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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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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渾水

大明宮,丹鳳高聳,宮宇巍峨。上官婉兒快步走入宮殿,對著帷幔後的人影行禮:“回稟陛下,善和坊踩踏已控制住,除了一庶民被燒死,沒有其他傷亡。”

帷幔後,兩個男子跪坐在地,柔柔依偎在中間女子膝上,可是明明他們看起來比那位老婦人強壯多了。金輝和燭火晃晃悠悠映亮他們的臉,兩人容貌很相似,鼻梁高懸,白皙俊秀,長了副君子如玉的好相貌,但眼角眉梢的媚意卻破壞了這份氣質。

上官婉兒垂下眼睛,臉上絲毫不為所動。蒼老的女聲慢悠悠從帷幔後傳來:“是怎麽控制住的?”

上官婉兒垂頭,低聲說:“京兆府少尹明華章正巧走到附近看燈,發生變故後他立刻調動金吾衛,穩住了民心。”

明華章?女皇緩聲道:“又是他。最近,總是聽到他的名字。”

上官婉兒拿不準女皇是什麽態度,垂眸,不敢接話。張昌宗覷了眼女皇臉色,笑著說:“不愧是陛下親點的進士郎,果真忠誠。”

女皇沒有反應,臉上還是那樣古井無波。張易之在背後按了按弟弟的手,輕聲慢語道:“是陛下洪福齊天,天命所歸,冥冥中得神佛庇佑,這才讓長安避過一次又一次危機。”

張昌宗得到兄長暗示,馬上明白過來,嘴像抹了蜜一樣說女皇是紫微下凡,奉承天命。

女皇聽自己的小男寵說了一會,淡淡道:“行了,既然沒事了就下去吧。傷亡的事讓京兆府好好處理,長安乃龍首之都,但這兩年長安的怪事太多了些,朕讓他們做京城父母官,可不是為了好看。”

上官婉兒俯身應諾,輕手輕腳往外退去,恭順地合上殿門。等人走後,女皇倚在榻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

張易之見狀膝行到前方,輕輕給女皇揉太陽穴。張昌宗揣度著女皇臉色,斟酌道:“陛下,您成日為國事勞累,也該保重自己身子。如今東宮既立,您不妨分些政務給太子,有諸位宰相護持著,不會出差池的。”

女皇合著眼,看不見他們的表情,因此張易之很直白地瞪向弟弟,目光中滿是不讚同。

他這話太急切了,女皇如今的脾性越發不可捉摸,若惹怒了女皇,後果不堪設想。

張昌宗卻不肯放過這麽好的機會,依然做出一副天真模樣,說道:“如今太子乃眾望所歸,臣今夜去宮外觀燈,還看到有百姓給太子立了長明燈,慶賀太子回歸長安,福壽綿長。若陛下教太子處理政務,諸公定然十分支持。”

女皇依然閉著眼,心中悠悠嘆氣。張昌宗雖然美麗,但著實愚蠢,挑撥說得流於表面,他心裏想什麽,女皇不用看就能猜到。

然而,正是因為這份愚蠢,女皇才相信他確實在民間看到了百姓為太子立燈,民間真心為李家重回長安而高興。

回,這個字十分耐人尋味。仿佛所有人都認定周武王朝是一個亂子,一個意外,一個寡婦可笑的野心。等她死了,這天下終究要回到李家人手裏。

李唐,才是滿朝文武秘而不宣的君王。她這一生從昭儀,到皇後,到太後,排除萬難終於成了皇帝,每一天都在爭。她不服女人天生比男人矮一頭,不服世家生來尊貴寒門生來貧賤,不服她明明謀略才能遠超於她的丈夫兒子,卻只能屈居下位。理政權力給她,是丈夫和兒子的美德,收回,她也該感恩戴德。

可是憑什麽呢?憑什麽皇位只有男人坐得,女人坐不得?

女皇為這份不甘鬥爭了半輩子,她殺了她的二兒子,流放了三兒子,圈禁了四兒子,利用了大女兒的死,拆散了二女兒的婚姻。她做了這麽多,終於如願成了皇帝,然而在她垂垂老矣之時,卻眼睜睜看著無論朝臣還是百姓,都期待著前朝覆辟。

甚至都不能稱李唐為覆辟,在天下人心中,本來便當如此。

那她這麽多年,算什麽呢?

女皇面容依然平靜,只能看到眼皮下眼珠輕微轉動,暴露了她心緒不寧。張易之覺得弟弟太冒進了,不斷使眼色,但張昌宗覺得自己抓住了女皇心思,不肯收手,繼續乘勝追擊道:“不像魏王,只有您能教導他。今日魏王還托人來和陛下問安,他正被禁足,不能進宮給陛下請安,只能送盞燈,遙祝陛下千秋萬歲,龍體安康。”

去年年末,京兆府少尹明華章給連環挖骨案翻案,查出楚君案是人模仿作案,兇手正是魏王幕僚。雖然最後只治罪幕僚,魏王因不知情從案件中抽身,但沒多久,魏王就被女皇禁足了。

女皇終於開口了,沈沈說道:“他倒是有孝心,但祈福燈有一盞便好,做的太多了,就多餘了。”

張易之緊張,手指險些按錯穴位。張昌宗心跳也漏跳了幾拍,拿不準女皇口中的“做的太多了”,說的是他,還是魏王。

他仗著女皇閉眼,仔細窺探女皇臉色,壯著膽子說:“魏王做的再多,心裏也只向著您。他無非是爭寵,想讓您多疼他些罷了。”

女皇許久沒有應話,就在張易之心神惴惴,幾乎要控制不住跪下請罪時,女皇緩緩開口:“朕累了,你們都下去吧。”

張易之長長松了口氣,他用力掐了弟弟一下,示意弟弟閉嘴:“遵命。陛下好生歇息,臣等告退。”

出來後,張昌宗拉開袖子,看到手臂上都青了一塊,憤憤不平道:“五兄,你掐我做什麽?”

“你還敢訴苦?”張易之罵道,“六郎,你今日話太多了。魏王和太子無論如何都是女皇親人,他們兩人再落魄,女皇總不會殺他們,但你算什麽?你哪來的膽子,替魏王求情?薛懷義的下場你忘了嗎?”

張昌宗這些年無論走到哪裏都眾星捧月,哪怕宰相見了他都客客氣氣問好,如何受得了這種語氣?張昌宗也冷下臉,說:“你清高,你遺世獨立,可是女皇身體越來越差,她還能捧著你多久?等她走了,你去哪兒擺恒國公的威風?怕是連皮帶骨,都要被人剝了。”

張易之如何不知道呢?他們兄弟二人因為侍奉女皇一飛沖天,滿門顯赫,但這些煊赫都是無根浮萍,現在他們越得意,等女皇死後摔得就越慘。

他也想過急流勇退,遣散家財,去民間過回尋常日子,然而,皇權漩渦一旦沾上了,是你想退就能退的嗎?

從他們入宮為女皇獻藝那天開始,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如今不是他們殺人,就是來日別人殺他們,二張兄弟只能找外援。唯有討好了下一任皇帝,才能保住他們兄弟的命。

然而,李家本身就是皇族,哪裏用得著他們扶持呢?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最終,他們選擇了同樣沒有退路的武家。

武家諸王中,又屬魏王最雄才大略。他們和魏王一拍即合,他們在女皇身邊為魏王通風報信,魏王日後保張家全身而退,這是雙贏之舉。

前提是,下一任皇帝得是魏王。再不濟,也該姓武。

張易之靜默良久,唯有朔風獵獵從丹鳳門穿過。最後,張易之說:“可是,你操之過急,恐怕在女皇面前露了馬腳。”

張昌宗嗤笑一聲,不屑道:“她是什麽人,滿朝文武誰的動向不被她握在手心,你以為我們能瞞過她嗎?她需要的,就是一個惡毒淺顯,毫無心機的傀儡。”

女皇更寵愛六郎,對琢磨女皇的心思一事上,張易之還真遠遠不如弟弟。張易之屈服了,問:“那接下來你待如何?”

張昌宗輕呵一聲,轉身看向巍峨高大,令人目眩神迷的大明宮,說:“女皇如今對李家的猜忌愈來愈重了。報信給魏王,至於能不能抓住機會,就看他自己的了。”

·

魏王府內,魏王看完飛鴿傳書,面無表情將密信遞入火中,燒成灰燼。

他一動不動盯著燭心,看得久了,眼睛被晃出虛影,空地上隱隱約約出現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突然擡高聲音,問心腹:“李賢的遺孤找的怎麽樣了?”

心腹跪在垂簾外,心驚膽戰回道:“回殿下,蘇氏女和明家龍鳳胎一切行動如常,看不出端倪。”

魏王冷笑一聲,徹底失去耐心:“去年十月,你們就是這樣說的。”

心腹身體止不住顫抖起來,頭都不敢擡,忙道:“但屬下打聽到,曾有人多次在蘇家附近看到一個男子,疑似是鎮國公。”

魏王微微瞇眼,鎮國公去過蘇家?那就幾乎可以坐實,抱去蘇家的那個女子才是他的親生女兒,李賢的孩子,就在那對龍鳳胎中。

還真是忠臣啊,為了一個死去的太子,將親生女兒送出去做犧牲品,這麽多年養在農家,甚至連來往都切斷了。明明是公府千金,卻鐵了心讓她一輩子當個農女。

真是大公無私。真是忠心赤膽。

魏王起身,用力將燭火按滅,道:“來不及慢慢等了,不如引蛇出洞。將這個消息透露給蘇氏女,安排她去鎮國公府鬧。把水攪渾,才能看出藏了多少條魚。”

魏王瞇眼,陰鷙道:“我倒要看看,能讓臣子拋頭顱棄親女的章懷太子後人,到底藏在哪裏;等姑母知道臣子心目中的大唐正統李賢竟留有後人,還能不能坐得住。”

·

上元三日無宵禁,理應是全城狂歡的日子,但因為出了爆炸的事,長安戒嚴,不光禁衛軍的假期結束了,連明華章也緊急被叫到京兆府,聽候聖命。

雖然爆炸的事沒造成踩踏,但此事影響極為惡劣,上元節長安不僅有百萬百姓,還有來自各國的胡商、使者,堂堂大周竟有人被當街炸死,傳出去成何體統?

傳旨太監照例把京兆府眾人數落了一頓,然後轉達女皇旨意,讓他們整頓全城燈火,務必保證此類事情不再發生。

明華章大清早挨了一頓罵,都已經習慣了。京兆府就是如此,論功行賞的時候輪不到他們,但長安發生任何事故,首當其沖就是他們。

上個案件還沒完全結束,緊接著又被甩了個燙手山芋,京兆尹很是窩火,等內侍走後,沒好氣沖手下發火。

眾人垂眉聽著,京兆尹牽動肝火,罵到一半捂著唇咳嗽起來,越咳越撕心裂肺。眾人忙道:“京兆尹息怒,您這是怎麽了?快去請郎中來。”

京兆尹揮手,止住衙役們的動作,說道:“不用。如果完不成陛下交代,遲早也是死,哪用多此一舉?”

眾人不敢應話,小心翼翼勸京兆尹保重身體。京兆尹瞥見明華章,似笑非笑說:“差點忘了,大功臣還在此。明少尹剛破了挖骨案,昨日又力挽狂瀾平息動亂,這麽好的運氣,想必區區爆炸一事,難不倒少尹吧?”

自從明華章推翻了京兆尹的定案後,京兆尹看到明華章就再沒有好臉色,總是要不輕不重刺幾句。明華章還是那副沈靜模樣,拱手道:“不敢,臣才疏學淺,不敢托大,接下來該做什麽,還望京兆尹指示。”

京兆尹皮笑肉不笑勾了勾唇,說:“明少尹有主意的很,我哪敢指手畫腳。陛下不是說了,讓排查全城燈火嗎,楞著做什麽,還不快去?”

明華章拱手應是,京兆尹掃了明華章一眼,冷著臉從他身前穿過。等京兆尹走遠後,衙役們看著明華章,面露尷尬:“少尹……”

明華章對此倒很淡然,他靜靜放下手,仿佛剛剛被當眾刁難的人不是他一般,晏然自若道:“去做事吧。各主街的燈架,還有商鋪裏的花燈,無論大小,每個都要檢查。”

一把手和二把手鬧矛盾,眾人也不敢置喙,抱拳道:“是。”

本該在家裏休憩過節的日子,京兆府卻要頂著寒風,挨家挨戶檢查,別提多晦氣了。明華章安排好各人負責區域後,就牽了馬,策馬朝錦繡樓而去。

錦繡樓掌櫃剛得了兒子,生意蒸蒸日上,他不可能自己炸自己的。百歲燈裏的火藥,定然是外人偷偷塞進去的。

長安那麽大,被動檢查是防不住的,只有揪出背後的人,才能永絕後患。

明華章剛走到善和坊附近,就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他心中無奈,勒馬,慢慢踱到車前:“你怎麽在這裏?”

車簾從裏面掀開,露出一張可愛無辜,卻知錯不改的臉。明華裳杏眼眨巴眨巴望著明華章,仿佛她出現在這裏只是巧合一般,無辜道:“二兄,你來了。我想去裏面看看,但守衛不讓我進。”

明華章沒好氣道:“他們不讓你進是應該的。你守在這裏,是拿準了我會放你進去?”

明華裳表情越發可憐了:“那不然呢?這麽冷的天,你忍心讓我在外面挨凍嗎?”

“你可以回府。”

明華裳不說話了,她扒在車窗上,雙眼可憐兮兮看著他。明華章知道他要是不讓她如意,她還真做得出在這裏等一天,也不知道在威脅誰。

然而明華章又不能真的把她凍著,只能嘆道:“行了,走吧。”

明華裳如願以償,她跟著明華章走入錦繡樓,問:“二兄,陛下召你們去京兆府,說什麽了?”

“能有什麽,自然是挨罵。”

“啊?可是你明明昨日立了大功,要不是你,後果不堪設想。”

“爆炸發生在長安,本就是京兆府失職,我不過是將功贖罪罷了。這些虛名不重要,先去找換燈的人吧。”

“掌櫃夫人傷情好些了嗎?我想去看看她。”

明華章也有此意,京兆府衙役全是男子,不太方便探望女眷,由明華裳出面再好不過。明華章帶著明華裳去後院,等到無人處,明華裳悄悄對明華章說:“二兄,我有一個想法。”

“嗯?”

“上次你執行任務時被人埋伏,可見玄梟衛內部有人想害你。可是天字級明明是最高級別,又不通過玄梟衛消息點,發給你的任務怎麽可能被人截獲呢?我思來想去,最可能的解釋就是控鶴監出問題了。所以我想,我們能不能故意傳一個假消息上去,看看經過了哪些人的手,逐一排查,就能找出想害你的人了。”

最開始韓頡騙明華裳加入時,將玄梟衛吹得神乎其乎,仿佛只要進來,輕輕松松就能養老。明華裳當初被編制和養老沖昏了頭腦,進來後才發現,想在玄梟衛中活著掙到養老錢,哪有那麽輕松。

這一年她執行了數次任務,慢慢摸索出這套機制的運行規律。玄梟衛是一套隱藏在民間的情報體系,直白點說,就是把周武初年臭名昭著的銅匭、酷吏融合為一體,既收集情報,又執行刺探、暗殺、監視任務,只不過像星火一樣散落在朝野各個階層,不再為人所知。

玄梟衛內等級森嚴,壁壘重重,彼此之間嚴格保密,可能兩個暗樁迎面走過都互不相識。玄梟衛按級別可分為天、地、玄、黃四類,其中天字級別最高,可直接面見聖人,有單獨的通信渠道,仕途可謂平步青雲,只有極少部分幸運兒能升到這一步;地字級負責執行任務,需要隊友彼此配合,所以是四個級別中難得相互認識的暗衛;玄、黃是純粹的情報搜集人員,玄監視勳貴朝臣,黃監視平民百姓,負責事無巨細將每天發生的事寫在紙上,遞到信息點,各級信息點由專人維護,最後匯總到宮裏。

這四個級別相互配合,織成了一只巨大的手,將朝野牢牢掌控在女皇手中。但新的問題同樣接踵而來,這樣龐大的一支隊伍,每日傳上來的信息量可想而知,女皇就算再聰明也終究是凡人之軀,不可能看完這麽多消息,所以她在玄梟衛之上,又設定了一個專門處理信息、收發情報的機構,叫控鶴監。

沒錯,正是那個坊間傳聞專門給女皇物色男寵的控鶴監。民間一聽到控鶴監,就想到薛懷義、二張兄弟,就想到女皇的風流韻事,其實,控鶴監的實際功能,遠比民間以為的多得多。

如果說玄梟衛是女皇的耳目手足,那控鶴監就是女皇的副腦。控鶴監裏都是宮女太監,這些人無家族可靠,無後代可依,便只能仰仗女皇。他們大多讀書識字,每日玄梟衛傳回來的情報,便通過各個節點匯總到控鶴監,由這些宮人查閱後總結出要點,遞給女皇過目。女皇若要做什麽事,也是由他們草擬命令,下發到宮外的玄梟衛暗網,相應的地字級玄梟衛接到任務後,前去執行。

明華裳雖然是個菜雞新手,但架不住她有一個天字級的兄長,所以也能蹭到獨屬的通信渠道。如果他們的消息都能洩露,那就說明問題不在宮外,而在宮內。

控鶴監裏有人出賣“雙璧”。

如果只有明華裳自己,她肯定選擇茍著,出動出擊並不是她的風格。但明華章遇襲了,明華裳就沒法忍。

她決不允許有人傷害明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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