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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節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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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節點(一)

阿嫖好奇,六月初便董娘一起前往定北省,七月順利抵達,親眼見證了大祿朝,或者說人類歷史上第一臺蒸汽翻地機的初運作。

兩個姑娘被深深震撼,董娘現場作畫,將這一刻永久保存。

而在此之前,她親筆所做《游歷見聞錄》五卷已經刊刻售賣了幾次,銷路極佳,為世人所追捧。

僅此一項,倘或她餘生精打細算,便已不愁生計。

事後,二人再次奔赴遼寧,見到了一別數年的北星等人。

彼時辰州知州已不再是王增,但經過他們的努力,當地人已經不像三年前那樣排斥北星等人。

女人們在林中建起更適合居住的木屋,她們用野獸皮肉與當地百姓交換了布匹、鐵器,也在部落內種植作物,還收養了幾名被遺棄的女嬰,飼養母羊哺乳。

“以前日子艱難,許多百姓都會溺死、丟棄女嬰,”北星的漢話已經說得很流暢,臉上也長了點肉,眼神更堅定,“不過現在,好像有點不同了,我們已經有將近半年沒撿到女嬰了。”

國家鼓勵繁育人口,男人們想成親,就必須有對應的女人,聽說如今朝廷還弄了什麽蒸汽機的,農活兒幹起來更輕松,女人也能應付。

“挺好的。”她說,眼底泛起淺淡卻真實的歡喜。

如今的北星,儼然已經是成熟的部落首領了。

這個部落的所有女人都蒙受過來自男人的傷害,終其一生都不會成親、生育,這麽下去,人口得不到補充,終將滅亡。

收養女嬰,確實是個保存火種的好法子。

七月末,年滿十二歲的阿姚南下,返回祖籍所在的清河府章縣預備縣試。

彼時十七歲的孔植已是秀才,正在跟鄉試較勁,奈何一戰不利。

其實按照父輩官職,他二人日後完全可以憑借祖上蔭庇而謀取官職,但秦放鶴和孔姿清的想法非常一致:

別人給的和自己掙的,終究不同。

真正下場考試之後才會明白,莫說連中六元,就是小三元,也萬分艱難。

科舉本為官場,一旦身處其中,需要較量的就不僅僅是學問,天賦、出身、家世、見聞,政局動蕩、黨派之爭,甚至是天氣、運氣,缺一不可。

為官者,從來就不是誰書讀得好,就一定能做得好的。

小樹苗不去外面摔摔打打,永遠也經不起風雨。

兩個小夥子碰頭後,一並前往養育了秦放鶴的白雲村,在那裏,他們見到了大祿很少見的女村長。

那是一位非常強壯能幹的長輩,聽說因兒時跟秦放鶴念過書,遠比尋常百姓眼界開闊、有膽識,前些年第一個響應號召帶領村民種玉米、修水渠,如今的白雲村儼然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富裕之地。

八月,孔老爺子去世,臨終前留有遺言,希望兒孫以國事為重,效仿昔年盧閣老雲雲。

孔姿清之父聞訊後悲痛不已,堅持丁憂,返鄉守孝。

一來父親去世,當兒子的無故不守孝,於禮不合;二來,他的職位遠不如兒子來得要緊,他等一等無妨,可孔姿清卻不行。

如今他先把姿態擺起來,能做的都做了,孔姿清那邊就能有個緩沖。

奈何孔姿清自小與祖父一起長大,感情頗深,雖遠在定字五省,又身負重任,仍決定回鄉奔喪。

但畢竟正值用人之際,朝廷各處缺口甚大,天元帝對他與盧實一視同仁,也只給了六個月假期。

孔植乃三代之後,按例只需守孝一年即可,倒是不耽擱科舉。

接到消息後,秦放鶴也是一聲長嘆。

終究敵不過歲月,這些長輩也要陸續離去了。

天元四十八年秋末冬初,八十歲的董春病了一場,愈後大感精力不濟,遂於十一月初八上書,求乞骸骨,滿朝皆驚,天元帝不允。

臘月,董春再乞,天元帝親自來見,不覺淚下,“如今北方五省百廢待舉,倭國、交趾仍在,東南諸島國蠢蠢欲動,蘊生徒留朕一人乎?”

做出這個決定,董春何嘗不痛心,“陛下知遇之恩,雖萬死難報,然臣畢竟老邁……”

外人

不知道,他的手,已經開始抖了,胸口也時時鈍痛。有時與人議事,倦意便會毫無征兆地襲來。

他仍有進取之心,奈何歲月無情,這副軀殼,已然要掉隊了。

董春對天元帝含淚嘆道:“陛下,如今老臣一日也只得兩餐,連半碗飯都吃不下啦。”

食少事煩,其能久乎?

如此疲累,可胃口卻日益衰敗,非長久之相也!

天元帝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不覺唏噓。

“蘊生啊,再幫朕兩年吧!”

天元四十八年臘月,天元帝下了本年最後一道旨意,以杜宇威為吏部尚書,秦放鶴為工部尚書,入內閣。

這一年,秦放鶴年僅三十六歲。

自他橫空出世以來,創造了太多第一、史上最年輕,以至於現在不是第一、最年輕,眾人反而會覺得奇怪。

秦放鶴是史上第一個六元,地方上立過大功,中央刷夠資歷,工部侍郎的位子上一坐十年,未有一絲疏漏,若非年紀壓著,早該升了!

他從不獨斷專行,也不徇私枉法,甚至熱衷於分功……此番入閣,名正而言順。

若在之前,董春勢力正盛,朝廷絕不會允許董門同期再出第二位閣老,任憑他天縱奇才也只好徒嘆奈何。

但眼下,董春隨時可能退位,內閣眾人卻俱都年邁,下一代可接續者寥寥無幾,頗有青黃不接之相,暗藏隱患。

所以必須趕在隱患浮出水面之前培養好接班人,提前消除風險。

幾家歡喜幾家愁,秦放鶴上位,杜宇威輪換,之前那位頂替楊昭出任吏部尚書的仁兄,卻在短短數月後被覆降為禮部左侍郎,而原來的吏部左侍郎升右侍郎,右侍郎則調往工部,任左侍郎。

天元帝對此人的評判是:無前瞻、少全局,小事冒進,大事踟躕,可為卒為將,不可為帥。

他得知後如遭雷擊,暗自懊惱,經此一役,算是徹底打破幻想,絕了入閣的可能。

一步之遙啊!

接到入閣的旨意時,秦放鶴心頭一片寧靜。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列沿著既定軌道行駛已久的車,終於徐徐進站,按原計劃停在了既定的泊位。

本該如此。

正該如此。

若非要說圓滿,倒也未必。

新官袍入手的瞬間,秦放鶴便窺見了心底一絲缺憾。

“備車。”

大雪未止,碎瓊滿地,汪淙親自在二門口迎接,看他過來,笑道:“父親算準了你要來。”

進屋時,汪扶風正提筆作畫,所畫正是院中一株枝幹遒勁的老梅。

聽見他進門,汪扶風頭也不擡,“世人常說君子六藝,又有琴棋書畫,餘者倒也罷了,唯獨作畫一道,我總不得其法。過去多年,不乏急於求成,反倒不美,如今看來,原是火候不夠。”

現在時機到了,火候夠了,他的畫作,竟也很能看了。

秦放鶴走到他身邊一步處,垂眸細看,果然大開大合,頗有疏狂之意,竟是前所未有的暢快。

只是一幅畫,秦放鶴就明白了汪扶風的意思:

他早就看開了,並不在意。

但……

桌角的一支清香燃盡,汪扶風順勢收筆,退後兩步左看右看,十分得意,“甚好。”

扭頭見秦放鶴欲言又止,十分拘束,絲毫不見平日灑脫,模樣兒倒有幾分可憐,汪扶風卻又笑了。

他抓過一旁的手巾擦了擦,對愛徒擡擡下巴,語氣溫和,“讓你師兄點茶。”

師徒父子三人去內間榻上坐了,兩側都開著冰裂紋小窗,擡頭可見皚皚白雪襯紅梅,分外鮮亮。

汪淙點得一手好茶,頃刻間便得了一副鵲登枝,秦放鶴見了,只是苦笑。

內部消耗,何喜之有?

汪扶風向後斜倚在靠墊上,一條腿屈起,端著茶的手搭在膝蓋上,“問心有愧?”

秦放鶴一怔,搖頭。

問心有愧麽?

倒也不是。

於公,他自認無愧百姓,無愧天地良心;於私……

“只是覺得搶了我的東西?”多年師徒,汪扶風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

見秦放鶴不說話,汪扶風便知自己說中了。

“錯了,那不是誰的東西……”

塵埃落定之前,花落誰家尚未可知,那個空缺也非誰的囊中之物,不是敵對派的,也不是他汪扶風的,更不是他秦放鶴的。

是朝廷的,是陛下的。

既是未得之物,自然算不得搶。

可汪扶風又突然話鋒一轉,“人心肉長,若說我半點不介懷,倒也枉稱君子。”

雖說肉爛了還在鍋裏,可這鍋子又分大鍋和小鍋,莫說師徒,縱然是親生父子,面對權力,也不可能半點波瀾也無。

自己掌權和別人掌權,差別太大了。

秦放鶴的眼神就有些黯然。

是了,換做是他,想得開是一回事,過不過得去,又是另一回事。

這是一種恰恰因為太過親近才會滋生的,非常微妙的情緒。

“這是朝廷和陛下的選擇,”汪扶風看著弟子,眼底是閱盡千帆的沈澱,“也是整個師門,或者說我自己審時度勢後的選擇。”

平心而論,他們師徒二人相爭,除了資歷,汪扶風自問沒有第二樣有必勝的把握。

若自相殘殺,整個董門都將被波及,屆時率先反對的便會是他的恩師董春,還有昔日親如兄弟的兩位師兄。

所有一切的和氣和睦和平,都在建立在門派一致對外的基礎上,若有人想要打破這份寧靜,那麽剩下的所有人都將瞬間化為敵對勢力。

代價太大,汪扶風不敢賭,也賭不起。

回首過往,他頻頻為這個弟子驕傲,或許午夜夢回時,也偶有傷感,頗覺造化弄人:

人雲,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偏偏這魚與熊掌,皆出自一家。

燦爛輝煌固然有之,荒誕悲涼亦有之。

但退一步說,自己惋惜珠玉爭輝,弟子未嘗不會惋惜晚生數十載……

若你我同齡平輩,又何須如此顧忌?

哀之嘆之,卻又珍之重之。

於私,文人一生追逐落空,聖人也無法心如止水;

於公,為官者一生所求,不過天下太平、一盛世爾。

“我欲觀鶴唳九霄,”風雪漸起,望著愛徒離去的背影,汪扶風喃喃道,“去吧!”

去締造盛世,去把這王朝帶往亙古未有之高處!

回去的路上,秦放鶴腦海中還回蕩著汪扶風的話,“汝無父,吾為爾父,所謂父子者,薪火相傳……”

入內閣後,秦放鶴十分低調,並不主動發言,更不搶功,一心向諸位前輩學習,外人見了,連最後一點踟躕也沒了。

人手五指尚且不一樣長短,何況六部?

除卻戶部,其餘五部的地位皆視實情而定,如今各處廣建工程,工部的重要性便直線上升,僅次於戶部和吏部。

只是吏部最忙的時候也過去了,杜宇威在這個當口被調走,也有天元帝命其保養之意。

畢竟已經折了一個楊昭,累壞了一個董春,值此百忙之即,杜宇威絕對不能再倒下。

感念之餘,杜宇威每每看到滿頭青絲的秦放鶴,卻也不禁渾身發毛,又驚又嘆又羨:太年輕了!

真好啊!

他深信,非但自己,其餘幾位同僚必然也深有同感,既因被晚輩追趕而緊迫,又因國家後繼有人而欣慰,同時也不免唏噓,緬懷逝去的年華……

如此種種,相互交織,便如一壺陳年老酒,入喉辛辣,回味無窮。

他們確實老了。

這批人,這也曾波瀾壯闊的過去的幾十年,終將化為史書中的短暫篇章。

只是他們並非敗於意志,也非能力不濟,而是屈從於時光。

這是一個人才輩出、群星璀璨的時代,甚幸,甚好。

天元四十九年二月,董娘與阿嫖乘船南下游歷,同年,交趾方面發來消息,女帝陳蕓在大祿方協助下,正式擊敗昔日光王,結束分裂,統一交趾。

接到消息時,內閣眾人都有點驚訝。

這個陳蕓,實在是超乎尋常的能幹。

此番固然有大祿協助,但在原本估算的計劃中,交趾最快也要到天元五十年之後才可能統一。

現在,陳蕓生生把這個進程提前了至少兩年,無疑也打亂了大祿的整體對外部署。

許多計劃,就不得不隨之更新。

“歷來大疫不過三年,交趾自四十四年末、四十五年初鬧瘟疫,去歲止,堪堪三載。”柳文韜語氣覆雜道。

不過三年,不是說三年後疫情自己消失,而是要麽已經找到控制的方法,要麽控制了染病之人。而這期間瘟疫會持續蔓延、反覆,對當地人口、經濟、政治等多方面造成致命打擊,勢必會引發惡性循環,想要恢覆,少說也要災後三年。

這是正常流程。

但現在看來,陳蕓絕非按部就班之輩!

之前交趾內亂、封閉,附近諸國皆落井下石,各處告急,在這種情況下,陳蕓果斷采取了第二種措施:

她迅速在國內劃出感染區、安全區,凡有染瘟疫者,一律射死,集中焚化。

如此一來,陳蕓控制疆域內的疫情得到迅速控制,幾乎零成本,而且也從根源斷絕了散布的可能。

相對光王的苦苦掙紮,反覆救治,陳蕓這邊雖人心惶惶,但確實迅速穩定下來,減員反而更少,並穿插著進行了數次反攻。

截至天元四十八年末,光王已是強弩之末,無還手之力。

今年年初,陳蕓親自率兵出擊,親眼看著衛隊生擒光王,又親手斬下光王頭顱。

一統交趾後,陳蕓效仿大祿,迅速頒布了各項大赦天下、免稅安民的舉措,因之前瘟疫殺人而跌入谷底的名聲瞬間扭轉,聲望空前。

她成了交趾歷史上第一位以實打實的功績維護國家統一的女帝。

連大祿內閣眾人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確實具備了作為君主的所有素養:

狠辣,果決,懂得隱忍。

統一全國後,陳蕓不得不再次直面大祿的威脅。

在此之前,她曾向大祿求援,當時雙方約定以交趾數座城池為籌碼,換取大祿援兵。

但現在,陳蕓想反悔了。

她剛用“統一”一手打造了自己的聲望,若在這個關口割讓城池,勢必造成反噬。

所以陳蕓親筆寫下書信,希望能以另一種方式報答,比如,作為商業和戰略合作夥伴。

她字字斟酌,句句真誠,可謂泣血,簡單來說,就是只要交趾有的,都可以談。

“君子重諾,身為一國之君卻如此出爾反爾,簡直貽笑大方!”次輔胡靖不快道,“區區彈丸小國,也配與我朝談條件?簡直荒唐!”

且不說這份所謂的“真情實感”中有多少水分,光是毀約一項,就足夠合作夥伴翻臉了。

刑部尚書尤崢甚少主動發言,可聽到這裏,也忍不住勸說:“民間有句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交趾如今便是了。我軍結束大戰尚不滿一年,元氣未覆,況且交趾多叢林戰,縱然北方繳獲的戰馬,一時也派不上用場……”

交趾不同蒙古,是窩在那裏不動的,對上大祿,便是以逸待勞,占盡了天時地利。

若真要打,最好的方法就是走水路,也不知工研所那邊的蒸汽大船做好了沒有……

陳蕓實在精明,她特意選在大祿與蒙古大戰結束,無暇他顧的節點:

此時的大祿,確實沒有太多餘力再對一個國家發動全面戰爭。因為縱然打下來,也守不住!

聽著幾位閣老熱議,秦放鶴忽感到胸腹處的舊傷隱隱作痛,不自覺皺了皺眉。

陳蕓啊,如此,可算新仇加舊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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