霧報警器不知倦地閃著紅燈，仿佛是一只能夠夜視的貓眼睛，與失眠的姑娘彼此凝望，只可惜女生的目光中沒有綿綿深情，只有焦躁、倦怠和努力壓抑起的恨意。她不恨Mark，也不恨Rene，要恨只能恨自己，為什麽放不下，為什麽不能像自己以為的那樣麻木不仁，為什麽不能把這份錯付的傾慕當成丟棄在地上的煙蒂、用腳踩踩就滅幹凈了。

她也恨自己自欺欺人，明明從一開始就知道彼此並不是一路人，卻還放任自己懷抱希望、在潛意識裏自顧自相信著，也許還會有那麽百分之一的可能。

誠然如此，她卻並不遺憾自己沒能夠成為Mark喜歡的樣子，尤其是在這一周後來的幾天裏，當她看見Rene每天都忙著與Mark場外連線若幹次、讓他幫忙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時，陸琪對自己那女漢子的性情很快又恢覆了信心，有幾次她甚至還會替Mark感到難受，畢竟他自己也在瘋狂的忙季中、為各式奇奇怪怪的項目而焦頭爛額著。如果每天要應付組花小姐這一輪又一輪的電話轟炸的人換作是自己，只怕把她拉進黑名單的心都有了吧。

當然，這並不是說Rene沒事找事讓人生厭，她不是這樣的人，除了自己的男朋友之外，她對別人也不會如此。陸琪是覺得，作為她自己來說，她是真的不太習慣這種過於依賴或是被依賴的關系，而Mark——或者說很大一部分男生——說不定還會對此樂在其中呢！

周四下午，當Rene又一次在她們二人辦公的會議室裏對著手機嘟嘟囔囔時，陸琪正懶洋洋地翻著客戶剛送來的貸款合同覆印件，她的脖子和桌子之間的夾角似乎連三十度都不到，眼看著整個腦袋就要摔到紙堆裏去了。她的肚子正“咕咕咕”對她提著抗議，她咽了咽口水，直起脖子歪向另一邊，然後費力地抄起手機按亮了屏幕，定睛一看，發現此時距離下班竟然還有兩個小時。

而與此同時，組花小姐對淡定先生那溫和的提問和撒嬌已經漸漸升級成憤怒的吐槽：“簡直莫名其妙哎！老早就約好了周四下午開會，誰知道他們今天早上跑過來跟我們說老板下午要去出差，結果會只能提前到中午。中午就中午吧，然後等我們開完會跑去食堂之後，居然說我們錯過飯點了，沒飯吃了，丟給我們一人一桶老壇酸菜就不管了！我是真沒見過這樣奇葩的客戶……荒郊野嶺的，想去買點吃的都買不到啊……哼，我才不像你呢，跟小孩子似的整天帶著糖罐子，況且那個東西也不夠填肚子呀……”

糖罐子？

陸琪倏忽坐起身來，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雙肩包。她遲疑了一下，拉開最裏層那個小口袋上的拉鏈，只見一罐迷你包裝的彩虹糖正安靜地躺在裏頭，罐口處的塑封包得好好的，就像是剛買來的樣子。陸琪將它拿了出來，放在手心上輕輕地顛了兩下，罐子裏發出了悅耳的“沙沙”聲，在這個饑腸轆轆的時刻，聽起來簡直像是天籟般的音色。

是時候該走出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指甲微微一挑，塑封上便出現了一個明顯的裂口，再用手指頭撥弄兩下，整張塑料紙便完全脫落了下來，一點掙紮抵抗的意思都沒有，甚至是連塑料紙被撕扯時發出的“哧啦哧啦”聲也淹沒於Rene那略顯扭曲的尖聲之下，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

幾分鐘後，Rene掛了電話，她揉了揉前額，看起來有些疲倦。陸琪咬了咬嘴唇，伸出手將那罐糖放到了桌子的最中間，然後清了清嗓子，用刻意的昂揚語調笑言道：“吃點糖吧，雖然不管飽，但是好歹能讓心情好一點，畢竟還有兩個小時要熬呢……”

Rene先是一楞，轉而笑逐顏開：“哎？你也喜歡吃糖啊？謝謝！”

“是啊，糖、巧克力、蛋糕、奶茶這些我都喜歡，甜食多好呀！”陸琪有意避開了句子裏的那個“也”。她微笑地看著組花小姐毫不猶豫地掰開蓋子，往嘴裏丟了兩顆糖，心裏不禁閃過一絲抽痛。Rene就像在拿自己的東西那樣看起來好像一點都不客氣，也不知她是餓急了，還是說自己的公司向來就是這樣的文化，就像當年Mark帶領的那個三男一女的團隊那般，每個人都習慣了，有好吃的就該分享。

所幸的是，痛也就只有那麽一刻而已，轉瞬即逝，再不糾纏。

這天晚上，在回酒店的路上，Rene拉著陸琪拐去了別的地方。在距離酒店兩條馬路的那個街口有一家奶茶店，盡管排隊很長，但組花小姐說什麽也要買。陸琪聳了聳肩，陪她在寒風裏一道說笑，而等到Rene將一杯奶茶遞到她手上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濃濃的暖意從手掌傳到了心田。

“這家店的奶茶很好喝！我以前喝過，但是這兩年太忙了，每次來這裏出差都腳不沾地地走，所以也沒想起來要繞到這邊來排個隊。”Rene昂著脖子，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踏得“嗒嗒”直響，脖子上的紅圍巾梢梢朝氣蓬勃地一跳一跳。陸琪沒有看她的臉，卻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眉飛色舞，就好像又開了一堂她擅長的護膚科普課。

“謝謝……”

“謝什麽呀，我也喜歡甜食嘛！”

奶茶的香甜從唇舌蔓延至心間，伴著夜幕中升起的縷縷白霧，竟也生出幾分熏人欲醉的感覺。陸琪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像今晚這般輕松過了，人生得意須盡歡，奶茶也好糖果也罷，這本就不是該拿來珍藏的東西，唯有新鮮的才會讓人有最好的體驗，放久了只會一團糟。

那只不過是一罐沒有意義的糖而已。糖總是要吃掉的，不管由誰來品嘗，它永遠都是一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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