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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阮蕓臺與金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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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阮蕓臺與金阮堂

秋去冬來,轉眼間已是嘉慶十五年初春。這一日金正喜也應了阮元之邀,前往衍聖公府,與阮元一同品茗。阮元這日也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華山廟碑》,與金正喜一同觀賞。阮元這日眼看弟子從朝鮮入京城,遠來不易,便也特意拿出了自己珍藏的杭州名茶“龍團勝雪”,和以江南清水,一時香氣四溢,盈室不絕。

“老師,這種茶便是杭州龍井嗎?”金正喜方才飲下一口,自已暗覺回味無窮,對阮元道:“學生在朝鮮這些年,也曾收到過中國茶葉,其中不乏佳品,可與老師這‘龍團勝雪’相比,卻都要遜色多了。”

“是嗎,這樣的茶,在杭州也是極品啊,平日我飲茶之際,都不舍得用它呢。”阮元也對金正喜笑道:“可是元春啊,你雖說是第一個稱我為師的弟子,但這二十年來,你我也就見過這兩三次,這樣回想,我這個老師做得是真的不稱職啊。如今你我相會之景,也不知日後何時才能重現了,所以今日,我不能用最好的茶相待於你,或許就再沒有這個機會了啊?”金正喜字元春,這裏阮元便以字稱之。

“老師說哪裏話?學生也是前年方才在朝鮮考中進士,這一次來中國,總算是做上官了。朝鮮國內,也是連年通使中國,這樣說來,日後或許學生還有機會再來京城呢?”金正喜也謙辭道。

“是啊,或許對你而言,確是如此,可我這二十年啊……”阮元回想乾隆八旬萬壽至今,正好是二十年,自己歷任兩省學政,算是署任,也有兩省巡撫,人生足跡也已踏過中原六省,也正是如此,自己心中才多了一份漂泊不定之感,清楚如今在京的日子,或許也不過是短短數年罷了。這樣想來,也不覺有些傷感。只是金正喜畢竟遠來不易,又何苦在他面前抱怨仕途之事?想到這裏,阮元也改變了話題,問金正喜道:“元春,你看這華山碑,筆法卻是如何,相比於王右軍、宋四家,是不是別有一番風景呢?”

“是啊,老師,學生平日在朝鮮所見書法,也大多是上承右軍四家的書劄筆法,可這種刻於石碑上的文字,卻又是大有不同,筆法端正,下筆從容規矩自不必談,單說這筆力,能將所書文字刻於碑內,這筆力若是弱了,也是決計不成的啊?”金正喜道。

“是啊,世人囿於見聞,往往以為,書法唯一的樣子,便是王右軍、宋四家筆帖那般模樣,可這自漢魏入唐的碑法,卻是罕有人知啊。”阮元不覺嘆道:“其實依我之議,這書法本有兩派,最先可稱之為書法的,便是這種碑上書法,漢魏書法,大抵因碑而行,之後由晉而入北朝,乃至唐初,碑法亦是天下風行之作。而王右軍的書法,則只是貼法,貼法自然也是書法,卻並非唯一的書法啊。入唐之後,唐太宗好貼學,由此貼法便開始盛傳,入宋之後,竟致天下書法,皆以貼學為宗,這上古碑法,竟漸漸無傳。若不是國朝多有古碑出土,同好又多有臨摹,漢魏碑法只恐便成了絕學啊。”

“是啊,老師之學,貫通古今,學生更是佩服啊。”金正喜也對阮元道:“國中亦有許多雅善書法之人,可言及書法,便只有右軍、四家、趙孟頫之屬,卻對這漢魏碑學,全然不知。這便是老師所言‘雖好古,而不知古’之人吧?老師方才之語,學生聽來,也是順理成章,可若不是老師學問深厚,又如何能貫通古今,有此至論呢?”

“是啊,讀書治學,雖說其根本在於訓詁,可唯知訓詁,卻並非真學問啊。”阮元回想自己治學之事,也對金正喜道:“眼下治學,訓詁之事,自可遍讀先賢之書,一一羅列,可許多人卻不知道,這僅僅是羅列堆砌之道,卻並非真正的學問。若說真學問,其一在於博采前賢之言,不為後世臆斷所誤,其二,便是有所取舍,自成一道了。此二者,便是所謂‘學識’,空自讀書,而不能有所發明,便是學識不足之象。而‘學識’之成,其一在於兼通百家,其二,便是為官為人,當有所實踐了。‘學識’之成,猶需平日勤學不輟,切不可有那頓悟之念。元春,你在朝鮮也是兩班出身,又取了進士,日後前途自是不可限量。這實踐之事,可切莫忘了啊。”這番話也是在勸金正喜讀書不要執著於訓詁考據,而是應該以“學識”作為自己讀書治學的目的。金正喜聽阮元言辭真切,也是讚嘆不已。

阮元所言“兩班”,則是當時朝鮮國中官僚世家的泛稱,這時朝鮮高層官員,大多被少數人壟斷,這些人在朝堂上分為文武兩班,久而久之,時人也就以“兩班”稱呼朝鮮官員。可金正喜聽阮元說起為官之事,卻也只覺他言語之中,竟有些遺憾感嘆之情,當是念及自己如今,也是貶謫之身,無從施展抱負了。便也勸阮元道:“老師,您如今雖然能辦之事不多,可在學生看來,老師乃是大清國中,文治吏事俱能兼通的第一流人物,甚至老師於治軍之上,亦有所長,既然皇上沒有遣戍老師,也沒有讓老師罷官歸鄉,那學生以為,皇上心中,還是想重新啟用老師的。老師對此也切莫消沈,日後若能起覆,老師自然還有更多的機會,去辦些有利於天下的實事啊。”

“哈哈,元春,不想如今這個時候,竟需要你來安慰我啊。”阮元也不禁笑道:“老師這番貶官,又算得了什麽呢?老師今年四十七歲,你想想東坡先生四十七歲的時候,在哪裏啊?困居黃州,所能為者,也就只剩下煮食豬肉了。我如今還能在文穎館修書,又有何不知足呢?更何況,天下之間,需要做的事太多了,督撫封疆是做事,修書治學也是做事,老師無論放外任還是做京官,總是有事可做,又談何消沈呢?”

“哈哈,老師心境,也比學生所想更加豁達啊?”金正喜不禁笑道:“只是學生再過些時日,也該回朝鮮了,此次與老師一別,也不知日後是否還能相見。老師學問政事,學生只這般聽老師相言,卻也是意猶未盡,老師可有治學為政之書,能賜學生一部?學生回朝鮮後,定當細心研讀,定然不忘老師今日相教之恩。”

“治學為政之書?哈哈,我本也想著,若是平日文章積存多了,便自編文集一部,可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做啊?”阮元也對金正喜笑道:“不過,我揚州的表弟仲嘉,平日對我在杭州所辦之事,記錄甚詳,他將這些事編為一書,名為《瀛舟筆談》,現在還沒刻,但他給我抄了一份過來,這抄本你便拿去吧。我若是需要這書,卻也不難,向仲嘉再抄一份就是了,可你遠在海東,這樣的機會,卻是難得了啊?”一邊說著,一邊也從書架上尋了一匣手抄書過來,將這書送給了金正喜。

“學生謝老師賜書之恩!”金正喜當即對阮元拜道。

“切莫如此,這書不過仲嘉隨筆之文,卻是不能同那上古先賢之道相比的,你又何必行此大禮呢。”阮元對金正喜道:“我治浙之事,你願意看看,也好,但千萬記住,其中之事,可學而不可仿。為政之事,時有不同,地有不同,人有不同,有此三不同,具體為政之法,便需因時、因地、因人而異,若是一味剿襲前言,不顧這時地人三者之別,則同樣的為政之法,再行一次,定然弊大於利。還有,即便你日後在朝鮮,若是有事需要問我,也自可托使節送來京城。如今衍聖公府在這裏,無論我在京亦或外任,你都可以讓使者把信送到這裏來,我自然能收到,若是日後需要什麽刻本,也只管告訴我,我能找到的,就幫你帶過來,如何?”

“學生多謝老師照顧了。”金正喜再次對阮元謝道。

不久之後,金正喜便即告別阮元,回歸朝鮮去了。而為了紀念阮元對他的指點幫助,後來金正喜自取字號之中,便有一號名為“阮堂”。至於碑學,二人之後也多有建樹,阮元很快完成了《南北書派論》、《北碑南貼論》兩篇書法理論著作,大力宣傳碑學,金正喜也對古新羅碑刻有所研究,在朝鮮推動了碑學發展。

這日阮元與孔璐華一道,去了京城東郊送別金正喜歸朝。看著朝鮮使臣一行漸漸遠去,孔璐華也不覺對阮元調侃道:“夫子,你這個學生……算是你大弟子吧?以前只聽你說,現在看到了,才真的相信,夫子學生還真是遍布天下呢。”

“是啊,元春若不是神童,怎麽會那般年紀,就隨著朝鮮使團來了京城,又見到了我呢?這樣想來,我考中進士是二十六歲,元春科舉這條路,走得也比我快啊。”阮元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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