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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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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道——

“人生而不平等,我從來知道。

有些人生來便是地主鄉紳的兒子,坐擁富貴仆人,錦衣玉食便是一生。有些人生下來卻是農戶的兒子,縱使想要改變自己的生活,卻連用來上學的餘錢都沒有,最終只能走上祖祖輩輩從前走過的路——勞碌一生。

從此,窮人更窮,富人更富。富人大可以醉生夢死,窮人卻只能以命為搏。”

打從文章開始的第一句話,錦頤便寫得極具沖擊力。她毫不留情的將一個始終被人們遺忘的事實揭露開來,她將一個滿是黑暗色彩真相,堂堂正正的擺到了明面上——

人,生來便是不平等的!

在寫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她便已經猜想過自己可能會遭受的種種攻訐。畢竟如今的文人圈子裏,如今的政治圈子裏,最主流的想法和主張,即是美國的“人人平等”。

即便她所寫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真實得讓人無從辯駁,卻仍舊是極其冒險的。

“人生而不平等”,這一句話可以最大限度的繃緊這個年代的人的神經,但是,它卻是一把雙刃劍。有的人或許會按壓著心中的躁動,讀下全文,最後再任憑心中的火燃燒到最旺,達成她理想中的鼓動作用。有的人或許會直接將手中的報紙,狠狠地丟到地上,僅憑“人生而平等”便足夠他們將她罵得狗血淋頭了。

這是一場賭局,端看那一面的春風能否壓過彼此。但凡其中一方勝了,那便是全盤皆勝,若是其中一方輸了,那便是滿盤皆輸。

竭力讓自己保持著一顆平靜的心,錦頤在寫文章的時候,大多都是心無旁騖、不管後續如何的。她只允許自己的腦海中有語句和情節的閃過,唯有那樣,她才不會叫得失的計較影響她的思緒,她寫出的文字,才會是最為純粹的——

“說什麽人人平等,都是騙人的鬼話!那是政治家和資本主義者用來迷惑群眾的謊言!”

假若錦頤仍舊是那個顧首顧尾的錦頤,那麽她便絕對不會寫出這樣一句話!這是她自來到民國以後,寫出的最為大膽的話了。

筆鋒一轉,她又寫道——

“人生而不平等,我們無法改變,但我們卻可以追求平等!同樣的眉毛眼睛,同樣的有手有腳,我們和富人們有什麽區別?我們和洋人們有什麽區別?我們為什麽要將自己看得那麽卑微?我們為什麽不能自信的挺起背脊的站在他們面前,同他們侃侃而談?”

揭露事實,是為了讓民眾們看清事實。但只有改變事實,才是認清事實的目的。

華夏崛起,需要民族自信力和民族榮譽感的支撐。

或是因為泉思如湧,也或因為這本身只是一篇散文的原因,錦頤竟寫得極快,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她便已經落了筆。

錦頤捧起手中的文稿幾經翻閱,稍加予以修飾,修改了幾個錯字,便拿著稿子讓李媽直接拿去寄給了葛繼涵。

原本,即便某位新人作者寫出了一篇好文章,在他正式成為報社的固定合作作者之前,他的文章都是需要和所有的新人文章放在一處,等待審核的。唯有錦頤是一個例外。

除卻她是當今文壇大家謝錦言的妹妹、除卻她如今響徹上海灘的聲名,只拿她的短篇小說《一無所有》來說,也是極得申報編輯葛繼涵喜歡的,連帶著他對錦頤這個作者本身,也頗有幾分好感,自然便省了錦頤許多用去等待結果的時間。

第二日早晨,葛繼涵上班之後,甫一拿到署名為謝錦頤的信件,便立馬拆開看了起來——

文稿上的筆跡一如上次班清雋、別有一番風骨,光是隨性掃上那樣一眼,葛繼涵便覺得心情舒服了許多。

滿懷著期待的心情,葛繼涵擡眼,向著文稿上的字跡仔細望去。誰知那第一句話才剛剛入目,他便不自覺地將眉頭皺到了一起。

與錦頤在創作這篇文章時感觸一樣,葛繼涵在看完第一句話後的第一反應,便是——

太冒險了!

產生這樣的感覺,與對錦頤信不信任無關。無論那句話之後會如何,都是極其冒險的。

葛繼涵在心裏琢磨了許久,始終猜不出錦頤這樣用詞的用意,便也不再糾結,繼續往下看了下去。

越看,他的眉頭便皺的越緊,直到看到文章最後的叩心一問時,他甚至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像被一只手給狠狠捏住——

“貧窮。貧窮帶給你的是什麽?軟弱?麻木?憤世嫉俗?

金錢。金錢帶給你的是什麽?自私?功利?道德淪喪?

我想,每個人都應該回頭看看,你的生活究竟為你帶來了什麽。你們安於現狀,你們不思進取。你們渴求著平等,卻不敢張開你們的雙手親自擁抱平等。

與知識無關,你們的思想如此貧瘠!”

連葛繼涵自己都沒有發現,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他竟悄悄地屏住了呼吸。便連手中捧著文稿的動作,都變得有些小心翼翼起來。

無可否認,這篇《平等》是令人震撼的,即便是與《一無所有》相比,也是如此。

換句話說,假使這篇《平等》未曾出現,那麽《一無所有》便也稱得上是一篇可喜之作了。但在《平等》出現之後,那麽原本還可圈可點的《一無所有》,便顯得有些平淡無奇了。

當然,《平等》和《一無所有》,一篇是散文,一篇是短篇小說,且兩篇又都是出自錦頤之手,原本就是沒有什麽可比性的。他之所以在心中對錦頤的兩篇文章進行比較,無非便是驚喜於錦頤的進步神速罷了。

如果說,當他看見錦頤的《一無所有》的時候,他還會感嘆一句“不愧是謝錦言先生的妹妹”的話,那麽在看見錦頤的《平等》時,他便不自覺的聯想到了當今文壇的頂級人物——盧瑟先生了。

盧瑟的原名是譚可久,盧瑟只是他的筆名,音譯自英文的Loser。他說,列強侵華之時,華夏是個失敗者。滿清簽訂各種屈辱條約時,華夏同樣是個失敗者。但是,在他看來,華夏不可能永遠都是失敗的,華人也不可能永遠都是居於人下的,所以,他以此謹記。

同謝錦言一樣,盧瑟也是一個慣於撰寫批判性文章的作者。不過與其不同,盧瑟的批判必定是竭盡全力、不留一絲情面的。如同他那樣的文字,雖然紮眼、雖然刺耳,但是必須得承認,那是極能煽動人,極有效用的。

如果文人的圈子裏也必定是要分出個高下的話,那麽盧瑟先生必定是站在最頂層的其中一個。而現在,他看著錦頤的文章,竟然也能聯想到盧瑟先生的身上去了。

葛繼涵手中緊攥著《平等》的文稿,心中驀地便激動了起來。他幾乎可以想象,這篇《平等》發表之後,又該掀起怎樣的一陣激烈的討論。

刊登!必須刊登!

就像是忘了先前還擔憂著《平等》太過冒險一般,葛繼涵激動得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幾乎沒有片刻的猶豫,便在心裏做下了決定。甚至,他已經在想著要為《平等》申請一個顯眼一些的版塊。

《申報》報紙的印刷,不過便是一夜的事情。等到翌日清晨的時候,那印著錦頤的《平等》的《申報》,便已經開始發行了。

如往常一般擁擠的小茶樓裏,一念報人在拿出最新一期的報紙時,先習慣性的端起了茶杯,吮了一口清茶,才隨手翻開了報紙。

一眼瞥去,見報紙的第二頁用了整整一頁的篇幅,只為了刊登一篇文章和一篇編輯的評論,便也不準備再往下翻去,將手中的報紙折疊著捏在手上,清了清嗓子,揚聲道——

“下面我念的,是來自時下人們時常談論起的謝錦頤先生的文章——《平等》。”

他頓了頓,待茶樓裏的人們漸漸平靜下來了之後,才繼續道——

“《平等》

人生而不平等,我從來知道。”

幾乎是念報人第一句話的話音剛剛落下,茶樓裏原本還有著些細碎的談話聲,瞬間便安靜了下來。整個茶樓的大廳寂靜無聲,安靜的有些駭人——

這不該是屬於一個茶樓的氣氛的。

沈寂良久,就在這樣古怪的氣氛之中,念報人皺著眉繼續念了下去。一字一句,越念,嘴上的口吻便也變得越是耐人尋味,茶樓裏的聽眾們聽著,便也越是覺得不是滋味。

聽著那樣的文章,他們有感觸嗎?

必定是有的。

但是更多的,他們卻是感到不喜,想要回避。

這些人們也並非就是不明事理的,錦頤文章裏的那些話,隱隱綽綽間,他們也不是不能感受到的。他們只是選擇回避,不願深究罷了。

忠言雖是忠言,卻始終逆耳。人大約都是喜歡聽自己喜歡聽的,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們也想聽聽他們實際上是與洋人們平等的。但今天,錦頤的一篇《平等》,硬生生的打破了他們的夢。

以至於他們還因此暗恨起錦頤寫出了那樣一篇文章,頗為惱羞成怒的開始罵起錦頤是一派胡言、言之不實。

諸如此類的場景正在上海的各個地點上演著。

那些生活在上流社會的資本家和政治家們倒也還好,錦頤的一篇文章,除了有著那麽些辛辣的諷刺以外,對他們其實並無太多影響。

至於其他人……

真相,倒是真正的真相。只不過願意直面真相的人,卻是終究太少。

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惱怒錦頤戳破他們的醜態,驕矜自傲的文人們暗恨錦頤打破他們美好的幻象。到了最後,除了一些真正清醒的人士以外,能夠站在錦頤這一戰線,認可錦頤文章中的所言之物的人,竟然寥寥無幾。

原本還因游、行一事而為人津津樂道的錦頤,一時之間竟好似成了人們口中的一個惡人,任得他們口誅筆伐。

終歸,她不是盧瑟先生。終歸,她的根基還是太淺。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昵稱不詳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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