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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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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段簡璧說罷,一刻沒再多留,轉身便走。

“站住。”賀長霆寒聲命道。

段簡璧的腳步頓住了,完全不聽她的使喚。

她想要走,可這雙腿不知在怕什麽,又不敢不管不顧地走。

她恨自己的膽子。

“王爺有何吩咐?”段簡璧沒有轉身,就這樣背著他問。

“玉澤院修葺好之前,你就住在這裏,我不想叫下人議論,你為何單獨去睡客房,所以不要再提我根本不會答允的要求。”

他說完,頓了頓,又說:“我會守著規矩,但你最好明白,你現在還是我的王妃,你那份心思最好收一收,別連累元安為你受過。”

這話是何意,段簡璧很清楚,晉王在告誡她不要再蠱惑裴宣犯錯。

在他眼裏,她是什麽人,挑撥他們兄弟反目成仇的紅顏禍水?

罷了,是她想護下阿兄,自己把錯都攬了過來,晉王這樣想也無所謂。

段簡璧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話,默不作聲回了內廂,和衣躺在榻上,又想起一樁難事。

她所有衣服都被燒毀了,她鐵了心要走的,沒留一點後路。

她不能久留了,等晉王傷勢一好,她就走。

第二日,段簡璧早早起了,見晉王趴臥在高榻上,胸膛下墊著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被子,他上身陷在被子裏,多少能禦些寒,背上因為有傷,不能覆蓋,便光·裸·著,只穿著一件被她剪去半截的細布褲子,看上去像個落難的流民,穿不暖的樣子。

他這樣睡,若再受了風寒,更麻煩。

段簡璧折回內廂,拿了一床被子出來。

賀長霆耳朵動了動,卻沒有睜眼,也無其他動作,仍似睡得深沈。

段簡璧將被子搭在賀長霆腰上,接近背、腿傷口處的被子都被折了回去,往他身子兩側掖了掖,好固定住。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段簡璧察覺掖被子時,賀長霆微微擡了擡身子,好似有意配合她。

可看他神色,又像睡得熟,沒有絲毫知覺。

段簡璧沒多想,出門去盥洗室梳洗,命兩個家僮照看。

聽到關門聲,賀長霆才擡眼朝門口看了看。

榻上只有一床被子,她又剛起不久,這被子還帶著餘溫,甫一搭在他腰上便浸出一層暖意,十分舒坦。

賀長霆以這樣的姿勢又假寐了一會兒,還沒等到王妃回來,召來家僮問:“王妃呢?”

“去盥洗室了。”家僮答。

賀長霆一向簡居,書房內陳設簡單,只有一個洗臉用的盆架,連妝鏡都沒有,更莫說其他女兒家用的東西,確實不方便她梳洗。

“去叫管家來。”

待管家過來,賀長霆吩咐他置辦一些女兒家尋常用的東西擺置在房裏,又道:“找幾個繡娘來,給王妃裁幾身四季衣裳。”

想了想,接著說:“你再看看,還有何不便之處,都辦妥了,叫她住著舒服便利。”

管家一一應下,領命辦事去了。

家僮扶晉王坐起,伺候他漱洗過,見他穿得實在單薄,而這天氣又冷,遂道:“王爺,生個爐子放在屋裏吧。”

賀長霆並不畏寒,書房最初也不是按常居之所設計的,沒有地龍、火墻這類取暖設施,只能簡單生個爐子避寒。

“不用。”賀長霆一句話說罷,朝內廂看了眼,又改了主意,“往內廂生個吧。”

家僮立即去辦。

因著晉王有傷,飲食上需忌口,段簡璧特意去廚房交待一番,又道:“裴將軍的飲食也按這個來,清淡些。”

這話恰被來廚房的裴宣聽見。

他頓了會兒,沒有擡眼去看段簡璧,沈默許久後,才對廚房說:“明日起,不必做我的飯了。”

段簡璧聞聲回頭,比廚房先給出回應,“為何?”

裴宣微微頷首對段簡璧施禮,並不回答她的話,離開廚房朝書房走去。

段簡璧沒有追,與他拉開一段距離也回了書房,到房門口,聽到裴宣在與晉王辭行。

“屬下想去彭城歷練一番,還請王爺放行。”彭城正在訓練水兵,為將來征伐江左諸國做準備。

賀長霆看了看裴宣露在外面的一條手臂,從手指到臂彎上面,甚至快到肩膀,都是挑破的血泡,傷的還是右手。

“等你傷好再說。”賀長霆沒有答允。

裴宣又道:“不妨事,屬下想趁著還未下雪封路,盡早趕過去,若再晚幾天,下了雪,怕就走不成了。”

賀長霆沈默。

便就在這時,家僮掂著生好的爐子進來了,直接放去內廂,又對晉王稟說:“王爺,找木匠新訂做了妝臺、衣箱、香幾、圓凳,王妃娘娘房裏用的東西,除了撥步床,都置辦了,繡娘也已到了,在門房上候著,您看何時叫她進來?”

賀長霆看了看裴宣,屏退家僮:“等吃完飯再說。”

裴宣臉色沒有一點波動,只是再次說:“請王爺放行。”

賀長霆想了想,道:“彭城路遠,而且一旦去了,不定江左,不能折返,你應該清楚,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事。”

頓了頓,朝門外看了眼,知道段簡璧在外,繼續說:“你再好好想想吧,三日後再給我答覆,若到時還這樣決定,我會挑幾個人隨你一同前往。”

裴宣道謝,告辭,出了房門,看見段簡璧愕然望著他,也沒有一句話,仍是畢恭畢敬施了一禮,大步離去。

段簡璧沒有喊他,而是跟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將要拐進屬官住的別院,察覺段簡璧仍未放棄,裴宣轉身,段簡璧也停住腳步,望著他。

“王妃娘娘,如此相隨,可有事?”

他語氣如此公事公辦,沒有半點私下裏談談的意思,段簡璧只好問:“你果真要走那麽久嗎?”

裴宣點頭,沒有一絲猶豫。

“為何?”段簡璧蹙眉問,就算要走那麽遠,那麽久,不是應該帶她一起麽?明明是他親口說要帶她走的,而今火也放了,人情也欠了,怎麽單單留下她一個來面對?

“王爺說,下次提前與他說一聲……”段簡璧試圖改變裴宣的主意。

“王妃娘娘,王爺昨日為了救你,闖進了火海,傷得不輕,你,您好好照顧他。”

裴宣之前很想視而不見,一味騙自己,王爺不喜阿璧,似王爺這等心懷大業的人,該娶一個門當戶對能助益他的姑娘。可是王爺種種舉止,種種所為,又叫他無法自欺欺人。

王爺拒絕了懷義郡主的求婚,他相信,如果王爺沒有婚配,絕對不會拒絕懷義郡主。

那日在永寧寺,王爺護下阿璧時,那般自然而然的親近,他從未見王爺對哪個女子那樣過,便是呂家小妹能叫王爺“景襲哥哥”,也不曾見王爺有越矩半分的親厚。

他帶著阿璧在姨母宅子留宿,王爺明知阿璧和他在一起不會有事,卻還是不顧宵禁找了過去。

今次,更是置自己性命於不顧,赴湯蹈火地要救阿璧。

他沒有辦法再說服自己王爺不喜阿璧。

他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利用王爺的義氣,搶走王爺的心上人。

他做不出來,他如果就這樣帶阿璧走,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裴宣頷首微微施禮,“王妃娘娘,保重。”語畢,轉身要走。

“阿兄!”段簡璧喊停他的腳步,“你到底是何意思?”

“王妃娘娘,我想冷靜冷靜,你,您好好待王爺吧。”裴宣心裏知道,王爺心中也有一個過不去的坎,王爺沒有辦法拋開自己許下的那個諾言。

或許這場僵持而尷尬的局面,只有阿璧能破解,只要她願意跟王爺好好過日子,他會永守南土,不再回京。

就讓那個一時沖動的荒唐諾言,掩埋進時光的廢墟裏吧。

段簡璧也明白裴宣的意思了,他的意思很明顯,很堅定,就是要獨自走得遠遠的,他想把她還給晉王。

“你之前說的,都不算數了是麽?”段簡璧沒有哭,但喉嚨裏翻滾出一些酸楚,聲音便也有些變了,聽來濕濕涼涼的。

裴宣心底像被剜了一刀,目光還是忍不住落在了她身上,一句輕輕地“阿璧”才出口,又咽了回去。

“阿兄,你救過我,幫過我,我會感激你一輩子,所以不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怪你恨你,可我希望你明白,我是個人,不是個能夠踢來踢去的皮球。”

“你既然已經做了決定,我不會糾纏,便望你好生保重。”段簡璧說完便走了。

裴宣按下追逐的腳步,靜靜看著她的影子,直到看不見了才轉去別院。

誰知走了沒多遠,家僮追了過來,“裴左衛,王爺請您一道過去用飯。”

裴宣折返,見房內晉王面前擺了一張高案,段簡璧正往案上擺置飯食,臉色並不好看。

晉王左手邊則按尋常擺置了一張低矮些的板足案,家僮也已將飯食擺置好,與晉王所食沒有差別。

兩個男人一起吃飯,段簡璧不方便留下,安置妥當後便告退。

賀長霆沒有留她。

段簡璧為二人關上房門,並沒有步下門前的石階,而是沿著廊下的步道往旁邊走去,走出幾步後腳步越放越慢,終於輕輕地停下來。

她聽見晉王和裴宣在說話。

晉王第一句便是:“我答應你的事,絕不會食言。”

房內許久沒有回應,好一會兒,才聽裴宣說:“功未成,名未就,之前是我糊塗,不該陷於兒女情長之事,王爺別再提這些了。”

裴宣還是鐵了心要走。

段簡璧沒再聽下去,輕步離開。

晉王和裴宣,一個總是強調不會食言,一個又說讓她好好照顧晉王,他們兄弟情深,義薄雲天,讓來讓去,倒好像她是一個挑撥離間的惡人,昨夜那場大火,真似是她一個人自私自利犯下的錯了。

段簡璧吩咐廚房把她的飯擺到客房去。她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胃口都異常好,這頓飯概要吃很久。

一頓飯很快吃了精光,段簡璧還是覺得肚子裏空空的,起身出門,打算再去廚房一趟。

卻見家僮來報,“王妃娘娘,有位段公子來訪,王爺已將人請了去,您也快去吧。”

段簡璧聞言,想是哥哥聽說王府失火的消息,看她來了,忙朝書房走去。

剛跨進院門,見段辰已在家僮帶領下,快到書房門口。

“哥哥。”段簡璧柔聲喚了句,加快步子朝段辰迎過去。

段辰本來已經步上房門前的踏階,甚至看見賀長霆坐在高榻上,聽到妹妹的聲音,又轉過頭,見她已撲來跟前。

顧不上進門,段辰上下打量過她,問:“可有受傷?”

段簡璧搖頭,“讓姨母不要擔心,我沒事。”

段辰微點頭,又問:“昨夜怎麽回事,怎會起那麽大的火,沒叫丫鬟守夜麽?”

他聲音很著急,雖沒有責問段簡璧的意思,顯然也對王府之內發生這種事很不滿,有意叫晉王聽見這話。

段簡璧本來就對放火心懷愧疚,結果裴宣突然轉變態度,留她一個人面對這些,此刻又聽哥哥緊張質問的語氣,雖知他不是針對自己,心裏還是忍不住委屈,眼睫一低,淚水便憋不住了,一串串滾下來。

段辰眉心一擰,心裏的火便竄上來,卻沒有對段簡璧發作,擡手捧著她臉,用拇指給她擦去淚水,壓著聲音裏的急怒,盡量溫和地問:“怎麽回事,誰又欺負你?”

段簡璧聽哥哥問話,心頭暖融融的,除姨母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會這樣不問青紅皂白地護著她。

也不知為何,那份委屈更壓不住了。

若是在姨母面前,她大概還要顧忌姨母心疼,也怕姨母自責無法幫她,不敢落淚。但在哥哥面前,她很心安,也不用有太多顧忌,不必壓抑自己情緒。

眼淚落得更狠了,若非這是在晉王府,她不知自己會不會抱著哥哥告狀。

段辰不再給妹妹擦淚,胸膛給她做依靠,單臂擁著她安撫她的情緒,轉過頭去看晉王,眼神兇戾。

卻見晉王也望過來,目光像那日沖段辰脖頸逼過去的刀。

有意提醒他,別忘了自己什麽身份。

段辰並沒因這目光就把人推開。

段簡璧哭了會兒,沒那麽委屈了,才離開他懷,擦擦眼淚,解釋說:“昨晚是我不對,喝了點酒,不小心打翻了連枝燈臺。”

段辰又看看她,說:“人沒事就好,以後小心些,若有難處——”

他重重道:“別忘了,你還有個哥哥。”

段簡璧笑著點頭,拉著他去房中坐。

賀長霆見二人進門,收了收臉上的不快,看向段辰時,仍是沒忍住眼裏的刀子,剜了他一眼,餘光掃了眼段簡璧,見她並未察覺,放心地收回目光。

他應該給這假段辰提個醒,叫他知道應該怎樣做兄長。

段辰正是聽說晉王府失火,特意來看看段簡璧是否有恙,聽說晉王為救段簡璧才傷成那樣,也沒那麽厭惡他了,沒有冷言冷語,說了幾句話便要告辭。

賀長霆卻道:“段兄留步。”

自從知道段辰身份有假,賀長霆再不曾以“明函”喚他,都是客氣疏離地稱段兄。

又對段簡璧說:“府裏來了繡娘為你裁衣,你到客房去見吧。”

段簡璧察覺晉王有意支開她,不知他又動了什麽心思,不放心地看看段辰,並不走。

賀長霆看向她,“我現在這副樣子,你還怕我拿刀砍他麽?”

段簡璧看看晉王,他腿上有傷,連路都走不成,確實打不了架。

“那,我很快就來。”段簡璧說罷,看一眼哥哥,示意他不要和晉王鬧得太僵,而後才出去了。

段辰坐回去,散漫地問:“晉王殿下留我何事?”

賀長霆審視著他,“王妃雖叫你一聲哥哥,但你最清楚,你身上流著的血和她不一樣。”

見段辰仍是無所謂模樣,他直言:“你越矩了,方才動作,不是一個兄長該做的。”

段辰不以為然地笑了聲,“你們……”中原人規矩真多。

他頓了頓,忽然改口:“我作為兄長不該做,你作為夫君,該做的都做了?”

賀長霆不防他有此一問,唇線抿得筆直,並不說話。

段辰抱臂,目光不羈地看著晉王,“我只是兄長,她為何有委屈要跟我哭,而不跟你說?”

“哪個夫君做成你這樣,三天兩頭惹自己女人哭?之前她被人欺負,你沒在京城,罷了,不怪你,如今呢,這就是你給她的日子?你要是做不來這個夫君,也別逞能,好聚好散,面子我給你,人我領回去,你瞧如何?”

段辰坐在矮榻上,一腿高高屈起來支著自己手臂,自在散誕,絲毫沒有一介布衣對上皇子親王的唯唯諾諾。

賀長霆默了會兒,冷道:“你沒資格領她回去。”

段辰好笑:“阿璧叫我聲哥哥,姨母口口聲聲叫我‘明函’,你真以為能戳穿我?你覺得真有那一天,姨母和阿璧,會信你還是信我?”

“當初說與你真相,只是想省一樁麻煩,免得你跟阿璧吹枕邊風,你當真以為我是心虛?阿璧一日認我做哥哥,我就一日有資格領她回去。”

段辰忽然目光變了變,意味深長地說:“就算不做哥哥,想來阿璧,也不會討厭我做其他人。”

賀長霆目光刺向段辰,語氣像一把刀子,“不該有的心思,你最好別有,王妃只缺一位兄長,不缺‘其他人’。”

段辰漫不經心道:“只要王爺不說破,我倒是願意做這個兄長。”

見晉王無話,起身說:“王爺的話我記下了,放心,只要你不惹她哭,我這肩膀,她也用不著,何須你費心提醒什麽越矩不越矩的,管別人,不如管自己,王爺這般聰明的人,這個道理該不用我來提醒吧?”

“告辭。”段辰虛虛施了一禮,大步跨出門。

房內只剩了賀長霆一人。

他望著房外,剛才王妃落淚的地方。

她為何哭?因為裴宣要離開很久?因為這次沒能如願跟裴宣走?

他明白裴宣的愧疚,方才與裴宣說話,他也暗示過他可以帶王妃走,但裴宣沒有答應。

他還能怎麽辦?

難道擅作主張,親手把王妃送過去麽?

賀長霆心裏忽然針紮般疼了下,像一根刺在蠕動。

彭城地處南北對峙前線,常有戰事,很不太平,裴宣到了那裏,忙於兵務,恐無暇照護王妃,還是京城更安全些。

賀長霆想,裴宣此去不肯帶上阿璧,應當也有這個顧慮。

···

三日後,裴宣離京,賀長霆雖然腿傷不便,還是坐了牛車親自送他出城。

段簡璧相隨。

因是冬日出行,此次乘坐的牛車窗子很小,還有厚實的帷簾遮蔽,車內情形,車外根本無從看到。

這是成婚以來,段簡璧第一次與賀長霆同車而行,兩人並肩而坐,像隔岸對峙一樣,各自據守著一個角落。

車廂很寬敞,靠著後壁置放的坐榻很長,足夠段簡璧這般身長的人松松橫臥其上,而今兩人各坐一端,中間還可再坐一個賀長霆這般身形的兒郎。

賀長霆微微偏頭看了段簡璧一眼,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緣故,她臉色很白,交握放於膝蓋上的雙手也有些發白,目光無神地盯著前方。

自上了牛車,不,自裴宣說定要走,這幾日,她雖住在書房,與他本就不多的話更寥寥無幾。

賀長霆甚至幾度想送她和裴宣一起走。

至少那樣,她會歡喜一些。

這種荒唐的想法又幾度被他按下。

車廂內寂靜了許久,賀長霆忽然問:“冷麽?”

段簡璧的目光這才動了動,淡淡說:“不冷。”

賀長霆看了看她發白的手,褪下自己披著的大氅蓋在她膝蓋上。

段簡璧不想接受這份無端好意,要還回去,一轉頭,撞進賀長霆定定的目光裏,手下的動作就停住了。

他總是如此,一句話不說,卻是一個眼神就能把人鎮住,不管她有沒有犯錯。

段簡璧鼓了鼓勇氣,知自己無錯,他總不能無緣無故就拿官威壓她,遂拿起大氅要還放回他膝蓋上。

“我不想強迫你做什麽,但也不希望,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你也要推阻。”賀長霆看著她說。

段簡璧楞了楞,仍是把大氅隨手搭在他膝上,淡聲說:“王爺眼中微不足道的東西,於我卻有千斤重,我承受不起,更還不起,不敢不推阻。”

就連她一個大活人,在晉王眼中也是一件可以許出去的東西罷了。

賀長霆沈默看著她,聽出她又在置氣,言語之中似有所指。

“你到底在氣什麽?”戰場上,賀長霆可以輕易看透敵人的奸計,朝堂上,也能輕易看透父皇和朝臣的所思所想,唯獨對王妃生氣,他看不透。

她就算因為裴宣要走而傷心,依她的性子,卻也不至於遷怒在他身上。

兩人鬧得不愉快,還是失火當日,他告誡她別再蠱惑裴宣犯錯,都已經過去這幾日了,她還在生氣麽?

放火脫身如此危險的事,她讓裴宣瞞著他私自行事,他說不得麽?

她看上去不像如此蠻不講理的人,可若不是因為這個,她還能因為什麽生氣?

賀長霆想不透。

他從未遇見過如此棘手的事。

他看看還回來的大氅,猛地往旁邊一掀,大氅寬大,直接繞過了段簡璧膝蓋,賀長霆長臂往前一伸,自她膝彎下將大氅另一端扯過來,兩端交疊抓在手中,那大氅便像一條厚重的繩索,牢牢纏繞在段簡璧膝蓋上,連她雙手也纏了進去。

段簡璧瞋目瞪他一眼,雙手要掏出來,賀長霆松開一端甩過她膝彎去,又在她膝上纏了一匝,將她欲要掙脫的雙手牢牢縛在其中。

段簡璧徹底動彈不得了,只怒目望著晉王。

賀長霆偏

過頭不看她,手中抓著大氅,微微用了些力氣,把人拖到坐榻中間位置一些,離開那寒氣最重的車壁。

如此情狀行了一路,出得城門時,段簡璧雙膝發熱,雙手也暖融融的,連帶著身上的寒氣都降了些。

她有時也看不透晉王,左右沒打算與她長長久久,又何必在這種小事上給她一些出乎意料的溫暖?

如今這溫暖於她而言,不是夫妻溫情,而是負擔,她無力償還的負擔。

因那一場火她已經背上了債,書房裏新安置的東西,繡娘新裁的衣服,樁樁件件,在晉王眼裏微不足道的東西,於她而言都是千斤重的債。她不知還要背多久才能脫身,只盼著晉王別再給她負擔。

他眼中的一粒灰塵,落在她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曾以為這場大火之後,她能和裴宣輕輕松松地生活,裴宣說過會繼續效忠晉王,報答他的義氣,可現在一切都變了,裴宣這一走,所有的債便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原來看上去那般可靠的阿兄,也是靠不住的,也會像晉王一樣,隨時將她讓出去。

她再也不要相信阿兄了,她只能靠自己。

段簡璧心不在焉地盯著遮在窗子上的帷簾,忽覺一陣寒風襲來,帷簾向車內揚起,一只飛矢若流星穿進來,自她眼前掠過,一頭紮進對面窗子的帷簾,又穿透出去。

而在帷簾飛起的剎那,賀長霆已扯著大氅將她擁在自己身旁,牢牢護住。

“有刺客!”傍車而行的趙七大聲喊道。

隨後又有幾只飛矢落在車廂外壁上,車內聽來,如冰雹一般啪嗒啪嗒砸下來。

車廂外已陷入一片混戰,叮叮當當刀劍碰撞的聲音,呼喊聲,混雜著血腥味進了車廂內。

時而也見刀劍砍在窗欞上,差一點就捅了進來。

段簡璧早已面色煞白,若不是被賀長霆緊緊抱著,她概要抖得不能自已。

賀長霆卻面不改色,一手擁緊段簡璧護在懷裏,一手持短刀,目光沈靜機警,耳朵微動,分辨著外面情況。

對方來人約有十餘個,而趙七一行共六人,聽外面打鬥情況來看,應該還算勢均力敵。

“別怕。”賀長霆察覺段簡璧在顫抖,擁她更緊了些,解開纏縛她的大氅,將一把短刀交在她手上,握緊她手,又說:“別怕,你有刀。”

若他不能給她安全感,兵器在手,總歸好一些。

段簡璧胡亂點頭,緊緊咬著唇瓣。

“殺了晉王,為大王報仇!”

聽聲音,又有一群人沖了上來,竟似有勇有謀的滾輪戰。

外頭一陣廝殺後,趙七和裴宣跳上車來,“王爺,人太多,衣裳給我,我引開他們!”

賀長霆把大氅給了裴宣,“小心!”

裴宣點頭,看了段簡璧一眼,正要出門,聽她說道:“阿兄小心!”

裴宣又回頭看看她,披上大氅敏捷地翻身出去了。

趙七換上了晉王的外袍,看到有人追隨裴宣而去,找準時機也跳下車,縱馬向另一條路上跑去。

“這個是晉王!”賊人喊。立即有幾個折返回來去追趙七。

裴宣和趙七引開了大部分賊人,牛車得以掉頭往城裏趕,一個護衛趁機將牛換成了快馬,親自駕車。

賀長霆特意撩開些許帷簾,叫外頭人能清楚聽見車廂內的聲音,輕聲對段簡璧道:“我說,你跟著喊。”

段簡璧慌亂點頭。

“喊,王爺,你別死,大聲些,悲痛些。”

段簡璧依言照做。

賀長霆看見已有幾人被吸引了目光。

“再喊,王爺,你死了,我怎麽辦。”

段簡璧撕心裂肺,如假包換。

而後便聽車外賊人惱羞成怒:“上當了!晉王還在車裏,有個女人!”

此時馬車已經距離城門很近,守城的兵卒已趕來幫忙,而裴宣和趙七也將方才分散引開的賊人引了回來,有官兵幫忙,很快平定了這場刺殺。

裴宣處理這種事情很有經驗,不消晉王吩咐,抓了幾個活口審問,很快便問出眉目來,去向晉王回稟。

“王爺,是夏地來的,不知從哪聽說是您殺了夏王,要殺您為夏王報仇。還說要殺了您,光覆夏地。”

賀長霆“嗯”了聲。

每次新攻克一座州城,這種事情都會遇見,沒甚好大驚小怪地,但這些賊人竟然追到大興城來殺他,倒是有一股韌性。

夏王的死因在京城幾乎是緘口不談,官家說法就是水土不服,暴病而亡,沒有人提過異議,那些賊人緣何說夏王是他殺的?

“王爺,聽那賊人口音,像是滄州來的,之前夏王降時,有一部分人不願歸降,就是逃向滄州,是魏王殿下差人追捕的,後來,也不知事情到底如何了。”

賀長霆目光一動,明白裴宣話裏意思,這些賊人莫非與魏王有關?

想了想,他道:“交給大理寺審吧。”

大理寺卿為人清正,一向鐵面無私,從不參與皇子傾軋,深得父皇器重,賀長霆相信,大理寺會有一個公允的交待,或許比他親自審更能讓父皇相信。

此事處理罷,賀長霆看向裴宣:“暫且留下幫我。”

大梁如今雖擁半壁江山,但東都和夏地都是剛剛平定,正值多事之秋,這也是皇朝沒有立即南伐的顧慮所在。彭城兵務其實並不緊要,裴宣大可以晚些再去。

若非為情所困,裴宣不會做出這個決定。

裴宣沈默了會兒,看看段簡璧,見她臉色煞白,顯然還未從方才的驚懼中緩過來。

裴宣點頭,應承晉王。

一行人收拾妥當,上馬回程。

車廂內,段簡璧手裏還握著晉王給她的短刀,目不轉睛盯著窗子處,生怕再有飛矢穿進來。

賀長霆看她片刻,猶豫了會兒,握住她手。

大掌溫熱,將她小手完全包裹住了,粗礪的掌心像一座銅墻鐵壁,似能將所有危險隔絕在外。

段簡璧回過神來,看看晉王,把短刀還給他,正要挪一挪身子離他遠一些,聽他說道:“不要太靠近車壁,不安全。”

段簡璧看他坐的位置,也貼著車壁。

賀長霆察覺她眼神,看看兩人中間的空隙,默了一刻,淡聲道:“你若不躲,我便坐過去些。”

他不想看見她躲自己的樣子。

段簡璧微微點頭,示意他可以坐到中間位置來。

賀長霆目光微微一動,往坐榻中間挪了挪身子,稍稍離開車壁,與段簡璧還保持著一個橫掌的空隙。

兩人都不說話,段簡璧心有餘悸,不想依靠晉王,緊緊抱住自己雙膝,平覆心情。

賀長霆的位置,能看見她的側臉。她眼尾還有些紅,又長又密的眼睫上還沾染著細細的淚珠,濕濕潤潤。

她方才確實哭了,配合他做戲時哭得很傷心,真似為他哭喪一般。

他當真重傷將死,她真的會為他傷心麽?

在她心裏,他可還有一絲位置?他真的,再也比不過裴宣了麽?

賀長霆沒有答案,也不能去探求答案。

可心底又總想知曉。

明知是一樁毫無意義的事,他竟在這上面多費思慮。

“元安暫時不走了。”賀長霆看著她荒蕪的神色,不知為何,突然說了這句。

他知道,她之前幾日都因裴宣要走悶悶不樂,現在,總該有些歡喜了。

段簡璧腦袋伏在膝蓋上,聞言,歪頭看向他,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他以為她會開心。

段簡璧沒有說話,扭過頭來,沈默了好一會兒,又歪過頭去看晉王,“我有件事要問你。”

賀長霆頷首,神色平靜而認真。

“你之前沖入火中救我,包括方才那般護著我,是因為在乎我,還是怕我出了差錯,沒辦法向阿兄交待?”

他做的那些事,到底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裴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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