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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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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學堂

灰磚青瓦,木門窗,前後兩進的小院落,樸實無華,卻又有濃郁的書卷氣息,與私塾有些相像。門口黑色牌匾上,遒勁的筆法寫著“紫砂學堂”四個大字。

果然如那小二所言,從嶺南邊境到濮國澳水的路並沒有想象的那樣曲折,打聽“紫砂學堂”也十分順利,順利到蔣安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哪裏像動亂時期啊。

“篤篤篤……”清晨,敲開門的時候,蔣安還覺得一切如同做夢一樣,這一路走了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他覺得自己仿佛成長了十歲,那些西京的事情,卻好像還發生在昨天那樣歷歷在目。

“何師傅在裏院,你隨我來便是。”店裏的一位小夥計禮貌地將蔣安帶了進去。

穿過前院,前廳,來到後面的小院子,這兒有一片大草坪,東墻上繪著竹林七賢圖,墻角種了一小片紫竹;西面與北面環繞著游廊,游廊處處雕刻著各種精巧圖案,麒麟、錦象、蓮瓣、飛鳥、卷草、團花,雖不長,卻處處透著雅致風韻;西北角有一個小小的池塘,裏面開著白色的蓮花,還有兩只鴨子在水中嬉戲;西南角種了些南瓜,還堆放了幾袋紫砂原料。整個院落雖然不大,卻有著樸實無華的文化氣息,尤其是這兒所有的裝修風格,都仿佛將他帶回了周國,帶回了西京,一時間,竟讓他有種落淚的沖動。

面前這個年逾花甲,白發蒼蒼,身材敦實的老人,就是蔣長羽收藏多年的那把“掇球”壺的制作者,也是當年在朝中與王厚德為了紫砂壺一較高下的禮部員外郎何季勳。朝陽照在何季勳臉上,照著他滿面的皺紋。蔣安以前從不認識何季勳,只聽父親偶爾提起過何季勳與王厚德的事,當時懵懵懂懂,並未在意,此刻望著何季勳慢悠悠地迎面走來,不由得感慨萬千。

……

一番自報家門之後。

何季勳帶著蔣安在“紫砂學堂”參觀了一圈,指著各種東西跟他介紹了一遍。

蔣安大開眼界,好奇地問:“陽羨離這兒這麽遠,您一開始是如何將這個‘紫砂學堂’創辦起來的呢?”

“呵呵,其實我一開始,只是獨自叛逃前來,能活著逃過來就已經不錯了,哪可能弄得到紫砂原礦?但是我們澳水東西兩岸,有一種特有紫紅色陶土,稱‘澳水陶’,和紫砂比較接近,我只是將周國的紫砂技藝、制陶文化和飲茶習俗帶過來,融入當地罷了。”

蔣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可以辦得這麽紅火。濮國向來發展滯後,交通也十分不便,對周國那一套,他們聞所未聞,初次見到自然覺得新奇。”

“後來,我的弟子越來越多,‘紫砂學堂’也辦了好幾處,賺了些銀子,便與人合作,去周國采購真正的紫砂原礦。之前戰事緊張,有一陣子采購變得困難,好在後來,由於‘四國同盟會’的力量,周國民眾對朝廷的信任逐漸瓦解,我們的采購又恢覆了正常。我現在不光做‘紫砂學堂’,更是靠進口紫砂礦料與出口‘澳水陶’來營收。”

“原來如此。”

“你父親曾與我的壺結緣,我與你又在濮國重聚,也算一種緣分。剛好今天早上沒什麽事,不妨帶你去周邊轉轉吧!”

“這怎麽好麻煩您……”

“不麻煩,我也剛好要去辦點事……”

這天早上,何季勳帶著蔣安在澳水的“紫砂學堂”附近轉了轉。

“……皇上念我給他做了那麽多年的紫砂壺,並未讓我連坐問斬,只流放我在嶺南當差,還不用忍受奴隸的折磨,我知道已經實屬皇恩浩蕩。”何季勳一邊走,一邊回憶著當年往事,“但是在嶺南當差的日子,仿佛一眼望到頭,我知道這樣下去永遠都沒有希望,便一路翻山越嶺來到了濮國。”

蔣安對於流放這一罪還不甚了解。“逃出來?很容易嗎?”

“你說容易也容易,你說不容易也不容易。我當時那一帶,邊防十分嚴格,通往濮國的路都是原始森林,氣候濕熱,細菌滋生,又人跡罕至,稍不註意,便瘴氣入侵,九死一生。”

“那你這一路過來豈不是比我艱難多了?”蔣安回想起自己過境時輕松的場景,難以想象何季勳當年是怎麽過來的。

何季勳不說話,停下腳步,彎腰卷起褲管,赫然露出左小腿的義肢。

蔣安大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何季勳神色淡然,放下褲管,繼續往前走去。就在這時,二人來到了一處橋頭,何季勳指著前方的村落道,“那兒就是有名的‘千戶村’。你知道為什麽叫‘千戶村’嗎?”

蔣安猜測道:“是因為有一千戶人家?不,應該沒這麽簡單……”

“呵呵,其實應該是叫‘遷戶村’,因為這些人全都是從西京附近遷徙而來,陸陸續續聚居於此,竟有一千戶之多,現在叫‘千戶村’。你知道為什麽你這一路找過來,會這麽方便嗎?因為西京遷徙來的人太多,導致這兒的人,有很多都可以聽懂西京話,所以你跟當地人的交流也變得十分方便。否則你這一路打聽過來,哪會有這麽方便?”

蔣安驚訝得合不攏嘴:“光是在澳水就有這麽多從西京附近遷徙而來的人嗎?”

何季勳沒回答,指著另一個方向道:“往那邊去五裏地,還有個很大的村子,濮國當地人都戲稱它‘不懂村’,因為他們講話沒有人聽得懂——當然我也聽不懂,哈哈。據說,他們都是江州一帶的人移居至此,江州那邊方言本來就很難懂,方言又特別多,所以這也是難怪的。”

蔣安聽得合不攏嘴:“來自周國的移民,已經多成這樣了麽?”

何季勳邊走邊說:“周國的生存環境越來越艱難了,很多人開始遷徙,甚至是整個部族。馬、牛、羊、雞,動物都知道哪裏適合生存就會遷徙去哪裏,人又何嘗不知呢?老百姓雖然傻,但如果真正動搖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也不會繼續犯傻啊!舉個例子,你要是一個村子都染了時疫,就你一家還沒染上,你們是趕緊逃呢,還是坐以待斃?”

蔣安楞了,何季勳最後那句竟跟嶺南邊境那客棧小二說的話如出一轍。回想這一路,確實始終不停見到從周國逃難的人,江州面攤上遇到的那一家十口,說不定就在濮國的某個村落裏。

何季勳道:“說到時疫,你可得多加防範了。最近,澳水這一帶時疫成災,想必你這一路,看得也不少了吧?人多聚集之處,你盡量少去為妙。”

蔣安不安地點點頭,四下望望,“不過,看您好像不怕這個病似的。”

何季勳苦笑:“我哪裏是不怕,我是時疫初愈,暫時無恙罷了。”

蔣安驚訝地打量他一眼,“這麽說,您已經是染過疫病之人,所以暫時不怕再染?”

“我這把老骨頭,也算命硬。”何季勳苦笑,“據周國消息所言,這些都是土濮二國投的毒。這真是無稽之談,‘四國同盟會’已經進行得這麽順利,輕輕松松就瓦解了周國民眾對朝廷的信任,何必還要再大費周章的投毒,反過來傳播並禍害自己呢?這個思路你想想也知道,這事兒,只能是周國幹的!”

蔣安嘆道:“周國為了栽贓土濮二國,竟給自己百姓投毒,真是狠毒。”

“現在周國還大興碑、塔、廟、堂,編造了許多所謂‘感人肺腑’的故事,發起翰林院等文人,撰寫可歌可泣的話本、南戲、北曲、小說,雇傭戲班子到處表演,並在各郡縣設立專業機構,撥款銀兩鼓勵文人投身於此類創作,現在周國舉國上下,都是‘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他們企圖用愚弄百姓的手段,將矛盾轉化為感動,如此一來,百姓們整日忙著感動、歌頌,哪還顧得上埋怨朝廷?舉個例子,你若整天聽到‘四國同盟會’如何殘害周國百姓的故事,將那些周國百姓描繪得如何悲慘,你久而久之,也會無形中對‘四國同盟會’產生怨恨的!”

蔣安懵懵懂懂聽著。這些東西,身在京城的他向來不甚了解,父親也從來沒對他說過。現在想起,確實有看過一些描述“四國同盟會”如何殘害周國百姓的故事,當時只是隨意看過,並未在意,現在想起,還真覺得有些後怕。

“想不到,周國行徑如此無恥。”蔣安感慨萬千。

“說到無恥,還有個更無恥的,最近嶺南那邊,有個叫呂玄英的都指揮使,有一天他造訪一處軍營,突然,上面的人說他‘意圖謀反’,然後直接把整個軍營包圍,炸了!當時裏頭還有一千個周國士兵,全都陪葬,沒留一個活口!這事兒,濮國的人都知道,你知道嗎?”

蔣安惶恐地搖搖頭。“這種事情,我怎麽會知道?”

何季勳嘆了口氣,不說話了。兩人繼續在“千戶村”走著,各自懷著沈重的心事。

忽然,蔣安想起一個問題,不解地問道:“您當年在嶺南當差畢竟沒有生命危險,也不用忍受折磨,那麽,是什麽樣的力量支撐著您一定要逃出來呢?”

何季勳看了他一眼,神色依然是那樣平靜,“你歲數還小,也許不懂。但是你要知道,我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蔣安下意識道:“莫非是……家裏都只剩我們一人活著?莫非是我們都被‘妖女’柳如蓮所害?”

“我這把老骨頭,命已經沒什麽值錢。”何季勳不置可否,淡淡道,“但是只要有一線機會,我都願意用我所有的力量,為我那冤死的兒子報仇。”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蔣安的心頭敲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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