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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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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夏夏, 你說公司手裏的那些股票,賣掉了沒有啊!哎呀!”一向只關心文具廠財務狀況的媽媽,忽然非常焦急地問起安夏關於股票的事情。

“早賣了, 怎麽?”

到了最高點一萬塊還不賣,還等什麽呢?

媽媽這才松了一口氣:“賣了就好, 我聽說出大事啦!”

“股市大跌?”都跌好久了。

“聽說抓了二十幾個單位的人都被抓啦!”

“嗯, 我知道。”

安夏早就在紫金論壇上看到了,鴻雁還有各個聊天室也都鬧了個天翻地覆。

事情起因是八月十號, 深圳有一百二十萬人參與新股認購,那叫一個刺激。

整個深市突然湧入了三十億的匯款。

有人以每天每人五十元的報酬, 雇了一千五百人來排隊。

所有賣新股認購表的門前,提前三天就有人來排隊。

為了防止插隊,所有排隊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後面的人緊緊拉著前面的人的胳膊, 一動不動,天降暴雨, 都無法讓他們離開。

一百塊錢一張的表炒到了五百塊一張。

如果只是排隊,還沒有什麽,誰還沒排過隊呢。

關鍵是銀行突然發了個公告, 說認購表的回收期限要延長。

排隊的人裏有腦子清楚的, 頓時發現其中的問題:一定是走後門買表的人還沒有找到足夠多的身份證,或者還沒有來得及轉手倒賣幹凈。

百萬人的憤怒掀起了滔天巨浪,當晚大鬧深市政府,後面的事情, 就挺常見,鬧事的抓。

次日,領導發表講話:“10日晚上有極少數不法分子利用我市發售新股抽簽表供不應求和組織工作中的一些缺點, 聚眾鬧事,嚴重破壞了社會治安,危害了特區的安定團結。我們每一位市民都要識大體,顧大局,珍惜特區來之不易的安定團結局面……”

這些安夏都知道,可是現在已經九月了,滬深兩市的政策性暴跌都已經蒸發了不知道多少個億的市值……

媽媽大概也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相親相愛一家人」的消息來源永遠是這麽的遲緩。

九月的末尾,安夏被邀請出差去首都,什麽事也沒說。

要不是通知她的人是通過正式公文邀請的,她會直接把這事當成詐騙,置之不理。

從機場出來,她被接到一幢平平無奇的辦公樓裏。

門口連牌子都還沒掛,只站了兩個哨兵。

“小安,好久不見。”

“咦,尉哥你也來啦。”剛進會議室,安夏一眼就看到上交所的尉總經理,之前他們對接過多次,關系還不錯。

安夏看見他,心裏大概猜到今天的議題是什麽,她問道:“禹總今天來嗎?”

“他啊,大概來不了了。”

也是,八月禍事首在深。

現在深市還在跌跌不休,人還沒抓幹凈,各種調查還沒結束,他哪能來得了。

說不定查著查著,就查到他頭上了,這會兒他要是來,豈不是很尷尬?

“老禹運氣不好。”尉總嘆了口氣。

安夏跟著點頭應和了幾聲,心裏想:“他那是運氣不好嗎?如果他什麽都不知道,說明他這個工作幹得不行,這麽久了連個內線都沒有。如果他什麽都知道,那是罪加一等。橫豎都有罪。”

過了一會兒,有幾位領導模樣的人過來,與幾人親切會談。

安夏聽出了幾件大事,馬上就要成立證券委員會,也就是證監會的前身。

啊……證監會要成立了,一個賬號無聲無息橫掃某個股票四分之一的流通股,還沒有被人打電話的事情再也不可能發生。

沒有漲跌幅的事也要成為歷史傳說。

兩個月內,五千萬變六十二億的暴富故事再也不會有了。

“委員會的成立,是要對證券市場進行管理,保護投資者合法權益……”

如何保護,這就是叫安夏來的原因。

紫金科技參與了上交所與深交所系統的搭建。

而且安夏之前還提出過使用網絡認購新股的建議,只不過沒有被采納。

現在出大事了,安夏的那封建議被尉總從故紙堆裏翻出來。

翻出來的目的是自保,“當時有人提出過解決方案,我也讚同的,可是不少有金融經驗的老同事表示反對,而我考慮到方方面面的關系……

所以暫時沒有實行,當時我們還是保守了。如果能再跨出一步,BLABLABLA……”

安夏聽見大領導提到這事的時候,腦子裏蹦出一句話:“凡我們姑娘想到的,你們奶奶也早想到了,只不過有一個必不能做的理由。”

真……就是世間萬物皆是一個圈,轉來轉去,都被前人玩遍了。

於是,在決定組建監管單位的時候,領導決定把這個提出解決方案的安夏也拉進來。

“安夏同志此前提出的網上配售新股,是一個很好的思路,經過組織討論,決定全面使用計算機對交易進行監控和管理……”

接下來是一些細節討論。

紫金科技只能做為技術支持單位進場,開發者的招牌上不會寫紫金科技的名字。

有些項目,註定錢不多,名也不能傳。

但是能加入,會得到的是另一個重要的認可,安夏對此早已有認知。

對賬戶的監管和清查都將由計算機完成,對現在的計算機算力是一個挺大的挑戰。

設置了規則之後,系統有沒有可能出現故障,導致違規帳號沒有被及時發現。

因此而產生的違規,算誰的?

所有人都厭惡風險。

只要不做,就不會錯。

多做,必然會多錯。

要不是這次鬧得太大,誰也不願意多這一事。

安夏知道,要是將來出事,自己必然是背鍋俠,「開發團隊是臨時簽的合同,能力不行,沒有檢查出來」。

沒有辦法,除了認真搭建,還得增加自動檢查系統,要是等人發現,黃菜菜都涼了。

紫金科技進場的時候,有另一支公司的工程師隊伍也進場了。

雙方狹路相逢時,對方帶隊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女性,名叫康英,氣質如高嶺之花,與安夏是完全相反的兩種性格。

項目動員會上,她只對安夏說了一句話:“我們負責這次交易系統的網絡安全組,希望我們以後可以精誠合作。”

此前與委員會談的時候,完全沒有提到還有另一個公司進場。

紫金科技除了交易系統之外,網絡安全防護也是市場上的頭塊牌子,不找她,卻找了另一個公司的人,而且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

會後,尉總專門找到安夏,解釋這件事。

話說得非常委婉,安夏總結下來意思就一個:“讓你們互相制衡。”

如果交易系統和安全系統是一個公司做的,你們公司的人要是監守自盜怎麽辦?留個後門怎麽辦?

現在扣個新股申購表已經鬧成了這樣。

要是股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股票消失了,錢被轉走了,那還不得炸了交易所。

道理是這個道理,安夏問明白之後也接受了。

康英所在的公司專攻計算機安全防護,可稱之為病毒專家。

她跟安夏不一樣,她自己就是頂尖程序員,眼睛一掃,就知道什麽程序是在哪裏出的問題。

有幾次交易系統與安全系統發生沖突,出現問題,她與所有程序員一起排查,是紫金的錯她會毫不客氣的指出來,是她自己公司的問題,她也大方承認。

而安夏每次出場都是最後聽結果匯報,什麽事都不幹。

她也沒法幹,安夏對自己的認知就是不要幹擾專家幹活。

在康英的眼中,安夏就是一個搖著腳腳在辦公室裏看報告的人,憑運氣撞大運,靠野蠻生長的股市發家,然後又憑運氣挑中了一些項目,再憑運氣賣出去。

根本就不懂底層邏輯。

安夏對康英那種自然流露的「學霸之蔑視」就當看不見。

專業不同,沒必要。

工作麽,不就是為了掙錢,又不是來交朋友的,見面點個頭,下班各不相擾。

安夏覺得自己也沒什麽機會見她太多次。

然而,相見的次數意外的多。

網絡安全那邊對紫金科技的意見頗多。

紫金科技對他們也是如此。

終於有一天,雙方工程師鬧大了。

事情的起因是紫金工程師早上到辦公室一看,發現他們昨天晚上剛上傳的新隔夜掛單程序出問題了,一堆人緊急排查了半天,卻發現是被網絡安全的殺毒軟件給刪了一個重要核心程序。

“我這是正常的掛單程序,你們的系統判定為盜賬號??到底是誰不懂行啊!你學過編程沒有啊!”

“你這個賬號就是有問題,循環邏輯像病毒一樣,系統當然判定是高危。”

“媽的,老子寫病毒的時候,你還在玩泥巴呢!”

“你嘴巴給我放幹凈一點!”

“喲,沒腦子的三葉蟲還這麽講衛生啊?”

“呵,阿米巴原蟲還敢看不起三葉蟲。”

……

有人出來打圓場:“你們都說少幾句吧。”

被兩人一起懟:“你哪來的,一邊待著去!”

吵到最後,兩人進入約架狀態。

“是不是要打架啊?”

“就你這樣,還想跟我動手?”

“你這熊樣,我一根指頭就能按死你。”

“這麽能吹,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

從安夏接到消息,說自家工程師在現場跟人吵起來,看起來要動手。

一直到她趕到現場。

中間經過了二十分鐘。

等安夏和康英到的時候,兩人還在互相放狠話威脅。

安夏皺眉:“給你們工資,是讓你們來幹活,不是來帶薪吵架的!”

“還有你們幾個!看戲還要買票,你們好,帶薪看吵架!”

圍觀的紫金工程師們一溜煙地跑回工作崗位。

那邊康英沒安夏這麽多話,她就冷冷地掃了一眼,她手下的人馬上噤若寒蟬,立即消失。

兩位老板把吵架雙方帶到辦公室,問清楚原因之後,康英很快提出解決方案:“你們把開發的程序先給我們加入白名單,這樣就不會出現誤殺。”

紫金的工程師這會兒還在氣頭上:“你們自己的程序不會判斷,還要我們先辦良民證啊?那你們這程序也太好做了,不在白名單裏的都殺掉,我一個人就能做,還要你們幹什麽。”

康英冷著臉,並不跟他搭話,而是轉頭看著安夏:“安總,有什麽高見?”

安夏早看她不順眼,便對自家人說:“在網絡安全防護技術能力有限的情況下,加白名單確實是最快最省事的方法。我們的任務是早點把系統做完,交付。不要為難他們了,技術能力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

把對方工程師氣個半死。

聽起來是按他們的方案做,但是這麽做的理由是嫌棄他們技術水平低。

“你們厲害你們上啊。”

紫金工程師抱著胳膊坐在一邊似笑非笑:“只要你能說服尉總讓我們上,我們就上,又不是做不出來。”

康英神情淡漠:“既然安總也同意了,那就按這個做。也請安總通知貴公司的人,有新的進展就要向我公司匯報,避免再出現同樣的情況。”

以康英在領導面前的表現,她是懂政治和人故的。

在這裏用「匯報」這個詞,就是要故意表示紫金就如同她的下屬公司一樣。

看似冷冷淡淡的人,還是有一顆爭強好勝之心。

雙方嘴上都過完癮,該定的流程也定了下來。

安夏專門召集她的人開了個會:“你們有話好好說,浪費時間跟他們吵什麽?你們一個月工資多少錢?外駐補貼多少錢?算下來每分鐘多少錢?你們跟他們吵,能吵出錢來嗎?他們給你們多少錢,值得陪聊?”

“有事說事,有方案拿方案,沒方案讓他們想方案。加白名單這個做法確實沒有問題,難道是你們沒有提前想到嗎?早說不就行了?”

安夏說完,參與吵架的工程師小聲嘀咕:“您不也跟他們吵了。”

安夏跟康英對線的時候,他在現場,就站在安夏身邊,他還在心裏默默為安總揮舞花球,鼓掌加油。

安總,你不能雙標!

“這能一樣嗎?難道我能在他們面前說你的不是?你才是我員工,他們又不是。我又沒收他們錢!”

安夏一向秉承孩子回家再打的原則,在外人面前。除非做了板上釘釘的錯事,否則絕對不會說自家人半句不是。

那邊康英大概也跟自家員工說了什麽,之後的合作中,雙方也常出現配合問題。

雙方一起提解決思路,最後從中選擇一個對雙方工時都公平的方案。

吵架乃至約架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

紫金的人工智能在戴密特提出一個新算法之後,有了質的飛躍。

智障的次數肉眼可見的下降。

「錢倩」被送到老錢家,在那一方小小的透明屏幕裏,她像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那樣,會叫爸爸媽媽,會為寫不出的作業題煩惱,會按時上學,晚上睡覺,會跟媽媽說悄悄話。

安夏對它還不是滿意:能說的話有限,人工智能始終需要人類主動發起提問,或是在固定的時間說程序安排好的話。

也無法通過對人類的微表情來判斷選擇回答。

一問一答,多問幾次,把庫裏的答案用完了,就沒有新詞了,必須人工更新語音對話庫。

難怪AI主播用了這麽久,還都得有「中之人」,純靠機器互動,難。

到底還是完全無法替代人類做為情感繼承。

不需要情感,只提供知識還是可以做到的。

比如教育型智能機器人。

先前送到那個村子裏的機器人現在運行良好,每天都能收到不少反饋資料。

教育專家根據那些孩子們的受教育程度和理解能力,對授課語言和輔導方式進行調整。

新的程序升級完成,村子裏的孩子們反饋良好。

安夏計劃多送幾臺出去,全國的教育水平嚴重參差不齊。

那個村子雖然是全省倒數第一,但是那省是東部城市的經濟強省。就算是倒數第一,拉到更慘的地方,說不定是正數第一呢,那些更慘的地方,教育水平只會更糟糕。

安夏讓人找「有電、有路、能收到G信號、有學校」的地方。

找到了!

但,大兇!

“啊?”安夏聽著匯報,啥玩意兒啊,說得跟走進科學似的。

找到的地方叫小鶴村,小鶴村是一個大型雄黃礦的所在地。在合作社時代,工人除了每個月衣食住行不愁之外,還能拿到四五塊錢。

現在更不得了,平均能拿到九百多塊錢。

這會兒城裏的平均工資才四百出頭。

“就是邪門,地裏種的莊稼都是白色的,林子裏也不長草,每年都要死上十幾個人。”

安夏問道:“他們那一共有幾個人?”

“七百多人。”

“那確實太多了。”

安夏回憶了一下,自己以前住的小區,差不多就能有一萬多人,一年也就見過幾回白事。

“怎麽死的。”

“就是死的邪門呢!都是怪病。”

“那就是那裏的環境有問題,雄黃礦……”安夏的化學知識停留在高中,但她還記得雄黃,是二硫化砷,砷家族赫赫有名的就是砒//霜。

“別是砒//霜中毒吧?”安夏對砒//霜中毒的唯一印象就是——“大郎喝藥了。”

但如果是那樣的話,國家應該早就知道了,怎麽會放任那裏還繼續生產?

“那他們還不走?”

“走哪兒去啊,在礦上工作九百多塊錢,出去了之後他們沒有別的謀生手段。最近有人給他們在離小鶴村五十多裏地的地方蓋了個新村,都沒有人肯去,說下礦不方便,就把孩子們送到那裏去了,現在那裏缺人教書。”

安夏明白了。

她找到調查記者王志飛,問他知不知道小鶴村的事情。

王志飛搖頭,小鶴村太過偏僻,他的主業也不是跑工業方向的。

“要不一起去看看?聽說那裏的人一身怪病,連草木都不生!糧食長到巴掌那麽高,自己就枯死了。據說,在山上經常能看到紅色的死神……”安夏的敘述風格就像《走近科學》,引起了王志飛的好奇心。

安夏帶著智能機器人,與工程師和王志飛一同前往。

到達小鶴村分村的時候,安夏看到一塊平整的水泥地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孩子們一起打乒乓球。

安夏下車後,不敢置信地在她身後問了一聲:“康總?”

那人轉身,正是康英,她穿著一身運動服,手裏橫握著一塊紅雙喜乒乓球拍。

“你怎麽來了?”康英伸手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旁邊的小朋友眼巴巴地看著她手裏的乒乓球拍,眼裏寫著——“你不玩給我玩呀。”

康英笑著把球拍遞給他,那一笑如春風化雨,眼裏滿是溫柔,與安夏認識的那個冷美人完全不一樣。

“我來送智能教育機器人的,這邊的校舍比我想得要好多了。咦,不是希望小學?”

希望小學是有統一標志的,這個學校沒有,就是普普通通的紅磚樓,連個招牌都沒有。

“不是,是我建的,原來這就是那個教育機器人,久聞大名。”康英打量著被擡出來的半人高教育機器人。

工程師把機器人擡進教室。

孩子們從來沒見過這種怪東西,乒乓球也不打了,尾隨著工程師擠進門,看他安裝,插電線。

“這邊網絡很不穩定,你要怎麽保證數據更新?”康英問道。

安夏:“你說的網絡不穩定,是指手機網嗎?”

“不,就是電腦用的網。”

“什麽?!這裏還有網?”這下大大出乎安夏的意料,過於先進了吧。

她完全沒考慮過網絡不穩定的問題,沒有的東西,還講什麽穩定。

“我要用,就讓電信往這裏拉了一條線。但是很不穩定,一旦下雨,就會沒有信號。”

“沒關系,這個設備只對外發射信號,把反饋收集下來。如果需要版本更新的話,會有專人過來更新。”

反正就現在這種用MODEL上網的垃圾速度,也下載不了更新包。

“這些孩子還這麽小,獨自在這裏生活……行嗎?”安夏看著戳在面前的小豆丁。

“有生活老師照顧。”

所謂生活老師,就是會帶孩子的女人罷了。

只要錢到位,在礦上幹活,跟在這裏帶孩子,沒什麽區別。

不需要什麽專業知識。

教書的老師就不一樣了,礦上不是沒有學歷高的。但是學歷高的都是礦上的骨幹份子,不可能跑來當老師。

外面的人要來也是沖著下礦來的,絕不願意跑來教孩子。

但凡家裏有那麽一兩個孩子的人,同樣的收入,都寧可賣力氣賺錢,也不願意帶孩子。何況三十多個孩子,那收的是精神損失費。

“對了,這邊的孩子怎麽都這麽小,是不是別的地方還有中學?”安夏環顧周圍,沒有看到十幾歲的中學生。

“大一點的都下礦了。”

在這裏,下礦是高薪工作。

而且他們也沒什麽追求,一份工作從小幹到老。

讀書是下礦,不讀書也是下礦,十四歲下礦跟四十歲下礦賺的錢差不了太多,幾十塊錢的工齡工資而已。

特別是外面來的大學生還要削尖腦袋鉆進來,拿得錢也沒比他們這些本地子弟多,更堅定了他們的「讀書無用論」想法。

他們願意把孩子放在分村,是他們覺得有人帶孩子挺好,省得沒人管著,孩子在家裏點火玩,或是跌到水裏淹死,還不如讓他們有點事幹幹。

孩子們跟會說話的機器人快樂的玩起來,工程師陪在一邊,教他們怎麽用。

安夏與康英走出教室,隔窗看著另一個教室裏的孩子們在讀書。

那裏站著本校唯一的老師,師資力量捉襟見肘,只能一波孩子上體育課。一波孩子上課,另一波孩子自習寫作業。

他一個人三個班輪軸轉。

“這邊這麽偏僻,你怎麽知道的?”安夏好奇。

“我爸是搞地質的,他的工作隊發現了這裏。”康英的表情很覆雜,似乎有難言之隱。

“那鬧鬼的故事是真的嗎?”安夏忙轉移話題,還是聊民間怪談有意思。

“鬧鬼?”

“就是說這裏的人總得怪病。”

“確實有怪病,但不是因為鬧鬼,是因為礦。”

小鶴村擁有全亞洲最大的雄黃礦,雄黃可以用來生產砒//霜、硫酸,還能做鞭炮和農藥,全球都需要它,供不應求,這也是小鶴村的工資比城裏還高一倍的原因。

王志飛聽到之後,頓時精神一振,馬上就要前往小鶴村進行拍攝采訪。

“不能去,那裏的空氣和水,都有毒。”康英說,“短時間接觸沒事,時間久了,就會生病。”

“那他們的父母能活多久?”安夏看著孩子們,難道他們很快會變成孤兒?

“不一定會馬上死,村子裏有八十多歲的老人,但是,得癌癥的人非常多。”

安夏來之前,猜到村子裏的鬧鬼一定與化學物質有關系。

所以,她專門從醫學實驗用品公司買了兩身防護服。

防護程度很高,能防護非腐蝕性毒氣四個小時。

安夏與王志飛換上防護服,兩人前往小鶴村。

車子快到小鶴村的時候,安夏就聽見窗外吹吹打打挺熱鬧:“哎?這是在幹什麽?”

她好奇地伸頭望出去。

忽然,有人擡手一揚,滿天飛舞起黃色的紙錢,披麻戴孝的人手捧著黑白照片,表情麻木地往前走,後面跟著捧罐的人。

原來是白事。

前方不遠就是礦上的衛生所,他倆把車徑直開到衛生所門口。

他倆走進醫院,看病的人很少,藥房那裏倒是有不少人。

坐在辦公室裏的年輕大夫看到兩個戴著防毒面具的人出現在面前,嚇了一跳。

王志飛自報家門,告訴他自己是來采訪本地人生病的情況。

“哦,你說砷中毒吧。”年輕大夫說出這個詞的時候,表情十分淡定,就好像說普通小感冒一樣。

年輕大夫姓吳,正是千辛萬苦削尖腦袋鉆進來的外地大學生之一。

“砷中毒跟電視劇裏的不一樣,有可能會潛伏十到三十年。”小吳大夫說。

“這裏的人,手掌和腳掌會有角質化增生,俗稱砒疔,還有皮膚上會出現黑色的斑,撕掉了還會長,那種叫砷斑。幾乎每個人都有。”

安夏問道:“但是來你這裏的人不多?”

“不是不多,是大家癥狀都一樣,他們已經知道要用什麽藥了。”

所謂的藥,也只是用來塗抹的外用藥,緩解皮膚上的瘙癢、疼痛,治標不治本。

“我還有幾個病人需要上門換藥,你們也許可以采訪。”小吳大夫說。

王志飛表示願意,然後,他伸手把防護面罩脫了,只戴著口罩。

把安夏嚇了一跳:“你怎麽給摘了。”

“如果我穿成那樣,還怎麽跟被采訪對象說話。再說,小吳大夫不也就戴著一個口罩。”

小吳大夫:“我這不是沒條件麽。”

王志飛執意不願再戴上,安夏只能隨他去,她可以遠遠地站著,不影響被采訪者的心情。

到了第一個患者家,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的腹股溝上長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突起,不住向外滲出膿液。

第二個患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她的雙手只剩下了手掌,十根手指是一點一點爛掉、脫落的。

她的丈夫早已死去,身邊只有一個男孩子照顧,那個男孩子的手掌邊緣生滿了尖硬的角質,那就是砒疔,它會越長越大,然後慢慢潰爛。

據說,這男孩子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現在在康英建的學校裏讀書。

他身上沒有砷中毒的跡象。

第三個……第四個……一個比一個可怕。

都是砷中毒造成的結果。

小吳醫生給他們換藥的時候,他們已經不會喊疼了,似乎連神經都已經壞死。

回醫院的路上,一向愛說話的安夏都說不出了。

她原先想象過「怪病」的樣子,但以她的想像力,也沒有現實這麽慘烈。

直到坐進辦公室,安夏才問:“他們怎麽都不走呢?”

就算工資比外面高,也經不起這樣啊,這麽慘烈的病人就在村子裏,難道他們不知道嗎?

“能走到哪裏去?連我的戶口都在這裏。”

到現在,城鎮非農業戶口還綁定了很多東西,不是說走就能走的。

所以大多數離家打工的人,都是農民,他們的戶口含金量沒那麽高,都是手停口停,土裏刨食不如到城裏搬磚,還能多賺一點。

不僅活得辛苦,而且全無地位。

此時他們有一種專屬名詞——盲流。

如果被查證件的時候拿不出暫住證,就會被送進收容站。

每個城市都有關於暫住證的段子,比如「把你的暫住證拿出來……沒有?送到收容所。」「有?(撕啦)你沒有暫住證,送到收容所。」

以及著名的——“如果沒有暫住證,就會被送到XX挖沙子。”

這個年代的收容站也充滿了黑幕,直到2003年孫姓大學生事件之後才有所好轉。

除非實在連飯都吃不飽,誰願意背井離鄉。

何況小鶴村的收入比城裏還高,在城裏搬磚都不如在小鶴村待著。

留在村裏的人都抱著一個想法:“反正人活著總是要死的,好歹有錢,過一天算一天。”

村民對孩子們也秉承著原始的物競天擇。

要是家裏的孩子是個讀書的料,那就拼盡全家之力,也要把孩子送出去讀書,從此離得遠遠的,當個大學生,把戶口換到別的城市。

這個「讀書的料」界定時間是十歲之前。

因為很多孩子到九歲十歲,身上就會出現砷中毒的跡象,然後越來越嚴重,再也治不好,而且有醫生說了,會從胎裏遺傳給下一代,等於直接宣布了這一脈的死刑。

沒有砷中毒的「讀書料」才有資格離開。

不是讀書的料,或是不幸已經中毒了,那就留下來,在村子裏努力下礦工作,多賺錢。

村裏會把一部分收入分配給父母雙亡的「讀書料」。

非常的斯巴達。

安夏忍不住大聲說:“那國家也不管嗎?”

“煉砒//霜就會產生這樣的結果,如果不煉,以砒//霜雄黃為原材料的那些工廠每年都要從這裏進貨。不是這裏,也會有別的地方。”

小吳大夫到底是個大學生,想得很透徹。

安夏無語,在找不到替代方案的時候,說關就關……只怕本地人都未必願意。

這跟金三角鏟花的性質不一樣。

她一時也想不到有什麽更好的可能性。

安夏問道:“你說這裏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那……一千五百年來,人就這麽一代一代的過?就沒人覺得此地不祥,應該全村搬走嗎?”

“我聽這裏的人說,以前開采沒有這麽大規模,礦渣對環境的影響也沒有這麽大。是五十年代的一個地質隊過來,說這裏的地下有大量的雄黃礦,可以擴大生產規模。

那個時候,工業學大慶,所以,就大幹快幹,立刻上馬,周圍的城市,什麽吉首、懷化、婁底……都有人來。現在錢多了,願意來的更多了。

但是提煉砒//霜的方法,還是一千多年來的土法,對環境影響很大,就這樣了……”

不遠處磷肥加工廠和硫酸加工廠的煙囪裏升起滾滾煙霧,小吳大夫指著煙霧升起的方向:“那邊的山上,都是外地人的墳,他們都是來這裏當礦工的。”

他又嘆了一口氣:“我也在想辦法打申請調出去,真怕不知道哪一天,我也沒了。”

太陽漸漸西斜,村子裏幾戶人家升起炊煙,安夏與王志飛告辭離開,回到學校。

學生們的宿舍樓和食堂就在教學樓旁邊。

玩機器人玩上癮的孩子們吃完晚飯就跑回教室,向機器人提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

教室裏不時傳出驚呼,或是歡聲笑語,還會鼓掌。

眼前的景象與愁雲慘淡的村子完全不一樣。

安夏忽然看見一個孩子的腰上長著黑斑,正是小吳大夫說的「砷斑」,奇怪,不是說只有沒有出現癥狀的孩子才有資格被送出來嗎?

康英看到安夏,走出教室:“在村裏看到什麽了?”

“比我想像得嚴重太多了。”安夏說,“但是我也想不出有什麽辦法。”

王志飛一邊收拾相機,一邊說:“我會把這一切都寫成報道,希望能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

康英輕輕搖頭:“沒有用的。”

“沒試怎麽知道?”王志飛信心滿滿,眼前看到的東西太慘烈了,如果能見報,絕對會讓國家重視。

教室裏日光燈的光芒倒映在康英的眼中,反射出冰冷無機質的光:“你怎麽知道沒有人試?幾年前,我就找過省裏,今天你們看見了什麽,不用我說吧。”

“也許,還需要再找找更高的部門。”安夏說。

她知道想幹掉一個利稅大戶不容易,某省會重點GDP大戶用放了一年多的原材料做月餅的事情,是靠央視記者暗訪才爆出來。

安夏用胳膊肘頂頂王志飛:“你什麽時候出息一點?進入央媒?”

“我盡力。”王志飛苦笑一聲。

“對了,聽說只有身上沒有中毒跡象的孩子才會被送出來?”

“不,這些孩子是我資助的,不是村裏人自己送出來的。他們之中有人已經慢性中毒,不過不是完全沒救,只要離開那個環境,再做洗砷手術,會好起來的。”

“我今天看見……”安夏說起那個照顧女人的男孩子,看起來也不過十歲左右。

“你說的是鄭大勇吧。我想把他也接來的,他不願意,他說如果連他都離開,就沒有人照顧媽媽了。當時為了誰留下,兄弟倆還打了一架。”

康英仰頭望著天空,這裏的夜空澄凈,能看見密密麻麻的星星。

“我是希望能把所有孩子都帶出來的……”她的聲音發澀,與平時的那個冷美人完全不一樣。

“這是你爸的願望?”安夏忽然問道。

康英一怔,繼而點點頭:“他說,如果不是他發現這裏雄黃礦的儲量足夠大,可以大發展,也不會讓這裏變成這樣。

他回來過一次,看到了你今天看到的那些場景,他十分自責,抑郁而終,最後的遺願,是要我替他彌補過失……”

她沈沈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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