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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英和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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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英和之志

那仆人早備得車馬,是以焦孫二人很快上了車,英和宅子在內城西堂子胡同,距離貢院不遠,不過小半個時辰,二人便到了英和宅子之前。下車入得宅內,二人經那仆人引入書房,便見眼前一人便服布衣,早已相候多時,正是英和。

“裏堂先生,平叔兄,多時不見,二位可還安好?”英和見了孫焦二人,也是欣喜,忙引了二人入得書房之中。焦循和孫爾準見英和盛情如此,自是難卻,也連忙回拜道:“見過恩師,見過英侍郎!”

“平叔兄,聽你叫我英侍郎,倒是聽著有些陌生了。若是還能回到少年之時,我倒是寧願聽你叫我樹琴、煦齋的好。”英和字樹琴,號煦齋,少年時便與孫爾準相識,故有此語。看著焦循,也不禁嘆道:“裏堂先生,其實……您二位會試之事,我是有耳聞的。尤其是裏堂先生,拆卷之後,朱中堂特意托人找了你的策論,所言精當,頗有至論,你那幾篇四書文,作得也不錯,這次竟然未能中式,卻不知又是何緣故。”

這時朱珪已升了協辦大學士,故而英和有“朱中堂”之稱,孫爾準聽著英和感嘆,也不禁附和道:“英侍郎所言甚是,其實裏堂兄出場之後,也曾把自己頭場之文拿於我看,我本以為裏堂兄這次不僅登科不在話下,就是名列一甲,我也心悅誠服。卻不知主考大人竟是為何,未能取裏堂入榜。”

不想英和聽了這話,卻對焦循和孫爾準道:“既是如此,那或許你二人還有些轉機,平叔兄,你的卷子我也托人打聽過了,本也是幾篇佳作。正因你二人雖未中式,卻猶有不俗之作,我今日才約了你二人過來,有個辦法,卻不知你二人可否願意接受?”

焦循和孫爾準一時不明,也只得再次作揖拜過英和,請他指教。

“國朝定制,本有優等舉人入內閣做中書之例。”英和緩緩開口道,其實他這時所言,便與十五年前,錢大昕向阮元所述無二:“朝廷歷年都會揀選落卷,若是未能會試中式,行文卻又不俗的舉人,是可以加以保薦,入內閣為中書的。內閣中書雖僅為從七品,但可以接觸朝廷諸般事宜,明國朝之制度,知當下之要事。不少舉人做了中書,得到數年歷練,於這策論行文之間,便有了方寸見地,將來再去春闈,便自然從容得多。裏堂先生,我想你試卷文筆俱佳,卻不得中式,唯一的可能便是論述不合朝廷之意,這個遺憾,你是可以做中書補回來的。而且,眼下中書之中,多有勤於政事,記憶過人之輩,若能得皇上青睞,也是可以做軍機章京的,日後步步升遷,做軍機大臣也不無可能。對你二人而言,這或許正是一條方便之路。平叔兄,我知道令尊生前最大的心意,便是你可以子承父業,再做個惠及一方的巡撫。裏堂先生,您隨阮中丞辦事多年,不是也有入仕之意了嗎?那這樣的一條路,就是你二人未來的捷徑啊。怎麽樣,你二人有何看法?”

英和之言,正中孫爾準下懷,故而孫爾準也不住沈吟,想著或許內閣中書之路,正是自己所願。可焦循卻只略一思索,便即向英和問道:“恩師之意,焦循心領,可學生尚有一事不明,想請恩師賜教。去年學生得恩師青睞,曾與恩師赴雞鳴寺一游,其間恩師提及朝廷之事,學生尚且不知,還望恩師示下。”

英和揮了揮手,下面仆人便已清楚,遂將書房房門關上,以免機密言語被外人知曉。眼看身邊只剩自己三人,英和方道:“裏堂先生,眼下朝廷重臣,先生可有耳聞?”

“略知一二,但所知不多。”焦循答道。

“既如此,就由我來告訴裏堂兄吧。”孫爾準也自告奮勇,對焦循道:“皇上親政之時,定下大學士五人,軍機大臣四人,慶桂慶中堂、董誥董中堂,總領軍機內閣機要。內閣尚有王中堂、劉中堂與保中堂,今年年初,王中堂因年事已高,辭了大學士致仕,但保中堂回了朝廷。軍機處中,另有戴衢亨戴侍郎、傅森大人二人。去年年初,傅森大人去世,皇上補了成德大人入軍機處,可就在一月之前,成德大人也已過世,故而又補了刑部尚書德瑛大人、吏部尚書劉權之大人入軍機處。這樣說來,軍機之內這幾年總領要事的,依然還是慶中堂、董中堂和戴侍郎三人。”其實那彥成也曾任軍機大臣,但他在嘉慶親政後很快出外督師,又因故遭貶,處理軍機不多,故而孫爾準略過了他不提。

“平叔兄所言甚是,那平叔兄可知,慶中堂與董中堂,如今壽數幾何?”英和問道。

“嗯……若我沒記錯的話,慶中堂眼下六十六歲,董中堂也已六十三歲了。”孫爾準道。

“正是如此。”英和道:“皇上親政之初,外有三省寇盜未除,內有和珅積弊眾多,是以選了慶中堂和董中堂入主軍機處,對內盡革高宗季年之弊,對外則撫民以靜。如此三年,天下確是重歸高宗舊政,但兩位中堂也已漸近古稀之年。而且,無論慶中堂還是董中堂,都是力求安靜無事的前輩,可對於眼下朝中諸多新見之弊,就未免有些保守了。皇上近些時日來,也有意提拔新進,擇軍機六部年輕才俊而用之。這樣我想不過六七年後,今日新科進士有才望者,便能參預樞機,成再興盛世之良佐。所以我對最近兩科進士,也一直抱有厚望。裏堂先生、平叔兄,若你二人能入內閣做中書,甚至進軍機處做章京,三年後春闈又能得中,那正好六七年後,樞臣易柄,二位便能得償所願,為朝廷參決大事了。難道這樣的結果,不是二位一直的心願嗎?裏堂先生,只要您願意留京參加落卷舉人大挑,我一定保舉先生,讓先生在朝中一展才華,怎麽樣?”

孫爾準聽了英和之言,也向焦循點了點頭。他自然清楚,英和所謂嘉慶“去舊用新”雲雲,其中“新人”雖是對自己二人相言,於英和自身,卻是以新進宰輔自許。一旦慶桂和董誥退出軍機處,依英和資歷、人望,他入主軍機處幾乎便是定局,到時候英和再引薦自己二人,那日後焦循和自己的前途,定能一帆風順,便是這時已經身為浙江巡撫的阮元,或許也要屈居二位“新人”之下了。

可這時焦循卻道:“恩師之言,學生清楚了。只是倘若平叔所言是實,那這內閣中書,學生看來,不做也罷。”

聽了這話,英和與孫爾準也都是心中一驚。

“裏堂兄,你……你這是何意啊?”孫爾準不由得問道。

“恩師,平叔,我入京至今,已有數月,其間官場之事,我所知不多,卻也有所聽聞,甚至……我也曾見過一些……”焦循似乎想到了什麽不快之事,有些按捺不住,沈默了半晌,卻還是說了出來,道:“今年元宵節,我曾路過內城一處宅邸,聽旁人說,那裏便是當朝首輔慶中堂之宅,當日我便見著一個三品按察使,帶了一箱禮物,就在那慶中堂宅邸之前,等著裏面貴人接見。後來我聽旁人言及,那人僅這一次元宵節送禮,就有三百兩之數!那若是元宵節如此,端午、中秋、重陽又該如何,慶中堂生辰那日,他又要送多少?!我雖不曾仕進,卻也清楚一個三品臬司官俸如何,想來僅憑他尋常俸祿,連禮都不夠送的!更何況,他還只是一省臬司,若是十八省臬司人人如此,這朝廷官場,還好得了嗎?”

“裏堂先生,這你或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英和見焦循對慶桂頗有不滿,也只得打圓場道:“其實那人送禮之事,我也有所耳聞,慶中堂人和善了些,不願對來訪之人冷言相對。是以讓他進了府內,可慶中堂並不想收他的禮物,聽聞最後也是那人再三請求,慶中堂才松了口,最後也只收了百兩禮金。而且他一個直省臬司,入朝不多,也未必每逢年節都會送禮啊?”

“是啊,裏堂兄,慶中堂風度我等是清楚的,即便是收禮,也不會全無節制。更何況朝廷之內,禮尚往來本也是人之常情,這卻與那不法之徒賄賂上司,全然不同。你我遍讀諸史,也未見哪一朝哪一代,連送禮都要入刑定罪的啊?”孫爾準擔心焦循不知官場習俗,也向焦循解釋了一番。

“老師,學生原本也想著,或許他這一次送禮,乃是偶然。可學生也清楚,天下三四品官員為數不少,便是只有十之一二如此送禮,只怕他們借機聚斂的財貨,就不在少數了!平叔,你說禮尚往來乃是官場常情,可我看來,卻又不同,今日他一個三品臬司,元宵節送禮便用了三百兩銀子,那明日其他臬司為了討好中堂,又會如何?只好將禮金加到四百、五百兩,才能有望得中堂青睞!那這些禮金,他們要如何出得,只好加倍向百姓身上攤派賦稅了。若是此舉日覆一日,年覆一年下來,只怕川楚之禍,不日即將重現啊?”焦循看來並不認同二人的勸解之言。

“先生或許對京中官場之事確是了解不多,但慶中堂董中堂為人如何,我還是清楚的。”英和道:“這毫無節制的收受禮金之事,慶中堂是不會做的。更何況即便如此,不是還有董中堂嗎?董中堂為官數十年,家中連一畝田產都未增過,當年和珅當道之時,董中堂也是潔身自好,與王中堂一道力保朝綱不墮的啊?難道你信不過慶中堂,還信不過董中堂嗎?”

“董中堂?董中堂又如何呢?”不想焦循似乎對此也有耳聞,續道:“二月之時,我在一處茶館便即聽聞,有個吏部的六品主事,只為了見董中堂一面,僅僅給董中堂府上更夫送禮,就用了十二兩銀子,到了門房那裏,加了一倍,到了董中堂家管家那裏,又加一倍。他一個六品京官,依例每年俸祿不過一百二十兩,只見董中堂這一次,便耗去了一大半年俸。就算董中堂只是與他有所交談,並未收他一錢禮金,這一路下來,他所用銀錢也不少了!這只是一個在京城裏多少人看都看不上的六品主事,那其他五品官呢?四品官呢?這是簡單的一句不收禮,就能解決的問題嗎?這些人大半年俸都送了禮,那生計又該如何?只好等著各省的冰敬炭敬,冰炭敬需求多了,各省又只好加派賦稅。這樣看來,這中堂大人收禮與否,又有何區別呢?”

所謂“冰敬炭敬”是清代地方官員為照顧京中該省京官,每年所需要向京中支付的一筆補貼。即便是阮元在杭州不受外人送禮,亦無貪賄之事,念及浙江京官俸祿有限,也保留了一些“例敬”每年送入京中,雖與私利無關,但焦循親見數年,自也有了不少了解。

英和見焦循對慶董兩位中堂都有些不悅之情,擔心他就此對仕途之事失望,也向他安慰道:“其實先生這樣想,也確是多慮了,無論慶中堂董中堂,還是我英和,當年都曾立誓不與和珅那般奸臣來往,我等清廉與否,先生該是清楚的啊?也請先生相信我,若是將來有一日,我做了大學士、軍機大臣,這貪腐之事,我決計不沾,內外大臣有所饋贈,我也一定竭力拒之,我英和所引用之人,也必然皆如先生一般,才學之上定是可以信得過的,先生看著如何?”

“恩師之意,焦循心領了。”不想焦循聽著英和與孫爾準之言,仕進之心,早已淡了不少,隨即焦循便向英和再拜道:“只是學生入京,眼見京中執政軍機如此,就算如恩師所言,這饋贈乃是禮尚往來,不可避免,焦循一介草民,性子從來木訥,既無長物以贈二位中堂,也做不慣這種事。若是恩師強留學生在京做官,只怕……只怕學生和同列也相處不來,他們樞臣日理萬機,又怎能記住我一個連禮都沒送過的小小中書呢?今日一別,學生便回杭州去,會試之事,日後再議吧。”

原來焦循入英府之前,尚念著慶桂董誥畢竟只是朝中重臣之二,若是朝中還有其他不願收禮的軍機中堂,自己便還有些希望。可聽孫爾準一說,原來此時身兼大學士與軍機大臣的“真宰相”就只有慶董二人,這最後的希望便也破滅了。孫爾準尤其為焦循可惜,不免勸道:“裏堂兄,你這又是何苦呢?你說我們辛苦來京會試一場,這容易嗎?眼下終於有了個仕進的機會,日後會試,也還是能考的,你卻要把這大好機會白白放棄了。我知道,中會試考進士,本也是你之前的心願,你何苦為了這些小事,就把這十幾年的心願棄之不顧了呢?”

“平叔,若說心願,我本就有不止一個啊。”焦循也對英和和孫爾準再拜道:“恩師、平叔,焦循立世四十年,也曾思有作為於天下,可治學之事,亦是焦循夙願。原本我也想著,或許魚與熊掌,可以兼得,但今日所聞所見,卻與最初所料,截然不同,既然如此,我便專攻治學之道吧。恩師,學生所長在《周易》,可千百年來,註《周易》者大多空言聖人之道,能以算學之理闡述先聖之義之人寥寥無幾。學生自幼習得西洋幾何天算之法,又兼精於中土算經,早年便有一心願,就是以這天算之道重註《周易》!既然聖賢精於六藝,那《周易》自也離不開算學,學生為此籌劃已有數年,只是為這科舉之事,反把治學耽誤了。恩師,這為官之路,學生已然不願再走下去了,還請恩師原諒學生愚魯,今日便讓學生回去吧!”說著便即跪地,對英和一連三叩,以示歉意。

英和見焦循執意不願為官,也知道他生性剛直,不能再勸,忙走上前來,將焦循扶起,道:“既然先生不願為官,我又怎能為難先生呢?先生往來京杭不易,這盤纏就由我替先生出了吧。其實我去江寧主試之前,就知道先生是精於訓詁考據之人,眼下考據之風又盛,說不定先生也能有所著作,成我國朝一代名儒呢?”英和清楚,這時只有以退為進,才有可能保住焦循再次會試的希望。

“恩師之意,學生心領了。只是學生另有一事,還望恩師能聽學生一言。”焦循道:“學生自幼所學,在於通經,謂其為經學尚可,卻並非僅僅是訓詁考據。學生以為,若需立身人世,則必先通經學,通經學,則應從訓詁入手,考先秦漢儒註疏,以恢覆先賢本意。或者說,這訓詁考據,只是我等修習經學的方法,並不是為了考據而考據!近世多有不學無術之人,見我等修明經術,自知不如,便本末顛倒,以‘唯求考據’之說汙蔑我等,實是下流之舉!恩師或許一時不查,誤聽了這些庸眾之語,還請恩師不要為外人所惑,明辨其中是非!”焦循治學從來堅持自己所學乃是“經學”,不願旁人以“訓詁考據”之名對自己學問加以矮化,故而聽英和這樣言語,便主動上前辯解。

“即是如此,倒是我孤陋寡聞了。”英和也向焦循致歉。

“裏堂兄,你……當真不再考慮做官之事了麽?”孫爾準依然不願放棄去做內閣中書的想法,一時也有些猶豫。

“平叔,若是你想著留下為官,我別無他話。我清楚,令尊生前遺願,便是你能夠子承父業,你為人比我通達,做官自然也是個好官。你若能得以保薦中書,就留下吧。只是……日後禮尚往來之事,也要有分寸啊?”焦循也知道孫爾準於為官之事上,和自己志向並不相同,是以不願強加己意於他,而是尊重了他的想法。

“即使如此,就多謝裏堂兄了。”孫爾準也對焦循拜道:“他日若我得中進士,也歡迎裏堂兄再次入京一見,若是裏堂兄在江南有什麽不便之處,也盡觀告知於我,我力所能及之事,一定會幫裏堂兄。”

“多謝平叔,既然如此,這裏我便也不多留了。”說罷,焦循再向二人作揖拜別,在英和家仆的指引之下,離開了英府。不久之後,焦循便即南歸。

而孫爾準果然也沒辜負英和的厚望,三年之後,孫爾準成功考中進士,入仕二十年便即拜任一品閩浙總督。若只論升任一品的速度,孫爾準比阮元都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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