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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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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殿門大開, 門外夜風陣陣,緩緩吹動殿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一旁立著幾盞明角玻璃座燈, 燭火在夜風中搖搖欲滅、茍延殘喘地吐著飄忽閃爍的光焰。

慕容景一張臉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愈發透出幾分無詭譎難辨。

趙嘉寧驚恐之餘,震驚地望著他。

不過幾月未見, 慕容景的樣貌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像是被吸幹了精氣, 整張臉泛著灰敗的青白色。

“你……”

“怎麽, 你我都是差點做成夫妻的人, 才不過短短幾月不見,這就認不得我了?”

他目光自她臉上逡巡而過,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不過你倒是一點都沒變,臉頰甚至更豐盈了些,看來薛鈺把你養得很好。”

說著目光下移,略顯訝異地一挑眉:“哦,肚子更大了, 像是快要破體而出, 嘖, 怪嚇人的,快生了吧?”

趙嘉寧聞言面露驚恐,伸手捂住肚子, 戒備地往後挪爬了半步。

慕容景嗤道:“放心,好歹是薛鈺的孩子, 按道理該叫朕一聲世舅的,朕又怎麽會對朕的乖世侄做什麽呢?”

說完陰惻惻地笑了, 斂眸遮住了神色,只道:“況且孩子即將誕生, 這可是薛鈺的骨血,一旦孩子將生,朕的手上便又多了一樣制衡薛鈺的砝碼,你說朕會不會自毀棋子?”

他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放心,朕一定會好好地照料你,讓你平安地產下孩子。”

趙嘉寧呆楞了片刻,等反應過來後,面色瞬間變得慘白!

慕容景言下之意,是想用她的孩子去威脅薛鈺!

不,薛鈺不會在意它的死活的!屆時若是慕容景發現這一點,發現這個孩子根本就是一顆無用的棄子,他一定會遷怒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它不可以有任何閃失!

趙嘉寧攥緊手掌,指甲深陷入掌心,她只是咬緊唇瓣,死死地盯著他:“不,不會的,慕容景,你別再妄想了!你拿孩子威脅他是沒用的,薛鈺親緣淡薄,即便是他的親生孩子,他也決不會在意它死活的!”

“哦?是麽?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就不信,薛鈺真的能一點都不顧父子血緣。”

慕容景微笑起來,然而那笑意之中,分明有種詭異的悚然,就像是毒蛇游走身前,正朝她緩緩吐著信子:“不過沒關系,就算他能不在意天下人的死活,也一定不會棄你於不顧。”

“是不是好奇為什麽朕會在陵園裏派人在那候著你?因為朕從頭到尾,都知道你沒有身死,那日傳來行宮裏你葬身火海的消息,朕偏是不信,要親眼見到你的屍身,只是那具屍體早已被燒得面目焦黑,無從辨認了。”

“於是朕就想到了一個法子,”說到這裏,他詭秘一笑,神情頗有幾分可怖的瘋態:“你不是懷孕了嗎?要想知道那具被燒焦的屍體究竟是不是你,只需剖腹查驗,看看她肚子裏有沒有嬰孩的屍體,不就一目了然?”

趙嘉寧想到了什麽,面色唰的一下變白,胃裏更是一陣翻江倒海。

卻見慕容景眉梢上挑,竟是有幾分自得,像是在為他能想到這樣好的法子沾沾自喜:“於是朕就命人把那具焦屍的肚子剖開,可你猜怎麽著,她肚子裏空空如也——原來她不是你啊,我就知道,趙嘉寧,我就知道,你沒那麽容易死。”

他瞇起眼眸,漸漸凝了幾分冷意:“你又騙朕。”轉瞬卻又笑了起來:“不過無妨,兜兜轉轉,你還是落到了朕的手裏。”

他低頭轉著手上的扳指,閑閑地道:“我知道你總是要回京的,因為你父兄的陵墓在這裏,而你一旦回京,勢必要前往祭拜,朕要做的,無非是守株待兔。”

慕容景咧開了嘴,明明是在笑,卻分明透出幾分森然吊詭:“功夫不負有心人,這般守了幾個月,嘉寧,可總算讓朕等到你了。”

趙嘉寧後背一陣寒涼,剖腹查子……這樣陰毒的法子……她可以確信慕容景已經徹底瘋了。

在她走之前,慕容景也已已瘋了大半,居然沈迷於巫蠱之術,如今薛鈺與趙王的人馬勢如破竹,一路殺到京城,慕容景敗局已定,可不得瘋了個徹底。

被一個瘋子抓來身邊,去威脅另一個瘋子,於她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在他的註目下,趙嘉寧臉上血色也一點點地褪了個幹凈。

——

慕容景果然如他所言,一時並沒有為難她和她的孩子。

她依舊住在從前的朝露殿,被派來照顧她起居的宮婢喚作柳珆,眉眼與聽雪有幾分相似,趙嘉寧見之親切,兩人關系還算不錯。

趙嘉寧從柳珆口中得知慕容景依舊沈迷巫蠱之術,且有愈演愈烈之勢,非但如此,他還碰上了丹藥,簡直是五毒俱全。

他眼下正在服食一類叫做金丹的藥丸,聽這名字,多半是紅丸一流。

難怪他臉上有如此頹勢。

魏宮迷案之一便是魏熙帝之死,說是迷案,可大夥兒心知肚明,他是服用紅丸暴斃的。

沒想到他兒子會步他後塵。

她知道,慕容景怕是活不長了。

倒真是令人唏噓,趙王他們還沒攻進城呢,他自個兒倒是先不行了。

不過她眼下沒功夫擔心他,她還是先擔心擔心她自個兒吧。

——

臨盆之日很快就到了,趙嘉寧險些死在那一日。

倒不是因為難產,是城門即將破了,趙王即將,宮中上下亂做一團,連個給她接生的醫婆都找不到。

宮裏上下亂成一團,到處充斥著尖叫與惶恐,宮女太監全都收拾細軟倉皇逃跑,雖說趙王是魏氏宗親,倒不至於在宮中對著宮人開殺戒,但新帝即位,說不定要殺幾個人用他們的鮮血來祭旗,這也未可知啊。

陰雲籠罩著整座宮殿。

慕容景衣衫淩亂、連發冠都未束,神情木然地坐在門檻上,聽著趙嘉寧撕心裂肺地叫喊。

一旁站著翰林侍講,也就是從前的太子讚善方適倫,他作為慕容景的老師和謀士,對這位學生也是君上一向關愛有加,在這種關頭,自然不會棄他於不顧:“聖上不必過於恐慌,宮中尚有禦林軍六千,可護送聖上從東門逃出宮去。”

慕容景頹然地笑了下:“逃出去之後呢?茍且偷生,四處逃竄,不人不鬼地活著,直到被慕容桀的人抓住?”

“不會的,聖上,只要能逃出去,各路的勤王之師都會為您討伐逆賊的。”

“勤王之師,哪還有什麽勤王之師?” 他虛幻地笑起來:“不過,是吊著人念頭的一場空夢罷了。”

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一雙眼漸漸凝了精光,神情染上了一種玉石俱焚的癲狂:“不,朕就算敗了,死了,也得拉一個墊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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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倏地轉頭看向躺在榻上痛苦生產的趙嘉寧——

最後還是柳珆硬著頭皮為她接生,許是命不該絕,在經歷非人的折磨後,渾身上下汗涔涔、幾近虛脫的趙嘉寧,終於順利產下一子。

可她還沒來得及看他一眼,孩子就被形容瘋癲的慕容景一把奪去,他看著那名哇哇大哭的孩子,就像是在看一樣滿意的砝碼。

他雙目猩紅,瘋態盡顯:“哈哈哈是個兒子,這是薛鈺的兒子!薛家子嗣單薄,九代單傳,男丁尤為珍貴,既是個兒子,還怕拿捏不住薛鈺嗎!”

——

城樓下,薛鈺一身玄衣鎧甲,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修長手指松松握著韁繩,寒風吹刮在他的臉上,他的面色沈靜如深流,有一種凜然的冷肅。

慕容桀在他右側,騎馬與他並行。

他們身後是浩蕩三軍,軍容整肅,烏泱泱的一大片,人數不計幾何,黑色鎧甲在日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兵士一個個面龐堅毅,眼中閃爍著對近在咫尺的勝利的渴切與熱忱。

戰鼓聲起,劃破凜冬清晨的靜謐,平添一股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

趙軍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數以萬計的兵士隨著戰鼓聲舉臂高呼,震耳欲聾。

薛鈺淡淡地擡了手。

霎那間排山倒海的呼喊聲偃息了,只有旌旗依舊在風中翻飛鼓動。

一名先鋒在薛鈺的授意下,勒緊韁繩上前,對著城樓之上高聲喊道——

“聖上,我等隨趙王一同南下上京,為的就是‘清君側、除奸佞,正君聽’,我們是來襄助您的,還請您速打開城門!”

這樣的鬼話自然沒人會相信,古往今來凡行謀逆之事,打的多半都是“清君側”的幌子,對於帝王而言,假如底下的哪位宗親臣子說要“清君側”,那跟直接蹬鼻子上臉,說我要反了沒什麽兩樣。

所以這樣的話,是激怒,也是挑釁。

慕容景也果然很快被激得現了身,站在城樓上,憑欄遙指慕容桀,冷笑道:“‘清君側’?好個‘清君側’,將忠於朕的肱骨之臣全都絞殺,才是你們的‘清君側’吧?真正是無恥至極!”

他身子顯然是不行了,虛到了極點,站在城樓上,不過被高處的寒風一吹,便嘴唇發顫,抖落個不停,連忙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包粉狀的物什,拆了藥紙後急不可耐地送入嘴裏,強行吞下。

過了一會兒藥性上來了,他竟像是又不怕冷了,臉上泛起一種奇異的紅光,明明方才還裹緊身上披著的大氅顫栗個不停,此刻竟像是又覺得熱了,將大氅脫了,摔擲在地上。

似乎還嫌不夠,又伸手去拽衣領,衣襟敞開,寒風灌入,涼意沁骨,帶走了藥物催生的熱意,方才覺得舒適暢快些。

薛鈺瞇起眼眸,盯著城樓上舉止有異的慕容景,結合他的神態以及用藥後的反應,不難推測出他服用的藥物正是十分風靡的五石散。

謔,這東西他熟。

不過看慕容景如今的情況,恐怕不止是服食五石散那麽簡單,慕容氏一族一脈相承,骨子裏對丹藥的沈迷如出一轍。

慕容景跟其父相比,只怕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瞧這情形,好在這場戰打得夠快,若是再拖個三五月,只怕能生生將這慕容景給拖死了。

薛鈺唇角浮起一抹譏誚的笑。

正待開口,卻忽然遠遠地瞧見慕容景從身後的方適倫手上接過一個繈褓,裏頭似乎裹著一個孩子?

薛鈺皺眉,慕容景在搞什麽名堂?

卻見他忽然高舉起那個嬰孩,對著薛鈺高聲道:“薛鈺,不妨拿出你的千裏鏡,好好看看這個孩子的長相,看看他的眉眼是不是與你如出一轍!哈哈哈哈,沒錯,他就是你的孩子,是趙嘉寧為你生的孩子!”

“朕會下令開城門,只留一條小縫,三軍不許妄動,只許你一人進來——要想讓你兒子活命,就單槍匹馬地進來,用你的性命換你兒子的命!朕知道,朕如今敗局已定,回天無力了——

怕是連今天都活不過,可朕說過,黃泉路上,朕決不會孤孤單單地一個人上路,你們想要朕死,好啊,那就陪朕一起死吧!”

“趙王我拿捏不了,可薛鈺,你難道忍心你的親子死在你面前嗎?!他還那麽小,才剛剛降生在這個世上,他還沒有見識過這外面的花花世界,萬千風光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叫你一聲父親,你忍心它就這麽慘死在你眼前嗎?”

“朕數到三,你若是再不答應,朕就將你的兒子摔下去!你不要後悔!”

他說完便開始數數:“一、二、……”

眼看就要數到“三”了,薛鈺卻依舊閑閑地坐在馬背上,紋絲不動。

他擡頭遙遙望向他,眉目含笑,意態風流,摩挲著手中的韁繩,只漫不經心地問道:“陛下,你怎麽,不繼續往下數了?”

慕容景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咬牙道:“薛鈺,你真不怕嗎?朕手上攥著的,可是你親子的性命!”

薛鈺挑眉哂笑:“我說陛下,你便是五石散吸食多了,也不至於此吧。不知是入了什麽樣的幻夢,竟讓你隨便拿一個孩子出來糊弄,說是我的親子。你不覺得太荒謬了麽。”

“你……薛鈺!你不信我?你若是不信,拿千裏鏡一看便知,你為什麽不看!”

“笑話,我為什麽要看,”耐心終於耗盡,薛鈺的面色倏地冷了下來:“慕容景,你要散藥性就去別處,我沒功夫在這陪你發瘋,若是不想死得太難看,我奉勸你,趁早打開城門,或尚可留你個全屍。”

慕容景讓薛鈺用千裏鏡觀察那孩子的長相,薛鈺自然不會看,但一旁的慕容桀不知想到了什麽,竟從馬鞍袋裏取出了千裏鏡,附目相望。

等到看清那孩子的長相,神情不由為之一震,只覺若時光回溯二十年,薛鈺便該是長這個樣子的。

像,實在太像了。

慕容桀神色幾番變換,澀聲道:“仕鈺,那孩子……”然而話再嘴裏滾了幾遭,到底沒說出口。

大局為重,他想,薛鈺以後會有別的女人,別的孩子,並不差這一個。

只是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場人倫慘案發生在眼前麽?慕容桀一時躊躇不定。

卻聽一旁的薛鈺嗤道:“慕容景,怎麽你當我是什麽聖人菩薩麽,我自然不會去殺一個巴掌大小的嬰孩,但也決不會為了救它,送掉我自己的性命,你竟以此來威脅我,不覺得荒誕麽?”

“莫說是一個非親非故的嬰孩……”他慢慢地挑起唇角,臉上竟有一種奇異的神色,分明俊美如斯的一張臉,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性。

“便真是我的親子,那又如何?他可曾與我有什麽救命之恩?既無恩情,我又何以要為它犧牲我自己的性命?不過死個靈智未開的嬰孩,生死有何知覺,既是我給了它性命,為我死又何妨,便譬如,從未來過這人世一場。”

慕容景神色一怔,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久久地不能回過神:“你,你……”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過來趙嘉寧說的是真的。

薛鈺此人,果真親緣淡薄,但說是親緣淡薄,卻又對薛昶極為敬重,甚至不惜為他行謀逆之事,將生死置之度外……

總之,他行事離經叛道,有悖綱常,並不能以常人的目光去審視他。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孩子怕是威脅不了他。

慕容景的面色慘白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陰陰地笑了,因為他發現,即便沒有這個孩子,他照樣可以拿捏住他。

“你親子的性命可以毫不在乎,”他幽幽地道:“那……趙嘉寧呢?”

——

薛鈺面色凝滯了一瞬,皺眉道:“慕容景,你又在故弄什麽玄虛?”

慕容景笑得意味深長:“你很快,就知道了。”說完轉身下了城樓。

慕容桀隱隱猜到了什麽,眼前一片眩暈,大業將成,他不想在這個關頭毀於一旦。

他勉強穩住心神,澀聲道:“薛鈺,跟他費什麽唇舌,他既不肯主動打開城門,我們費些力氣,硬攻進去也就是了,何必再拖時間。況且你忘了,早一刻攻下京城,你就能早一刻回去見趙嘉寧。”

薛鈺斂了神色,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後道:“若能得他主動打開城門,寫下罪己詔禪位於你,既不用再費一兵一卒,你也不用背負後世罵名,豈不是更好。不急於這一時三刻,再等等。”

慕容桀欲言又止,他深知薛鈺提出要等,絕不是單因為這個,但他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他若再不同意,反而會顯得刻意,因此只能閉口不言。

但願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那名面容相似的嬰孩,也許只是巧合罷了。而慕容景提到趙嘉寧,或許只是他五石散吸食多了,一時神志不清,口不擇言。

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會朝最壞的方向進行,在看到趙嘉寧的那一刻,慕容桀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原來機關算盡,到頭來一切都只是枉然。

個人的命數早已定下,非人力所能撼動,或許他終將功敗垂成,或許趙嘉寧便是薛鈺的命中一劫。

無論怎麽樣,都是躲不開的。

城樓上,慕容景挾持著趙嘉寧,將她抵在石砌的圍欄上,他掐著她纖細脆弱的頸項,半截身子後仰著往下墜,只需再稍稍使些力,她就會從三十六丈的城樓上墜亡。

墨發在空中飄舞散開,寒風吹鼓了她的衣袖,她一襲白衣,像是秋季初霜之時,再無力展翅、隨時都會雕零的白蝶、

寒風凜凜,送來了她的求救呼喊:“薛鈺,救救我……我好害怕……”

連聲音都染了哭腔,可見真是怕到了極點。

慕容桀能感受到身旁的薛鈺在那一刻身子都僵硬了,他深深地一閉眼,忽感手上一空,原來是千裏鏡被他奪去了。

先前那般無所謂,別說奪了,連送上千裏鏡都不屑一看,果然也只有趙嘉寧,才會讓他如此驚慌。

不出他所料,用千裏鏡望向趙嘉寧後,他整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更是再沒了先前的從容鎮靜:“慕容景,你瘋了!你快放開她!”

慕容景見狀得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薛鈺,你終於害怕了,好,好得很啊,想救她嗎?那就用你自己的命來換,過來!”

薛鈺喉結滾動,胸腔戾氣四溢,他勒緊韁繩,緩緩驅馬上前。

慕容桀臉色一白,連忙跟上,用手一把奪過他的韁繩,斥道:“薛鈺,你瘋了?!你想去送死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說服薛鈺:“你冷靜一點,你難道忘了嗎?趙嘉寧明明在景州城等你,城樓上的,不過是慕容景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冒牌貨,你別被她給迷惑了!”

薛鈺的情緒異常激烈,駁斥道:“不,她不是冒牌貨,她就是我的寧寧,千真萬確,我不會認錯的!”

“至於景州城的密室內,那個女人究竟是誰,趙王殿下,我還沒好好問你,你當真要與我分辨嗎?”他說著抽出利劍,一把架在他的頸項上,眼底一派冷意:“別攔著我,否則,我殺了你。”

慕容桀苦笑了一聲,手終於頹然地落下:“好好好,你要去送死,我不攔你,也攔不住你,可你別拖累我!”

薛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我不拖累你,我去之後,你只當沒我這個人,照常攻城就是。慕容景能拿趙嘉寧威脅我,可他威脅不了你,他取了我的性命,也該平氣了,趙嘉寧畢竟曾與她也有情,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真要了她的性命。趙王殿下,從前的事我不與你追究,看在我幫了你這麽多的份上,我死之後,替我照顧好她。”

他說完驅馬繼續上前,對著慕容景緊張道:“我過來就是,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又道:“你先把她放下來,這樣冷的天,你想凍壞她嗎!”

慕容景聞言哈哈大笑,附在趙嘉寧的耳邊道:“聽見沒有,都這個關頭了,他還擔心你會不會受寒,趙嘉寧,你好大的本事,真能讓他對你無可救藥。”

趙嘉嚀一時心中五味雜陳,薛鈺為了她,真能做到這樣的地步,不惜舍棄自己的性命……有什麽在心中漸漸化開,軟得一塌糊塗。

那一股在心房緩緩流淌的熱流,終於融化了角落裏塵封許久的一處堅冰。

等到薛鈺行進一半,到了城樓上潛伏的弓弩手的射程範圍之內,不知是誰射出了第一箭,像是某種號令,霎那間,成千上萬的羽箭從四面八方向薛鈺射來。

他立刻抽劍去格擋,可羽箭實在太多了,淩厲的劍風格擋了大半,但到底中了一箭。

中箭後動作略一凝滯,這便中了第二箭,好在都不是致命之處。

可直射他命門的第二箭緊隨而來,可惜羽箭太密,他已無法閃避了。

他閉上眼,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睜眼卻見慕容桀不知道什麽時候沖了過來,替他擋下了那一箭。

城樓上的趙嘉寧與慕容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了,還是趙嘉寧率先反應過來,轉頭紅著眼眶質問慕容景道:“你說過你不會傷害他的!”

慕容景如夢初醒,面上血色盡褪,連忙喝道:“仕鈺……住手!全都給朕住手!誰讓你們放箭的!”

四面八方的箭雨,終於漸漸停了下來。

薛鈺看著眼前中箭的慕容桀,羽箭從他背後射入,穿透胸膛,已隱隱可窺見胸前透過的箭尖。

薛鈺有一瞬的怔然錯愕,動了動嘴唇,問道:“為什麽?”

慕容桀虛弱地笑了起來:“不為什麽,只是想起,欠你一命,總歸是要還的。我說過,我這一生,從不願欠人什麽。”

“真可惜啊,大業將成,卻終究功敗垂成。我早料到了,從在城樓上見到趙嘉寧的那一刻,我就料到了。不過其實也沒什麽可惜的,那個位子,我從始至終,都不感興趣,之所以會反,不過是慕容景欺人太甚,我想保全我身邊的人。”

“也因為,你來勸我,我想幫你,也想全了我母妃的心思。你知道的,她終其一生,所求不過是與父皇‘生同衾,死同穴’,可是兒子無能,終究還是不能完成她的心願。”

“你看到了嗎,箭雨停了,果然,他到底還是不忍取你性命的。薛鈺,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能不能幫我……幫我想法子保全我母妃和部下……”

他的目光漸漸渙散,聲音也開始消散在寒風中:“你知不知道,你那天說後悔在北元的那兀兒戰場上救下我,我聽了,很難過……”

“宮中爾虞我詐,連親兄弟都視為仇人,我更是沒什麽至交好友,所以自從你救下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把你當做了我的至交,我這一生,珍視的人不多,你算一個……”

薛鈺滾動了一下喉結:“我答應你,倘若我能活著,我會幫你保全你的母親和部下。”

“好……如此,我也能了無牽掛了……今日還了你一條命,走時都覺清爽……”手到底無力地垂落。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趙王死了,再殺了薛鈺,局勢就能徹底扭轉了!”

於是一個個殺紅了眼,密不透風的箭雨再次鋪天蓋地地朝薛鈺射來,他扶著慕容桀的屍體,躲閃不及,又接連中了幾箭,直到慕容景大喊:“不顧聖意,你們這是謀反!薛鈺要是死了,你們統統給他陪葬!”箭雨這才停下。

只是薛鈺已經躺在了血泊中,不知生死。

原本穩操勝券的趙軍,也因慕容桀和薛鈺接連出事,一下子方寸大亂,沒了主帥,他們便是拿下這京城,又該奉誰為尊?只怕反而內鬥不斷。

正是混亂之際,宮中的禦林軍殺了出來,趙軍士氣大跌,許多沈浸在悲痛中竟無心應戰,於是這場聲勢浩大、曠日持久的造反迎來了荒唐的結局——形勢大好的趙軍在痛失主帥後竟潰不成軍、不戰而降。

——

寢殿內,禦醫在在為薛鈺把脈,趙嘉寧在一旁緊張地問:“怎麽樣,薛鈺他……能活嗎?”

“雖身中數箭,失血過多,但應無性命之憂,好生將養,過幾日應該便能醒來。”

趙嘉寧松了一口氣,擡眼對上慕容景的視線,目光卻倏地變冷:“我答應你的,已經做到了,你答應我的,是否也應該踐行?”

——

半個時辰前。

慕容景抱著孩子回了殿內,一把拽起產後躺在榻上,仍然十分虛弱地趙嘉寧:“果如你所言,你兒子根本威脅不了薛鈺,看來,還需你跟我走一趟。”

不料趙嘉寧卻拔了簪子抵在頸側,態度十分堅決:“我不去,若是威脅不了他,我便是棄子,也活不了,若是威脅得了他,我也不願他因此為我喪命,所以,我不去,你若非要讓我去,不如現在殺了我。”

慕容景用孩子威脅她,她卻道:“我和薛鈺若是死了,你還會留著這個孩子嗎,左右都是一死,不如現在就送我們母子倆上路,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慕容景瞇起眼睛打量她片刻:“倘若我說,只要你肯幫我,我不會傷薛鈺性命呢?我只想用他來威脅慕容桀,讓他留我一條性命罷了。”

趙嘉寧自是有些不信:“真的?”

慕容景便取出一個白瓷瓶,裏面盛了兩只蠱蟲,與趙嘉寧道:“這叫諾言蠱,將母蠱下在你身上,子蠱下在朕身上,則朕必須遵守與你的諾言,否則就會被蠱蟲啃嚙而死。”

為怕趙嘉寧不信,他還特地當面做了實驗——他將母蠱下在自己身上,子蠱下在方適倫身上,諾言是永尊聖意,結果慕容景讓方適倫去城樓下向慕容桀和薛鈺投降,方適倫十分看重節氣,自然不肯,於是被蠱蟲當場啃嚙而死,七竅流血,死狀極為淒慘。

慕容景見狀卻吃吃笑了起來,眼角流露出一種病態的瘋魔:“怎麽樣,這下,你總該信朕了吧?”

趙嘉寧一方面暗暗心驚,覺得慕容景真的是瘋了,可另一方面,卻也已對蠱蟲的功用完全信用,於是便答應了慕容景。

——

再回過神來時,是慕容景回她道:“朕答應過你的事,自然不會反悔,薛鈺如今都半死不活了,留他一條性命又何妨?你今日有功,朕也會封你為樂安縣主,居住京師,賜府宅,年俸祿一百六十兩,祿米一百六十斛,加賜黃金萬兩,讓你重回之前金尊玉貴的生活,如何?不過,對於薛鈺,你之後打算如何?你要要了他去嗎?還是由朕發落?”

趙嘉寧面上閃現猶疑之色:“我……”

正說話間,有小太監進來通稟,說是之前慕容景費盡心思尋找的噬心蠱,已經被找到了,且這次的蠱蟲並未有異。

噬心蠱?好耳熟的名字……

腦海中漸漸浮現起慕容景之前對她說的一番話——

“只要將這種蠱的蠱蟲種到人身上,便能令他對你言聽計從了,因為一旦他違背你的心意,便要忍受萬蟲啃嚙之苦,其痛錐心,發作起來生不如死。薛鈺精通各大酷刑,卻決不會想到,這種蠱蟲發作起來的痛苦,遠勝於他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種酷刑。”

言聽計從?

永無違背?

她不由得動了心思,倘若她將這種蠱種到薛鈺身上,豈不是能令他對她言聽計從,再無違背?

她從前與他的心結無非是他有時行事太過偏激,手段又十分殘忍,她心中不喜且懼怕,唯恐他有朝一日對她愛意消弭,也會對她下手,可如果她對他種下這噬心蠱,豈非能永永遠遠地控制他,讓她再無後顧之憂?

當下便決定對薛鈺種下這噬心蠱。

慕容景卻似有不忍:“你真要這麽做,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你這麽做做,如同折斷他的羽翼,他會死的。且這蠱蟲一旦發作,如萬蟲啃嚙,讓人生不如死……你真的忍心?”

趙嘉寧聞言似有不解:“他都願意為我不顧性命,那如今為了我種下蠱蟲又算得了什麽呢?至於發作……奇怪了,他若是乖乖聽我話,又怎麽會發作呢?”

慕容景先前與她立下諾言蠱,後又加了一條,她有絕對的對薛鈺處置的權利,因此慕容景便不能再多說什麽,只能由得她去了。

打開紅漆木蠱盒,趙嘉寧緩緩引導著蠱蟲,將其渡往薛鈺的手腕,接著用慕容景教她的巫蠱咒語驅動,黑色的蠱蟲蠕動著,緩緩鉆進了薛鈺的肌膚中,很快便徹底沒入,沒了蹤跡。

趙嘉寧微笑起來,俯身低頭在他額頭上印了一吻,近似夢囈地喃喃道——

“薛鈺,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也很喜歡你,遠比你以為的喜歡得多,之所以幾次三番要逃走,是因為心中有顧慮,不敢再待在你身邊……”

“可是一旦離開你,我又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我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今日見你為我這樣不顧性命,我很感動,那一刻,我覺得我再也離不開你了……所以只有用這種辦法,讓我可以安心地留在你身邊,,我喜歡你才會這樣對你,你不會怪我吧?”

“你不是一直很渴望與我永不分離,日夜一處麽?”

“那麽,如你所願。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希望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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