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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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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邊緣

京城一角的這處莊園,仿佛一個獨立的小世界,一進門別有洞天。

穿過深色的大門,開闊的前院映入眼簾,青石磚道路兩旁花木修剪整齊,一口井坐落在院落中央。主庭院四周圍繞著精致的廊廡,庭院中央是一個方形的池塘,四周種滿了四季常開的花卉,花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接待客人的正廳裏,擺著雕刻精細的紫檀木家具,墻上掛著名家字畫,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古籍和文房四寶,陳設豪華,廳房的一角還擺放著一架古琴。一張比尋常更大的八仙桌上,擺著精致的茶具和果盤,鄭仁與一人面對面坐著,那人手中拿著茶盞,卻一副憂心忡忡、面色蒼白的模樣。

“聽聞施大人近來身體抱恙,特來慰問。”望著面前那位面色蒼白、嘴唇烏青的“施大人”施捷,鄭仁發出了關心的慰問。

施捷有氣無力地慘笑,“多謝鄭大人關心,只是我應該快要告病還鄉了。”

鄭仁笑道:“從巡撫當上新田、秦塬、申崇總督,從總督當上‘代兵部尚書’,不過三年而已。施大人材能兼備、能謀善斷、運旺時盛,是朝中難得的人才。現在兵部人才如此緊缺,皇上會這麽輕易讓你裝個病就告病還鄉嗎?”

施捷心中一驚:“我是真的重病纏身。”

“已經五日了。你本身脾胃虛寒,卻要大量服用清熱瀉火、涼血解毒之藥,你當這宮中的大夫,都查不出來嗎?”鄭仁似乎輕描淡寫。

施捷又是一驚:“鄭大人可別亂加揣測。誰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要去故意服藥尋死?”

“是啊,好死不如賴活,誰不想活命呢?”鄭仁意味深長地感嘆,“況且這也算不得‘好死’啊!究竟是怎樣的壓力,才讓一個人用藥劑把自己活活折騰得腹瀉脫水而死,寧願死在茅廁,也不肯活在朝堂之中!”

“啊這……”施捷面色驚惶慘白。

“你若這樣服藥下去,只怕等不及皇上批準你告病還鄉,你就把自己折騰死了。”說著,鄭仁裝模作樣地背起古文:“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

施捷嚇了一跳:“當下敏感時期,‘文字獄’尚且層出不窮,你竟敢提‘苛政’二字,就不怕掉腦袋嗎?”

“如果幹脆做件掉腦袋的事,也許反而就不會掉腦袋了。”鄭仁迅速接過話茬。

施捷立即會意,大吃一驚,連忙避開目光,“謀反之罪,罪不容誅,微臣身體抱恙,鄭大人還是早點請回吧……”

“你我同命之人,”鄭仁直視著施捷的眼睛,“我逃不過趙鐸的老路,你也逃不過蔣友存的老路。他的倒臺並非意外,而是必然。就算我沒有游說群臣彈劾,作為這個風口浪尖的職位,也遲早要走上這一天。”

施捷更恐慌了。雖然蔣友存的結局他知道是必然,但突然這麽多人一起彈劾,他沒想到竟是鄭仁利用人脈從中游說群臣,加速了蔣友存的死亡。若如此,後面坐到這個職位的人,必然一個比一個戰戰兢兢。死一個,後一個就更加戰戰兢兢。這不,棒子還沒打到施捷身上,他就已經嚇得開始服藥充病了。

“以前,蔣友存總認為,李祥‘跟朱鈺、陳良沒什麽不同’,可是他不知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蔣友存跟李祥,實際也沒什麽不同。”鄭仁看似無意聊起了李祥的事,“李祥失去先皇這座靠山,立即就被柳如蓮過河拆橋,但先皇這座靠山,也是柳如蓮親手拆掉的啊。柳如蓮始終占據‘先手’,他們的博弈,哪怕柳如蓮不用皇權壓制,李祥也根本不是對手。”

施捷避開目光,“鄙人才疏學淺,資質駑鈍,不知鄭大人所言何解。”

“現在兵部權力過大,兵權是蔣友存的靠山,連皇上也要禮讓三分,可這兵權,難道不也是柳如蓮能‘拆掉’的嗎?蔣友存的倒臺並非簡單的倒臺,而是柳如蓮說服陛下‘拆掉’兵部權力的開端。陛下難以一朝改革,接下去會一點點推進此事,等真正‘拆光’兵部權力的那一天,敢問你施捷還有什麽籌碼可以制約柳如蓮嗎?到那時,你還不是只能像砧板上的肉,任她宰割?戰亂年間,讓兵部尚書做個替罪羊還不是易如反掌?只怕那時,你每日服藥讓自己病死的速度,還趕不上被殺的速度!”

施捷本就蒼白的臉上開始冒冷汗,“鄭大人今日所言,都是句句掉腦袋的事。你就不怕我告密你謀反,讓你死十遍也不為過嗎?”

鄭仁兩手一攤,“扳倒我,於你沒有任何好處可言。巴結柳如蓮的人,迄今為止,我沒有看到一個好報。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是嗎。”施捷強顏淡定。那日王春華“剝皮實草”,與鄭通割喉自盡,血濺當場,施捷雖未在場,但聽朝中議論,也對當日的血腥場面略知一二。

“雖然我與柳如蓮只是私仇,”鄭仁打量著施捷,“但這個朝中,又有誰是真正愛國的呢?大家愛的都是自己,我是,你難道不是嗎?你真的想死在茅廁,也不願活在朝堂嗎?”

施捷目光顫抖了一下,陷入沈默。

鄭仁緊緊盯著施捷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這不叫謀反,這叫對活命的向往。”

紫霞宮。

“已經五日了……她還是這樣。”宮女小心翼翼對采蘋道。

陳梅蜷縮在床頭靠墻的角落,面色蒼白,嘴唇烏青,渾身止不住打著寒噤。五日之前,那殘酷的一幕,是她此生見過最驚悚、血腥、暴力而又最令人作嘔的場面。

為了“安撫”她的心情,蓮兒“好心”提出讓她這幾日住在紫霞宮中,陳銓自然十分同意。就好像這女兒已經嫁入皇宮成為皇妃一樣,在宮裏呆的時間越久,對他來說越是值得高興的事。

於是這五日,她都住在紫霞宮中,住在這間屋子裏——就是王春華企圖割腕自殺失敗的這間屋子;采蘋拉開門簾時,她看見王春華容貌盡毀地躺在地上的這間屋子;奄奄一息的王春華被拖走之前、人生的最後階段呆過的這間屋子。

還沒嫁入宮中成為真正的“田妃”,就好似閱盡日後遭遇。她睜開眼,仿佛還能看見鼻青臉腫的王春華跪在地上,像狗一樣叼著抹布擦鞋的模樣;她閉上眼,仿佛還能聽見王春華被綁在“棺材板”上行刑時,喉嚨裏發出嘶啞淒厲的慘叫;她再睜開眼,仿佛又能看見王春華在這屋子裏打碎白瓷杯割開繩索劃開手腕,一群宮女發現後對可憐的王春華拼命拳打腳踢,然後將王春華的臉上、頭上刺滿了鮮血淋漓的“奴”字;她再閉上眼,仿佛又能聽見她前腳剛走出紫霞宮,身後就傳來的王春華被虐打時喉嚨裏發出的嘶啞痛苦的慘叫;她受不了,再猛地睜開眼,仿佛又能看見雙手反綁的王春華跪在地上,被蓮兒逼著學習用嘴穿針引線,一根根針將嘴角、口舌紮得鮮血淋漓的慘狀;她受不了,再死死閉上眼,仿佛又能聽見虐打的拳腳落在王春華虛弱的身子上發出的悶響,那嘶啞淒厲的慘叫和蓮兒清脆悅耳如銀鈴般的笑聲……

“來,跟未來的田妃娘娘介紹一下,你曾經的王家,專門服侍你的丫鬟,有幾個?”

“花鳥蟲魚之所以討人喜歡,並非因為它們生得美,而是因為它們不會說話啊。”

“現在紫霞宮奉行節衣縮食之風,沈香都要定量供給,連本宮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哪還有閑錢養奴隸啊?”

“之所以給她刺這麽多字,是要給她的靈魂打上永遠的烙印,待她到了那一邊,也永遠銘記今世曾經是周國的叛徒與奴隸。”

……

“妖女……”五日以來,陳梅的腦中一片空白,只剩這兩個字反覆徘徊。

若在家中,好歹還有幾個稍微貼心一點的丫鬟來對她稍作安慰,在這蓮兒“好心”收留的紫霞宮,以采蘋為首的宮女,無一不聽從蓮兒的吩咐,非但不可能真正安撫她,甚至還故意將王春華生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物品以及遭遇虐待時的物件擺在這間屋子,或在面前晃來晃去,讓她噩夢中也不得安寧。

陳梅終於知道,蓮兒暫時沒有借口讓她做下一個“奴隸春華”,但是用這種手段想要將她逼瘋,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她縮在床頭一角,死死抱住頭,驚惶地睜開眼,又驚惶地閉上眼,殘酷暴力的一幕幕不斷在腦中回放,不僅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消緩,反而被腦中腦補的想象醞釀得更加可怕。

卻在此時,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身影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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