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宇宙的盡頭在東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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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宇宙的盡頭在東北
寬敞幹凈的農家樂小院裏，一群大鵝正嘎嘎叫著搶食，深綠色的野菜清香撲鼻，那是東北特有的芨芨菜。
周應淮餵鵝的手法十分嫻熟，直到聽見了那個爆炸性的消息，手上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聽說趙明月要回來了！”一瞬間，清晨的愜意全部消散。
周應淮眉頭緊皺，他打開微信，找到了黑名單裏的那個人，照片裏一群半裸的男模簇擁在一個女人身邊，她的眼睛笑成了一道彎，像是擁有全世界一樣快樂。
還真是……不改本色啊。
胸肌健碩的塑料男模特，只穿著一條平角內褲。
一雙女人的手正不安分地游走，似乎在吃它的豆腐。
她先抓住塑料男模特的蜜桃臀，閉上眼睛認真感受，又蹲下身仔細檢查了一圈，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
“摸起來的手感不錯，就是彈性差了一點。”
這一番奇怪的舉動，嚇壞了旁邊的年輕男顧客，他既驚訝又尷尬，身體不自覺往門口方向逃離。
幸好這時，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轉身快步離開了。
年輕男顧客扶了扶眼鏡，深呼吸一口氣，終於冷靜了下來，他剛畢業不久，為了跟初戀女友的第一次旅行，才來買一條像樣的內褲，沒想到撞見了這樣的情景。不料，剛過了一會兒，這個女人竟然又回來了。
“化纖類內褲會降低血漿激素水平，很有可能引發少精癥。”
她語氣真摯，尾音上揚，帶著三分意味深長的暗示。
“這是來自專業人士的建議！”
男顧客神情覆雜地放下了手裏選好的內褲，望著遠去的背影，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一天前。
寸土寸金的金融街，坐落著奢華的麗思卡爾頓酒店。
大堂內正在舉辦一場時尚慶典，活動的主辦方是國際潮牌V.B，妝容精致的內衣設計師趙明月穿著緊身小禮服、腳踩8cm的高跟鞋，卻像泥鰍一邊不停穿梭在活動現場的各處，隨時解決現場突發的狀況。
好不容易有喘口氣的時間，只見她從晚宴包裏拿出了一個塑料袋，袋子裏是中午吃剩的鍋包肉跟半個東北大饅頭，每當焦頭爛額的時候，只有這種紮實的飽足感，才能治愈疲憊。只不過，在同事們都靠著美式咖啡來續命的對比下，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參加時尚圈的派對，要提前做好各種感官被調動的準備。空氣中香水的前調還未散去，紅酒的清香就瞬間入鼻，酒杯碰撞的清脆和應酬的談笑聲在耳邊此起彼伏，名媛們佩戴的珠寶跟臺上的閃光燈一樣明晃晃。
持續了一個晚上，活動終於圓滿結束。忙碌了一天的趙明月依舊神采奕奕，因為現在才是她的獵殺時刻，趁著送嘉賓離場的機會，和所有男模一一拍了照，然後，一邊品嘗黑天鵝的美味蛋糕，一邊欣賞帥哥們如紅酒一般帶勁的美貌，用精神鴉片，戰勝疲勞。她就是這種人，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的美色都收入囊中，當然，美食跟好酒也不會放過，說好聽一點，是王小波的那句“我想吃，想愛，想一瞬間變成天上的雲。”
說不好聽一點，那就是深夜必看擦邊男。
可惜，今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由於項目原因，眾人不得已一起打車回了公司，馬不停蹄地修改下一季度的設計方案。
成年人的生活可真是無趣。
她忙著實現五彩斑斕的黑，換來的是老板的餅畫了一堆又一堆。關於年中述職，趙明月只想說這一句心裏話。淩晨1點，導出pdf格式以後，疲憊的趙明月擡頭看了看窗外，這附近高樓林立，完全遮擋住了月亮。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已經近黃昏了，趙明月將一份原創的國風潮服設計方案放在了老板面前，想趁著他高興的時候，答應自己的調崗計劃。
“北京不是為了實現你夢想存在的城市，我覺得你還是適合內衣線。”老板敷衍了兩句，連方案都懶得翻。
這不是第一次被打槍了，趙明月不願糾纏，打算離開。
“知道你昨天幹了什麽事嗎？”老板突然問道。
趙明月搖了搖頭，她不是一直在加班嗎。
老板冷笑一聲，開始了繪聲繪色的演繹。
昨晚，得知員工們活動結束後還在加班，老板那泯滅許久的人性竟然出現了，他帶著眾人去吃夜宵，酒過三巡後，提議眾人給公司提提意見，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為了以示親近，老板拍了拍旁邊的女同事，擺起了長輩姿態嘮家常。
“還單身呢，你都二十九了，該把重心放在家庭問題上了。”
眾人沈默之時，隔壁桌突然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你三十九了，才應該把重心放在家庭問題上吧。”這話倒是沒錯，老板家有三個孩子，他總是分不清誰都上幾年級。
老板循著聲音望去，發現了正踩著紅酒箱對瓶吹的微醺趙明月。
“別的公司只有年終述職，為什麽你非要再開個年中述職，怎麽著，是怕自己的公司活不到年底嗎？”趙明月中氣十足，輸出了一連串的意見。
飯局的最後，氣到差點昏厥的老板當眾放話，明天去辦離職，n加幾我也要開掉你。
回憶到這裏，趙明月的頭不自覺低了下去，平日裏，她努力維持著都市麗人的人設，但一喝酒，東北人的耿直屬性就壓不住了。她暗暗後悔，吐槽一時爽，道歉火葬場。
經過漫長的和解，雙方獲得了共贏，趙明月繼續打工，老板省了賠償金，然而，等趙明月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老板突然又怒火攻心，冒出了一句話。
“你知道，林黎出去單幹，為什麽不帶你嗎？”
林黎是趙明月的師姐，這幾年來亦師亦友的存在。這句話，狠狠紮了趙明月一刀，她楞在原地半天，註意力卻突然被窗外的晚霞吸引。
麗思卡爾頓85層的行政酒廊，擁有全北京最美的天空景色，昨天傍晚，趙明月就站在那裏，見到了一大片晚霞，它如同正在燃燒一般，吞沒了整個天空，絢爛至極。臉頰和手臂正被晚霞照得通紅，整個人仿佛被炙烤著一樣，那時，她在想，盡管站在城市高點，一路見過了種種浮華跟美好，但一切都不屬於自己，甚至，北京這座城市，在燃燒自己，不止眼前的資本家，好像所有事物都在燃燒她，燒的幹幹凈凈。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是太陽，所以才燃燒，再後來，她發現，其實自己不過是木柴，所以被燃燒。
“算了，今天就談到這兒吧，明天開始我要放個年假，有事釘釘吧”。老板神情傲慢，示意趙明月可以離開了。
然而，趙明月突然挺直了腰身，直視著老板，目光絲毫不懼。
“不好意思，加個班吧，給我辦離職。”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只是一瞬間，覺得有些受夠了，受夠了這種「處境」，這種明明感覺到被燃燒，又無力離開的處境。
最終，趙明月摔門而去，在同事們崇拜的目光中，邁著輕快的步伐辦完了離職，臨走前，還挑釁似的跟老板揮手告別。
離開公司後，她在三裏屯逛了一下午，最後，點了一杯80塊錢的冰淇淋，快樂瞬間遍布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辭職了又能怎樣呢，就可以真的獲得解放嗎？
味蕾帶來的短暫快樂過後，一陣更強烈的虛無感湧上心頭，趙明月坐在街邊，眼眸中倒映著行色匆匆的路人，仿佛看到了無數個日夜裏奔波的自己，換一家公司又怎樣，不還是一樣日覆一日繼續著之前的生活。
回家的公交近在眼前，只要跑兩步就可以到，但她累了，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一樣，迫切需要一股力量拽她起來。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震動。
沈岐……他竟然主動找我了？
趙明月有些驚訝，發微信的人，是她高中時的明戀對象，也是這麽多年一直放在心裏的白月光，只要提到這個名字，總會想起那段青蔥歲月，快樂、肆意、一切都生動鮮活。是的，她喜歡追逐的感覺，喜歡那個朝著月亮奔跑的自己。
他要跟我說什麽呢？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像拆禮物一樣輕輕打開了沈岐發過來的那條視頻，既緊張又充滿期待。視頻裏是黑龍江省東平市的一則新聞，原本廢舊了近十年的老廠區，如今已經被市政府改造成了環境整潔的文創園區，許多新興行業的公司紛紛響應政策入駐。整個學生時代，放學的趙明月都會路過那裏，尤其高中喜歡沈岐的那兩年，她經常繞遠去老廠區隔壁的居民樓想方設法“偶遇”沈岐。
“你願意回東北嗎？”沈岐語氣溫柔，瞬間擊中了趙明月的心。
“三個月前，我接手了我爸的廠子，開了一家潮牌服飾公司，我們可以……一起創業。”沈岐短短的一句話，像一陣風吹散了大霧，趙明月擡頭望著夜空，此刻，她突然覺得自己被月亮照得很暖。
我要離開北京，她十分篤定。
街上的路燈漸漸亮起，又一輛公交駛來，像是被什麽力量推了一把，趙明月突然跑了起來，像十七歲時那樣，不過，不是為了追眼前的公交，而是為了追心裏的月光。
兩天後，飛機躍過華北平原，降落在東平市的興凱湖機場。
東北的天空萬裏無雲，趙明月頓覺心情開闊。回家的路上，剛好趕上了周末的大集，街邊支起了許多臨時攤位，喧鬧的人群擋不住肇東小餅的香味，是她許久沒有感受過的煙火氣。
這才是屬於我的天地。
“來一份小餅！”拎著行李箱的趙明月擠入人群，吃到小餅的第一口，她開始期待在東北老家治愈疲憊的靈魂。
回到家以後，趙明月把行李箱丟到一旁，直接倒在了家裏那老舊卻無比舒服的沙發上，電視裏正放著她最愛的《惡作劇之吻》，湘琴跟直樹親得火熱。
趙明月卻只能在一旁幹啃雞架。
“這個人就是你回來的原因？”在家裏借宿的小侄女翻看相冊，找到了十年前的沈岐。
“姑姑這一生，愛過很多人，也有過許多乍見之歡，唯獨這白月光的位置，只屬於他一人。”趙明月感慨道。幸好父母還在上班，她可以大聊特聊自己的感情經歷。
“旁邊這個是誰？”小侄女指了指站在沈岐旁邊的清秀少年。
“那個啊，是裕樹。”趙明月隨口回答。
高中時的沈岐，大家都叫他“七中江直樹”，就連配置都跟直樹一樣，身邊總是跟著一個弟弟，所以，這個弟弟自然也得到了裕樹的外號。
擁有這麽好看的一張臉，上輩子要做多少善事呢。
趙明月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沈岐，是在校運動會的開幕式。
作為學生代表，沈岐負責升旗，盡管身後的學生們一片吵鬧，他依舊目光嚴肅，揚起紅旗的動作莊嚴而帥氣。廣播裏的進行曲淹沒了一切聲音，但趙明月依舊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身邊的兩個好朋友，則聽到了她那句信誓旦旦的話。
“這棵樹，我要了！”
“後來呢？”小侄女被勾起了好奇心。
“後來，我努力了兩年，想盡了各種辦法，還是沒能把這棵樹挪進自家後院。”趙明月一聲嘆息，“因為一封舉報信，我們的緣分徹底斷了。”
提起這件事，她氣就不打一處來。高三那年，不知道是誰寄來了一封信，舉報了她在學校倒追的重重惡劣行徑，末尾提到了她的繪畫天賦，不如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於是，趙父含淚犧牲了抽煙的零花錢，給女兒報了一大堆輔導班。趙明月再也不能像湘琴粘著直樹那樣，天天跟著沈岐了，最後，他考上了清華，找了個北大的女朋友。回憶到這裏，趙明月突然意識到，如果她當初學的不是畫畫，那現在一起都不一樣了。
“和老套的青春片一樣，沒意思。”小侄女沒了興趣，不想再聽。
“不過，和所有青春片圓滿的結局一樣，十年後，我們又重逢了！”
這時，小侄女突然一邊啃雞架一邊認真問了一句。
“十年過去了，萬一他從白月光變成了蚊子血，怎麽辦？”
幾十年的老廠區舊址，如今變成了煥然一新的文創園區。
白天，這裏屬於上班的年輕人，到了晚上，屬於跳廣場舞的阿姨們，和遛彎嘮嗑的大爺們，各自有各自的樂趣。
伴隨著鳳凰傳奇的高亢音樂，一個穿著老頭背心、花短褲的年輕男人走出了園區食堂，他挺著剛吃飽的渾圓小肚子，一邊慢悠悠散著步，一邊聽《不會帶團隊就只能幹到死》的有聲書。
自從開了這家公司，沈岐就努力維持精英總裁的人設，一整天都穿著筆挺西裝，只有晚上下班後，才能做回自己。
花壇裏種著幾顆大蔥，每天他都要趁著沒人的時候來練習一番。
“起風了，是時候建立一個屬於我的商業帝國了。”
他環顧園區，暢想以後這都是他的產業。創業容易焦慮，必須靠想象力緩解一下。
當沈岐第三遍念出這句臺詞的時候，終於留意到身後似乎有人。
原來，小妹慫恿之下，趙明月特意來到了老廠區，想看看新建後的樣子，更是想，如果能偶遇下班的沈岐，就再好不過了。出門之前，她認真化了全妝，精挑細選了一件戰袍。
沒想到，一走進園區，見到的，就是將老頭衫下半截掀開、敞著小肚子涼快的沈岐。
此情此景，令趙明月幾近昏厥，他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樣都可以，但她無法接受，那個升旗時的清冷白月光，變成了挺著小肚子的搞笑男。
一直灰蒙蒙的天終於下起了小雨，原本的熱鬧瞬間散開，逆著人群方向移動的紅傘成了唯一的亮色。
傘下的人長著一張白皙的臉，高鼻梁、桃花眼、五官精致立體，典型南方人的長相，其清冷氣質不輸給十年前的沈岐。
沈岐朝他揮手示意，“來，表弟，這兒！”
趙明月終於記起，他就是那個幫自己助攻的乖巧弟弟，周應淮。
周應淮朝這邊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淡淡的驚訝，他沒有理沈岐，反而徑直走到了趙明月面前。
“好久不見，裕樹弟弟！”趙明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發現如今的他已經比自己高了至少10cm。
“好久不見，湘琴姐姐。”周應淮輕輕笑了一下，望向她的眼神中有一絲狩獵的意味。
一旁看戲的小侄女不禁暗暗感慨，這麽多年過去了，直樹長歪了，裕樹倒是長直了，她仔仔細細盯著周應淮看了半天，想起了老師講課時提到的那個詞，芝蘭玉樹。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姐姐，我可是記掛了你十年呢。”
記掛我……趙明月不禁覺得奇怪。
“表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單獨跟她解決一下。”周應淮拽過趙明月的手腕，將她拉到了傘下。
“走吧，我的車停在那邊。”
趙明月原本還沈浸在白月光破碎的難過中，但轉念一想，盡快逃離這尷尬的現場也不錯，於是，便跟著周應淮離開了。
打量著二人的背影，沈岐不自覺發出了疑問。
“他們倆……有什麽重要的事？”根據他的記憶，周應淮跟趙明月並沒有什麽私交，唯一的聯系就是同時認識自己，而且，表弟不是來接我下班的嗎？怎麽就這樣走了，連把傘都沒有留。
小侄女對這些成年人的糾葛沒有興趣，見雨不大，她看了一眼沈岐，就舉起書包擋雨跑開了。
“你們成年人還能有什麽新鮮事，不是愛情，就是欠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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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幹凈的農家樂小院裏，一群大鵝正嘎嘎叫著搶食，深綠色的野菜清香撲鼻，那是東北特有的芨芨菜。
周應淮餵鵝的手法十分嫻熟，直到聽見了那個爆炸性的消息，手上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聽說趙明月要回來了！”一瞬間，清晨的愜意全部消散。
周應淮眉頭緊皺，他打開微信，找到了黑名單裏的那個人，照片裏一群半裸的男模簇擁在一個女人身邊，她的眼睛笑成了一道彎，像是擁有全世界一樣快樂。
還真是……不改本色啊。
胸肌健碩的塑料男模特，只穿著一條平角內褲。
一雙女人的手正不安分地游走，似乎在吃它的豆腐。
她先抓住塑料男模特的蜜桃臀，閉上眼睛認真感受，又蹲下身仔細檢查了一圈，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
“摸起來的手感不錯，就是彈性差了一點。”
這一番奇怪的舉動，嚇壞了旁邊的年輕男顧客，他既驚訝又尷尬，身體不自覺往門口方向逃離。
幸好這時，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轉身快步離開了。
年輕男顧客扶了扶眼鏡，深呼吸一口氣，終於冷靜了下來，他剛畢業不久，為了跟初戀女友的第一次旅行，才來買一條像樣的內褲，沒想到撞見了這樣的情景。不料，剛過了一會兒，這個女人竟然又回來了。
“化纖類內褲會降低血漿激素水平，很有可能引發少精癥。”
她語氣真摯，尾音上揚，帶著三分意味深長的暗示。
“這是來自專業人士的建議！”
男顧客神情覆雜地放下了手裏選好的內褲，望著遠去的背影，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一天前。
寸土寸金的金融街，坐落著奢華的麗思卡爾頓酒店。
大堂內正在舉辦一場時尚慶典，活動的主辦方是國際潮牌V.B，妝容精致的內衣設計師趙明月穿著緊身小禮服、腳踩8cm的高跟鞋，卻像泥鰍一邊不停穿梭在活動現場的各處，隨時解決現場突發的狀況。
好不容易有喘口氣的時間，只見她從晚宴包裏拿出了一個塑料袋，袋子裏是中午吃剩的鍋包肉跟半個東北大饅頭，每當焦頭爛額的時候，只有這種紮實的飽足感，才能治愈疲憊。只不過，在同事們都靠著美式咖啡來續命的對比下，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參加時尚圈的派對，要提前做好各種感官被調動的準備。空氣中香水的前調還未散去，紅酒的清香就瞬間入鼻，酒杯碰撞的清脆和應酬的談笑聲在耳邊此起彼伏，名媛們佩戴的珠寶跟臺上的閃光燈一樣明晃晃。
持續了一個晚上，活動終於圓滿結束。忙碌了一天的趙明月依舊神采奕奕，因為現在才是她的獵殺時刻，趁著送嘉賓離場的機會，和所有男模一一拍了照，然後，一邊品嘗黑天鵝的美味蛋糕，一邊欣賞帥哥們如紅酒一般帶勁的美貌，用精神鴉片，戰勝疲勞。她就是這種人，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的美色都收入囊中，當然，美食跟好酒也不會放過，說好聽一點，是王小波的那句“我想吃，想愛，想一瞬間變成天上的雲。”
說不好聽一點，那就是深夜必看擦邊男。
可惜，今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由於項目原因，眾人不得已一起打車回了公司，馬不停蹄地修改下一季度的設計方案。
成年人的生活可真是無趣。
她忙著實現五彩斑斕的黑，換來的是老板的餅畫了一堆又一堆。關於年中述職，趙明月只想說這一句心裏話。淩晨1點，導出pdf格式以後，疲憊的趙明月擡頭看了看窗外，這附近高樓林立，完全遮擋住了月亮。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已經近黃昏了，趙明月將一份原創的國風潮服設計方案放在了老板面前，想趁著他高興的時候，答應自己的調崗計劃。
“北京不是為了實現你夢想存在的城市，我覺得你還是適合內衣線。”老板敷衍了兩句，連方案都懶得翻。
這不是第一次被打槍了，趙明月不願糾纏，打算離開。
“知道你昨天幹了什麽事嗎？”老板突然問道。
趙明月搖了搖頭，她不是一直在加班嗎。
老板冷笑一聲，開始了繪聲繪色的演繹。
昨晚，得知員工們活動結束後還在加班，老板那泯滅許久的人性竟然出現了，他帶著眾人去吃夜宵，酒過三巡後，提議眾人給公司提提意見，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為了以示親近，老板拍了拍旁邊的女同事，擺起了長輩姿態嘮家常。
“還單身呢，你都二十九了，該把重心放在家庭問題上了。”
眾人沈默之時，隔壁桌突然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你三十九了，才應該把重心放在家庭問題上吧。”這話倒是沒錯，老板家有三個孩子，他總是分不清誰都上幾年級。
老板循著聲音望去，發現了正踩著紅酒箱對瓶吹的微醺趙明月。
“別的公司只有年終述職，為什麽你非要再開個年中述職，怎麽著，是怕自己的公司活不到年底嗎？”趙明月中氣十足，輸出了一連串的意見。
飯局的最後，氣到差點昏厥的老板當眾放話，明天去辦離職，n加幾我也要開掉你。
回憶到這裏，趙明月的頭不自覺低了下去，平日裏，她努力維持著都市麗人的人設，但一喝酒，東北人的耿直屬性就壓不住了。她暗暗後悔，吐槽一時爽，道歉火葬場。
經過漫長的和解，雙方獲得了共贏，趙明月繼續打工，老板省了賠償金，然而，等趙明月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老板突然又怒火攻心，冒出了一句話。
“你知道，林黎出去單幹，為什麽不帶你嗎？”
林黎是趙明月的師姐，這幾年來亦師亦友的存在。這句話，狠狠紮了趙明月一刀，她楞在原地半天，註意力卻突然被窗外的晚霞吸引。
麗思卡爾頓85層的行政酒廊，擁有全北京最美的天空景色，昨天傍晚，趙明月就站在那裏，見到了一大片晚霞，它如同正在燃燒一般，吞沒了整個天空，絢爛至極。臉頰和手臂正被晚霞照得通紅，整個人仿佛被炙烤著一樣，那時，她在想，盡管站在城市高點，一路見過了種種浮華跟美好，但一切都不屬於自己，甚至，北京這座城市，在燃燒自己，不止眼前的資本家，好像所有事物都在燃燒她，燒的幹幹凈凈。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是太陽，所以才燃燒，再後來，她發現，其實自己不過是木柴，所以被燃燒。
“算了，今天就談到這兒吧，明天開始我要放個年假，有事釘釘吧”。老板神情傲慢，示意趙明月可以離開了。
然而，趙明月突然挺直了腰身，直視著老板，目光絲毫不懼。
“不好意思，加個班吧，給我辦離職。”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只是一瞬間，覺得有些受夠了，受夠了這種「處境」，這種明明感覺到被燃燒，又無力離開的處境。
最終，趙明月摔門而去，在同事們崇拜的目光中，邁著輕快的步伐辦完了離職，臨走前，還挑釁似的跟老板揮手告別。
離開公司後，她在三裏屯逛了一下午，最後，點了一杯80塊錢的冰淇淋，快樂瞬間遍布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辭職了又能怎樣呢，就可以真的獲得解放嗎？
味蕾帶來的短暫快樂過後，一陣更強烈的虛無感湧上心頭，趙明月坐在街邊，眼眸中倒映著行色匆匆的路人，仿佛看到了無數個日夜裏奔波的自己，換一家公司又怎樣，不還是一樣日覆一日繼續著之前的生活。
回家的公交近在眼前，只要跑兩步就可以到，但她累了，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一樣，迫切需要一股力量拽她起來。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震動。
沈岐……他竟然主動找我了？
趙明月有些驚訝，發微信的人，是她高中時的明戀對象，也是這麽多年一直放在心裏的白月光，只要提到這個名字，總會想起那段青蔥歲月，快樂、肆意、一切都生動鮮活。是的，她喜歡追逐的感覺，喜歡那個朝著月亮奔跑的自己。
他要跟我說什麽呢？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像拆禮物一樣輕輕打開了沈岐發過來的那條視頻，既緊張又充滿期待。視頻裏是黑龍江省東平市的一則新聞，原本廢舊了近十年的老廠區，如今已經被市政府改造成了環境整潔的文創園區，許多新興行業的公司紛紛響應政策入駐。整個學生時代，放學的趙明月都會路過那裏，尤其高中喜歡沈岐的那兩年，她經常繞遠去老廠區隔壁的居民樓想方設法“偶遇”沈岐。
“你願意回東北嗎？”沈岐語氣溫柔，瞬間擊中了趙明月的心。
“三個月前，我接手了我爸的廠子，開了一家潮牌服飾公司，我們可以……一起創業。”沈岐短短的一句話，像一陣風吹散了大霧，趙明月擡頭望著夜空，此刻，她突然覺得自己被月亮照得很暖。
我要離開北京，她十分篤定。
街上的路燈漸漸亮起，又一輛公交駛來，像是被什麽力量推了一把，趙明月突然跑了起來，像十七歲時那樣，不過，不是為了追眼前的公交，而是為了追心裏的月光。
兩天後，飛機躍過華北平原，降落在東平市的興凱湖機場。
東北的天空萬裏無雲，趙明月頓覺心情開闊。回家的路上，剛好趕上了周末的大集，街邊支起了許多臨時攤位，喧鬧的人群擋不住肇東小餅的香味，是她許久沒有感受過的煙火氣。
這才是屬於我的天地。
“來一份小餅！”拎著行李箱的趙明月擠入人群，吃到小餅的第一口，她開始期待在東北老家治愈疲憊的靈魂。
回到家以後，趙明月把行李箱丟到一旁，直接倒在了家裏那老舊卻無比舒服的沙發上，電視裏正放著她最愛的《惡作劇之吻》，湘琴跟直樹親得火熱。
趙明月卻只能在一旁幹啃雞架。
“這個人就是你回來的原因？”在家裏借宿的小侄女翻看相冊，找到了十年前的沈岐。
“姑姑這一生，愛過很多人，也有過許多乍見之歡，唯獨這白月光的位置，只屬於他一人。”趙明月感慨道。幸好父母還在上班，她可以大聊特聊自己的感情經歷。
“旁邊這個是誰？”小侄女指了指站在沈岐旁邊的清秀少年。
“那個啊，是裕樹。”趙明月隨口回答。
高中時的沈岐，大家都叫他“七中江直樹”，就連配置都跟直樹一樣，身邊總是跟著一個弟弟，所以，這個弟弟自然也得到了裕樹的外號。
擁有這麽好看的一張臉，上輩子要做多少善事呢。
趙明月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沈岐，是在校運動會的開幕式。
作為學生代表，沈岐負責升旗，盡管身後的學生們一片吵鬧，他依舊目光嚴肅，揚起紅旗的動作莊嚴而帥氣。廣播裏的進行曲淹沒了一切聲音，但趙明月依舊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身邊的兩個好朋友，則聽到了她那句信誓旦旦的話。
“這棵樹，我要了！”
“後來呢？”小侄女被勾起了好奇心。
“後來，我努力了兩年，想盡了各種辦法，還是沒能把這棵樹挪進自家後院。”趙明月一聲嘆息，“因為一封舉報信，我們的緣分徹底斷了。”
提起這件事，她氣就不打一處來。高三那年，不知道是誰寄來了一封信，舉報了她在學校倒追的重重惡劣行徑，末尾提到了她的繪畫天賦，不如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於是，趙父含淚犧牲了抽煙的零花錢，給女兒報了一大堆輔導班。趙明月再也不能像湘琴粘著直樹那樣，天天跟著沈岐了，最後，他考上了清華，找了個北大的女朋友。回憶到這裏，趙明月突然意識到，如果她當初學的不是畫畫，那現在一起都不一樣了。
“和老套的青春片一樣，沒意思。”小侄女沒了興趣，不想再聽。
“不過，和所有青春片圓滿的結局一樣，十年後，我們又重逢了！”
這時，小侄女突然一邊啃雞架一邊認真問了一句。
“十年過去了，萬一他從白月光變成了蚊子血，怎麽辦？”
幾十年的老廠區舊址，如今變成了煥然一新的文創園區。
白天，這裏屬於上班的年輕人，到了晚上，屬於跳廣場舞的阿姨們，和遛彎嘮嗑的大爺們，各自有各自的樂趣。
伴隨著鳳凰傳奇的高亢音樂，一個穿著老頭背心、花短褲的年輕男人走出了園區食堂，他挺著剛吃飽的渾圓小肚子，一邊慢悠悠散著步，一邊聽《不會帶團隊就只能幹到死》的有聲書。
自從開了這家公司，沈岐就努力維持精英總裁的人設，一整天都穿著筆挺西裝，只有晚上下班後，才能做回自己。
花壇裏種著幾顆大蔥，每天他都要趁著沒人的時候來練習一番。
“起風了，是時候建立一個屬於我的商業帝國了。”
他環顧園區，暢想以後這都是他的產業。創業容易焦慮，必須靠想象力緩解一下。
當沈岐第三遍念出這句臺詞的時候，終於留意到身後似乎有人。
原來，小妹慫恿之下，趙明月特意來到了老廠區，想看看新建後的樣子，更是想，如果能偶遇下班的沈岐，就再好不過了。出門之前，她認真化了全妝，精挑細選了一件戰袍。
沒想到，一走進園區，見到的，就是將老頭衫下半截掀開、敞著小肚子涼快的沈岐。
此情此景，令趙明月幾近昏厥，他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樣都可以，但她無法接受，那個升旗時的清冷白月光，變成了挺著小肚子的搞笑男。
一直灰蒙蒙的天終於下起了小雨，原本的熱鬧瞬間散開，逆著人群方向移動的紅傘成了唯一的亮色。
傘下的人長著一張白皙的臉，高鼻梁、桃花眼、五官精致立體，典型南方人的長相，其清冷氣質不輸給十年前的沈岐。
沈岐朝他揮手示意，“來，表弟，這兒！”
趙明月終於記起，他就是那個幫自己助攻的乖巧弟弟，周應淮。
周應淮朝這邊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淡淡的驚訝，他沒有理沈岐，反而徑直走到了趙明月面前。
“好久不見，裕樹弟弟！”趙明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發現如今的他已經比自己高了至少10cm。
“好久不見，湘琴姐姐。”周應淮輕輕笑了一下，望向她的眼神中有一絲狩獵的意味。
一旁看戲的小侄女不禁暗暗感慨，這麽多年過去了，直樹長歪了，裕樹倒是長直了，她仔仔細細盯著周應淮看了半天，想起了老師講課時提到的那個詞，芝蘭玉樹。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姐姐，我可是記掛了你十年呢。”
記掛我……趙明月不禁覺得奇怪。
“表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單獨跟她解決一下。”周應淮拽過趙明月的手腕，將她拉到了傘下。
“走吧，我的車停在那邊。”
趙明月原本還沈浸在白月光破碎的難過中，但轉念一想，盡快逃離這尷尬的現場也不錯，於是，便跟著周應淮離開了。
打量著二人的背影，沈岐不自覺發出了疑問。
“他們倆……有什麽重要的事？”根據他的記憶，周應淮跟趙明月並沒有什麽私交，唯一的聯系就是同時認識自己，而且，表弟不是來接我下班的嗎？怎麽就這樣走了，連把傘都沒有留。
小侄女對這些成年人的糾葛沒有興趣，見雨不大，她看了一眼沈岐，就舉起書包擋雨跑開了。
“你們成年人還能有什麽新鮮事，不是愛情，就是欠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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