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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唯吾獨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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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唯吾獨尊(四)

兩國談判,看似拼的是舌頭,其實拼的是拳頭。

拳頭硬的有理,拳頭軟的自然無理。

若如大祿朝一般好面子的,說不得要找個由頭才好借題發揮,若是本就沒什麽禮儀廉恥的,打便打了,又能奈我何?



因倭國返航船只上“查出”違禁物品,連同來接的倭國使者一起,足利一行都被帶回望燕臺,暫時看押起來。

同時,大祿向倭國方面發出嚴正聲明,“……倭國曾屢次犯我邊境,害我百姓,今我朝以和為貴,既往不咎,以禮相待,不曾想爾等不思悔改,反變本加厲,肆意行竊、盜我機密,嚴重破壞兩國情感,危及我朝安全,忍無可忍……”

足利等人被大祿朝廷扣押不放的消息一傳回倭國便引發熱議,上下分為兩種意見:

一部分人認為大祿朝這是擺明了新仇舊恨一起算,若是陷阱當如何?萬一去了再不回來怎麽辦呢?

但另一部分人卻覺得非去不可,因為如今倭國國內足利氏當權,被扣押的足利乃他的侄子,是倭國赫赫有名的才子和新貴,不可能像對待平民那樣丟開不管。

足利氏果然力勸天皇派人前往大祿朝撈人。

消息一經傳開,朝野內外熱議如沸,不免有人借機傾瀉對足利一族的不滿:

“大祿地大物博,本不拘小節,何苦主動招惹?若非他們急於立功,又怎麽會引來大禍!”

“說得是啊,若成功,獲益的是足利一族,如今失敗,卻要我國上下共吞苦果,實在不公……”

倭國那邊如何反應,盛和帝並不關心,甚至希望對方不要來。

秦放鶴私下便與盛和帝竊語,“倭國距此路途遙遙,天地無情,誰知途中會不會遇到什麽風浪呢?”

古往今來,多有倭國船隊往中國來,可順利抵達的又有多少?

只要大祿官方不承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是沒來。

盛和帝聽罷,深以為然。

待到傍晚散衙,秦放鶴未作停留,與諸位同僚道別後出宮,才要上轎卻被叫住,“閣老留步。”

是宮廷畫師路易。

兩人第一次對話還是當初直遼鐵路開通時,秦放鶴等大臣陪同天元帝參加剪彩儀式,路易等宮廷畫師隨行,繪制紀念圖冊。

後來秦放鶴培養兒女,聘請路易為外語老師,倒是有了私交。

不過早在幾年前,他家就用不著法蘭西語老師了,加上秦放鶴升任首輔,日益繁忙,實在沒有餘力關註一位宮廷畫師,算來已有許久不見。

“路易先生,”秦放鶴轉身頷首示意,見他竟沒有穿官袍,“您這是?”

路易向他脫帽行禮,似有留戀,“我要回國了,覺得應該向您道別。”

秦放鶴有點意外,可聯系到最近發生的事和接下來的國際局勢,又覺得不那麽意外。

“這樣麽……”

淡淡的傷感悄然彌漫開來,如這春日的料峭寒意,無孔不入。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越來越多的迎來分開,有的是生離,有的是死別。

但其實無論哪一種,本質上並無不同:大家都不會再見了。

“當年在白雲港的海邊,我曾經問過您,是否會對法蘭西國發動戰爭,您回避了。”路易苦笑一聲,“現在看來,似乎無需再行確認。”

租借港口城市,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極盡屈辱,並不比直接開戰好到哪裏去。

他遲疑了下,還是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語,“閣老,請問您要對倭國發動戰爭嗎?”

秦山等人聽了,俱都睜大眼睛,看稀罕物似的打量著路易。

這蠻子瘋了吧?!你一個畫畫的,這也是能問的?

就連秦放鶴也有片刻錯愕。

他忽然後知後覺地發現路易跟趙沛有點像,都有某種意義上近乎癲狂,不分敵我的慈悲或者說聖父。

法蘭西國剛被諸國聯合逼迫割讓,路易應該對可能下場更淒慘的倭國幸災樂禍才對,但他說這話,卻又隱約帶著一點阻止戰爭的意味,頗有種悲天憫人,讓人想苛責,又覺得無處下口。

但秦放鶴顯然不是那麽容易共情的,他現在挺樂意摧毀人的天真,“那麽路易先生知道這次的沖突因何而起嗎?”

不等路易回過神來,秦放鶴就笑了,字字如刀,“倭國挑撥所致。”

各國確實有矛盾,但彼此還算有分寸,至少不應該這麽早沖突,奈何裏面摻和了一根攪屎棍。

“我永遠不會後悔如今的決定。”秦放鶴緩緩吐了口氣,語氣堅定。

因為不這麽做,到時候悲傷的就是大祿百姓,他絕不允許那樣的歷史重演。

絕不允許。

路易現在看上去都快碎了。

他那張已經出現皺紋,卻依舊英俊的面孔上顯露出幾乎憤慨的茫然。

倭國……

算了,還是說法蘭西國吧。

在大祿朝這麽久,路易非常清楚秦放鶴本人的能量和對朝廷局勢的影響力,在他看來,西方各國推出法蘭西國作為祭品,根本就是這對君臣算計好的事。

只是他不懂,不懂秦放鶴為什麽會做出這樣草率的決定。

在他看來一切完全無跡可尋,兩國隔著茫茫大海和無數陸上國家,何止千裏?幾乎沒有直接交戰的可能,為什麽要這樣心急呢?

為什麽一定要傷害對方呢?

大家像現在這樣和睦共處,貿易往來,難道不好嗎?

想不通,路易想不通。

秦放鶴也覺得讓一個畫畫的思考這些國家大事太離譜了,幹脆轉移話題,“私心來說,我不建議你現在回國,回去之後你的處境可能會變得很艱難。”

路易也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種話,波光粼粼的眼窩中泛起混雜著無奈和感激的覆雜神色。他躬身行禮,“多謝您的關懷,不過我也有點想家了。我的祖上略有薄產,幾位長輩也有一點面子……”

私心來說,其實路易對在大祿的生活非常滿意,這裏宏大而遼闊、熱烈又開放,每一次的呼吸中都蘊藏著東方人特有的內斂的浪漫,可謂夢寐以求的第二故鄉。

但是他卻不能說服自己繼續留在一個對母國作出實質侵略行為的國家,這是一種背叛。

藝術無國界,但是藝術家有國界。

“不,你可能誤會了,”秦放鶴笑了笑,平靜地吐出更加殘酷的話語,“我指的並非財力的艱難,而是心靈。”

路易頗有才氣,先帝和盛和帝兩代帝王皆對他讚賞有加,多年來賞賜了許多金銀珠寶、名貴的茶葉和絲綢等,拿回去隨便變賣也可富甲一方,所以經濟上根本不會拮據。

世人常說難得糊塗,越無知越幸福,其實是很有道理的。

路易有著藝術家們特有的敏感和超強共情能力,又因為出國的經歷開闊了眼界,同時對這兩個國家產生了深厚的情感,他既不讚同西方國家的叛逆和不羈,也不能接受大祿朝對法蘭西作出的行為。

前段時間法蘭西使者曾經找到路易,希望借助他在兩代帝王身邊的恩寵懇求,轉圜一二。

路易確實努力去做了,但也恰恰因為努力才終於讓他明白,原來朝廷對他的器重和恩寵,一直都局限在藝術方面。

僅限於此。

他渴望和平,但又無力改變。

這種清醒都化作自責和悲傷匯聚到身上,讓路易非常痛苦。

時間久了,這種痛苦會要了他的命。

路易馬上明白了對方的擔憂。宮外的冷風吹亂了他棕色的卷發,簡直比此刻煩亂的心緒還要雜,深凹的眼眶中也流露出幾分真實的感謝和動容。

他認真思考了片刻,卻又堅定道:“感謝您的理解,但我還是決定離開。”

漢人有句話叫落葉歸根、狐死首丘,以前他不太懂,如今卻有幾分清明。



秦放鶴沒有勉強,點了點頭,真誠道:“那麽祝你一路順風。”

路易笑了下,再次欠身致謝,“多謝您多年來的照顧,再見了,我的朋友。”

說完,他轉身離去,漸漸消失在洶湧的人潮中,像從未出現過那樣,沒留下半點痕跡。

秦放鶴望著路易離去的背影,良久,一聲長嘆。

秦山撓撓頭,咂巴下嘴兒,“其實這人還不錯,就這麽走了,怪可惜的。”

秦放鶴笑笑,轉身上轎。

是可惜,但不是那種可惜。

藝術家最好不要碰政治,他們脆弱又敏感,並不具備政治家需要的果決和狠力,像極了晶瑩的琉璃器,太易碎……

所以歷史上的著名詩人、書畫家,很少有成功的政治作為,因為他們不夠冷酷、不夠狠。

路易於盛和三年六月回國,後來那邊陸續傳來消息,據說路易受到了國王的接見,但是似乎鬧得不太愉快,並未被冊封為宮廷畫師。

事後,他很快便謝絕幾位大貴族的挽留,離開了法蘭西國的首都,開始四處流浪、演講。

他的畫作和演講中充滿了對戰爭的厭惡,對和平的渴望,但是當時的人們並不接受他的好意。

在大家看來,你的國家遭到了你所謂第二故鄉的侵略,你竟然還要反戰,難道是嫌自己不夠慘嗎?

很多人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抨擊,路易的處境一度非常艱難。

所幸那個時候大祿朝的軍隊、船隊已經常駐法蘭西港口,因路易曾經的大祿宮廷背景,法蘭西國人倒也不敢對他做得太過分。

但是不被理解和接納所帶來的痛苦,卻深深地在路易心中留下烙印,這種心靈上的幹涸和焦灼,嚴重影響了他的身心健康。

好在他還有點金錢,便與周邊幾個國家認識的先鋒藝術家一起避世……

最後一次消息傳來,已經是盛和十三年,路易於盛和十一年死於肺結核。

不過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了,後世人如何惋惜這樣一位對中西方畫技融匯貫通的天才英年早逝,盛和三年的人都不會知道。

告別路易之後,秦放鶴例行去汪府,給自家師父請安。結果一進門就發現幾個老頭和胡立宗都在。一見他就連名帶姓叫了,叫得秦放鶴眼皮子直跳,舉止也越發乖順。

汪扶風老爺子歪在榻上,半掀開眼皮子看他,“今兒怎麽有些晚?”

莊隱和胡立宗師徒倆就在旁邊憋笑,別看汪扶風平時嘟囔著不用來不用來,今天只是晚了一會兒就問七問八的,顯然心裏還是願意的。

苗瑞幹脆就都嘟囔出聲,“你啊,全身上下嘴最硬。”

汪扶風:“……”

欺負我打不過你是吧?

秦放鶴忍笑,自顧自尋了座位,簡單將路易的事說了。

眾人倒是一陣沈默,許久才聽莊隱幽幽嘆道:“畫畫寫字的,還是沒心沒肺的好。”

眾人都沒作聲。

說得簡單,只要讀了書,懂得了一些道理,如何能不關心國家大事?只要開始關心國家大事,又如何能做到沒心沒肺?

苗瑞不管他,只對秦放鶴說他也想跟著船出海打倭國。

秦放鶴手一抖,不是,您老怎麽知道的?!

眼見他面露難色,汪扶風就豎起眼睛來,“怎麽胳膊肘往外拐,難得你師伯求你點事,合著姓盧的能去,我們老哥幾個去不得!”

不是,您老怎麽又知道了?

秦放鶴被幾個人看得頭大,一擡頭就見胡立宗在後面瞪眼抹脖、做嘴型:不是我說的。

盧實確實上書想參與對倭國作戰,一開始盛和帝極力反對。

好歹也八十歲的人了,安心養著就不錯了,能耐得住長途跋涉嗎?

秦放鶴也覺得不大靠譜,您老一個科研人員,上甚麽前線啊!

這不玩兒呢嘛!

但盧實的理由很充分,“大祿與倭國之間的航線已然成熟,中間又會在南漢城停頓休整,危險性不高。況且乘坐的還是巨型蒸汽機船,顛簸晃動也大為減輕……”

最後,他幹脆對著盛和帝跪了下去,言辭懇切,“老臣自知有罪,雖萬死不悔,有生之年,只想親眼看看自己一生的心血,在別國領地上開出絢爛的花。

此為老臣一生所求,死而無憾,求陛下成全!”

話說到這份兒上,誰不為之動容?盛和帝還能怎麽樣?

只能答應。

但這事兒確實還沒對外公開啊!

“他都一把年紀了,黃土埋到脖根兒的人了,咱們跟他爭什麽呢?況且他是做遺言來的,也不吉利……”秦放鶴主動替幾位祖宗斟茶,又說,“而且算來這也是蒸汽機船隊第一次遠航,也不曉得是否會有什麽狀況,他是總工程學士,倘或真不幸有個什麽大差小錯的,這麽一根定海神針跟著去也好就地解決,算是公幹。”

乖,別攀比。

整個盛和三年都被外交風雲縈繞,可謂風起雲湧,未有一刻安歇。

直到盛和四年二月,大祿方面表示,仍未接到倭國方面來使,簡直欺人太甚。

仍在羈押的足利表示這不可能,“伯父不可能放棄我的!上國再等等,一定是出了什麽差錯!”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但人在屋檐下,他不敢說。

他怕死。

不過不要緊,他不敢說,大祿官員敢。

“別等啦,”來下文書的刑部官員湊近了,擡手往他臉上拍了幾下,清脆有聲,“他們永遠都來不了啦,嘿嘿。”

最不敢想的預感成真,足利腦中嗡的一聲炸開,眼前發黑,一陣陣暈眩,“你們……”

好卑鄙!

眾人嘿嘿笑了一場,眼底洋溢著快意,還好心安慰道:“不過你也莫要驚慌,團圓嘛,快了,快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沒什麽大不了的。

盛和四年七月,三艘蒸汽機船打頭,後跟若幹四、五千料大海船,合計水陸軍六萬餘,浩浩蕩蕩往倭國開去,打出旗號:興師問罪。

阿嫖和董娘等人也在船上隨行。

如果沒有意外,要不了多久,她們就會駕駛這幾艘船前往西方接收法蘭西的港口城市,繼而再次前往新大陸,所以必須提前熟悉蒸汽機船的運作和作戰模式,一旦發生意外,自己人也可以親自上手。

這也將是她們第一次親身參與數萬人的國家級戰爭。

蒸汽機船無視洋流、風向,速度極快,有它們開路,後面的帆船也很受用。

期間船隊在原高麗南部,如今的南漢城靠岸休整,正式向倭國方面下戰書。

倭國滿朝嘩然,君臣恐懼之餘也感到氣憤,他們分明已經派出使者求和,對方竟然不顧規矩,意欲開戰?

危急時刻,倭國終於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團結,各家勢力暫時放下舊怨,調動精英軍隊,在各大港口城市嚴陣以待。

八月初一,大祿船隊率先抵達倭國西海岸。

尚未靠岸,大祿官軍就遠遠看見了岸上密密麻麻、嚴陣以待的倭國將士。

此次水軍元帥嗤笑道:“倒是省了咱們四處捉拿的功夫了。”

他向副官吩咐幾句,對方立刻傳令下去,不多時,幾艘船的瞭望臺上便打出旗語:

排一字陣,開炮!

後世人稱此次事件為“火炮轟出來的和平”,又稱“黑船來襲”。

不親身經歷的人,不,嚴格來說,是不處在倭國士兵的立場親身經歷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這種技術差異所帶來的跨級震撼。

當戰意洶湧的倭國士兵漸漸看清海面上刺破海霧,迅速逼近的漆黑的龐然巨物,目睹它們如大山一般乘風破浪碾壓而來,而倭國停靠在海面及港口的近百條木船眨眼被碾碎,化為齏粉,成千上萬名水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迅速淹沒於海浪之中,翻卷的浪花都隱隱泛了紅……

如此巨大的犧牲,卻連讓對方降速都做不到。

那高高的煙囪裏吞出的黑煙,如鬼怪的吐息,遮天蔽日,宛如天地傾塌,末日降臨。

三艘蒸汽機船,每一側都裝有二十門新式火炮,連同後方跟來的帆船,合計過百。當百十只黑洞洞的炮口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調轉,無聲的威懾力如寒潮般迅速蔓延。

有倭國將領敏銳地覺察到威脅,當即下令進攻。

可面對如此鋼鐵鑄就的龐然巨物,他們最強有力的弓弩射上去,也不過濺起一點微弱的火星,然後便頹然落地。

訓練有素的大祿將士不為所動,甚至對此嗤之以鼻,“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不過眨眼工夫,火炮便對準了倭國將士最為密集的地方發射過去,無數聲巨響整齊劃一,海面上硝煙彌漫,船身震顫,緊接著,岸上轟然炸開。

天塌了,地陷了!

漆黑的蘑菇雲升騰而起,硝煙彌漫,遮天蔽日,大地為之顫抖,山川為之顫栗,海水在短暫的抽空之後又以更快的速度倒灌,瞬間清出來一大片空地。

山平了,人沒了。

整片海灘,整個碼頭都被整齊地削下去幾丈深,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黑色的世界。

急劇高溫作用下,砂土煉為琉璃,木材、人體化為焦炭。

剛還擁擠不堪的碼頭、港口,忽然變得空曠起來。

片刻之後,伴隨著濃烈的血腥氣,高空中劈裏啪啦落下無數滾燙的雜碎,那是來不及反抗就死去的士兵體內的碎肉和殘肢。

這是倭國最精銳的軍隊之一,被選入其中的將士無一不是身經百戰,擁有可怕的殺人技。

但現在,尚未見面,便勝負已分。

對方進行了一場碾壓性的屠殺,差距甚至一點不比大象和螞蟻要來得小。

這是倭國人第一次真正認識到己方與當今大祿的差距,真正明白了對方不動手是手下留情。

那近乎毀滅性的碾壓式打擊,瞬間熄滅了倭國朝廷所有的僥幸和戰意,隨後洶湧而來的是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絕望。

即便是最驍勇的武士軍隊,也無法生出試圖撼敵的決心。

這是就連自殺式攻擊,也無法濺起哪怕一點漣漪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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