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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游(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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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游(六)

“文殊奴……”

熹寧帝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怎麽看都好似透著幾分悲哀。坐擁天下,執掌四海的皇帝陛下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如今還小,以後就不會這樣想……”

“父親,你真矛盾。”楚靈均認認真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回道:“明明剛才你都開始考慮我的婚姻了,現在卻又認為我什麽都不懂。”

“我已不是三歲稚兒了,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麽。

“讓阿兄當太子有什麽不好的,明眼人都知道他比我更適合當儲君。你為何非要做得這般難看,平白傷了一家人的情誼?”

“文殊奴,我只怕你以後要後悔。”熹寧帝的聲音極輕極輕,好像風一吹就散了。

“或許你不喜愛權勢,但你不能沒有權勢。否則的話,你將來要吃虧、要後悔的……”

楚靈均沈默了下來。

她不覺得將來的自己會後悔,但是她知道她的父親,此刻的確是在為當年之事後悔——若是當年剛剛登基的熹寧帝擁有足夠的權勢,又怎會護不住妻兒?

她的心軟了下來,支支吾吾地安慰道:“伯父的死是意外,母親的病也是意外,父親何必再沈溺於當年舊事。”

熹寧帝苦笑著點頭,嘆道:“你瞧,人這一輩子總有許許多多的意外。你怎麽知道,以後你和你阿兄的關系,會一直這麽好呢?你小時候不就討厭他嗎?”

“我……”楚靈均被噎了一瞬。小時候,什麽都不懂的她,確實曾因為嫉妒楚載寧得了母親的喜愛而厭惡他……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至於再搬出來嗎……誰還沒個少不知事的時候了!

“那時是我不懂事,你不許再提這些。”

楚靈均堅決不再給熹寧帝說話的機會,一鼓作氣地回道:“還有,你要對阿兄好一些,不然我以後就要幫著阿兄,再不和你好了。”

熹寧帝還欲再勸,又被楚靈均一句話給頂了回來。

“我不會後悔的。若是真的有那一日,我楚靈均只會怪自己的眼光不好。”

眉彎如新月、臉綻若芙蓉的少年人驀然挑眉,神采飛揚、意氣風發,臉上的笑意比冬日裏的暖陽還要明媚三分。

“況且,我不要別人送到我手上的皇位。我若有意登頂,自會堂堂正正地去爭取。”

“何可懼也?”



大年初七一過,朝廷規定的假期也就結束了。甭管是皇帝還是官員,都得告別忙裏偷閑的生活,開始投身於大大小小的政務。

但熹寧帝在處理政事之餘,卻總是忘不了昨日與女兒的談話。幾經思量之後,終於忍不住遣人去傳了景王楚載寧。

皎如玉樹的青年很快就應召而來,在內侍的指引下緩步入殿,而後躬身拱手,振袖行禮。

月白色的廣袖揚起又落下,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像極了振翅欲飛的白鶴。

“兒臣拜見父皇。”

“阿寧,莫要多禮了。”熹寧帝看著他楞了片刻,才招手示意他上前:“過來,我們父子倆說說話。”

青年便擡起了頭,溫順地走到他示意的位置坐下,端端正正地落了座,規規矩矩地道了謝。

也是到這時,熹寧帝才註意到景王的臉色依然蒼白得很,心底的愧疚無端又添兩分,斟酌著開口:“阿寧的身體還不見好嗎?”

話說著說著便嚴厲了幾分,只是怒氣並不是對著眼前的青年。

“尚食局裏的司藥有沒有盡心?怎麽調養了這麽久,還是沒什麽起色?”

“多謝父皇關懷。”青年彎了彎眉,璀璨的鳳眼裏洩出一點悵惘的情思,垂眸回道:“有您在,宮人們怎敢不盡心?不過是兒臣自己不爭氣罷了。”

“近來因病在身,未曾來向您請安,還望父皇勿要怪罪。”

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向來如此,沒有父子相處的親密,卻處處充斥著君臣奏對的冰冷,疏離而官方。

熹寧帝望著眼前的溫潤青年,稍稍出了神。其實,當年他將阿寧帶進宮裏來時,這個孩子明明也是十分依賴自己的,甚至還纏著他說故事……

一眨眼,都已經十四年了啊。昔年那個還不到他腰際的孩子,今年已經十九歲了。

“父皇沒記錯,兒臣今年已然十九了。”

聽到楚載寧的附和之聲後,熹寧帝才意識到自己無意識地將這句話說了出來,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從過往的思緒裏回過神來。

他再次擡了擡手,示意眼前的人再近前些。待楚載寧依言而行後,熹寧帝難得搬出了慈父心腸,含笑握起了青年的手腕。

他的手在微微地發著顫。即便很輕很輕,還是被熹寧帝察覺到了。

或許,他們兩人都不適應這樣過於親密的相處。

至高無上的皇帝微嘆著收回了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改成了拍肩的動作,平平淡淡地說道:

“阿寧快及冠了,也是時候該出宮開府了,你的王府要建在何處,心中可有什麽想法?”

楚載寧正垂著頭,安安靜靜地整理著繡著流雲暗紋的衣袖,聽到這話時,他驚訝地擡起了頭,眼裏露出點真真切切的疑惑。

轉瞬間卻又像是反應了過來一樣,守著君臣父子的禮儀,拱手答話:“全聽父皇安排便是。”

“你呀你,就是太淡泊、太懂事了些,若是文殊奴在這兒,指不定要怎麽得寸進尺呢。”

熹寧帝說完這話後,自己也覺得不太妥當,剛要出言為自己找補,卻見心思一向細膩的景王,臉上竟帶著些怔楞的神情?

他正要出言詢問,楚載寧卻已然回了神,歉意答道:“父皇見諒……”

熹寧帝善解人意地揮了揮手,“可是身子有何不適?早些回去歇息吧,也是我疏忽了,不該擾你休養。”

“謹諾。”

楚載寧擡手一禮,便躬身告辭,言談舉止之間,俱是令人讚嘆不已的翩翩風儀。可若是熟悉他的楚靈均在此,便會發現他臉上還帶著些隱藏得很好的怔楞。

直到熹寧帝倏然開口。

“國子監那邊……你這些年做得很好,改日再到禦史臺歷練歷練吧。”

“是。”

楚載寧恭謹答了話,眼底已然是一片清明。

從國子監到禦史臺,他確實離朝堂更近了些,可是禦史臺掌諷刺諫議、監察百官,既易得罪人,又吃力不討好。這差事,哪就是那麽好做的呢?

父親終究還是不信他。

他勉力揚了揚唇角,可到底還是徒然,覆又垂下了眸子,將眼中的一切神思都掩在鴉羽般的睫毛之下。

他神色自若地告了辭,預備回到自己的含章殿,卻沒忍住在小徑旁的那片山茶前駐了足。

眼前的這片紅色山茶依舊熱烈而張揚,但瑩白的雪花上,已然鋪上了一層層的落紅——想是花期快要結束了。

楚載寧無言地望著這片厚重的紅色,忽而又彎腰從地上拾起了一朵完完整整,尚帶著些露珠的山茶。

山茶花啊,它對枝頭上的風景總是毫不留戀。其餘的花總要等自己的花瓣一片片落盡了,才肯依依不舍地消泯於北風之中。

但它不同。

枝頭的風景,塵世的風光,好似與它沒有半點關系。它只留意微風帶來的訊息,一旦時機到了,便毅然決然地脫離枝頭,帶著自己完整的軀體歸於塵土之中。

生得絢爛,死得也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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