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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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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們都等了你們好久,飯菜都涼了~”

與袁幼卿分開過後,錦頤和謝錦言回到家中,首先迎上來的便是齊玉茹。

她一開口,仍舊如以往般相差不多的話語,大體都是裹挾著關心的,但其中的語氣卻已然與以往大不相同。

上海是個神奇的地方。或者是因為受了這樣一個摩登城市的影響,也或者是因為眼界開闊了許多,她的語氣裏已經鮮少再有那樣抱怨的時刻了,只剩一些根深蒂固的思想依然如故。

“沒什麽,路上遇上了些事情,有些耽擱了時間。”

原本,遇上了合樂裏那樣一件事後,錦頤兩人是誰都不想說話的。但最終,迎著齊玉茹溫柔如水的眸子,錦頤還是給出了一個回答。

“我叫李媽給你們熱了飯,便不在這裏呆著了,你們吃過飯後,也快些上樓休息。”大約每一個父母都是免不了有些愛啰嗦,齊玉茹雖然知道錦頤和謝錦言心中都是有著盤算的,卻還是免不了一番叮囑。

“我們知道的。”

錦頤耐心的回答完,親眼見著齊玉茹回到了房裏去,這才同謝錦言一道在餐桌上坐下。

此時已然快到下午兩點了,縱然謝家是有著家人們一道吃飯的習慣,但他們回來的確實是有些太晚了。謝峰德和齊玉茹早已提前用過了餐,便連齊玉茹,也著實是因為心裏對他們的晚歸而有些放心不下,才生生在客廳裏等到了他們回來。

餐桌上一片沈默。

原本,兩人都不是什麽沈默的人,此刻卻少有的沈默。

他們安靜的執著手中的筷子,將李媽熱好的飯菜機械的送進嘴裏,誰也不曾再提起半句關於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十分默契。

“我吃飽了。”

直到錦頤草草的填飽肚子,將手中的碗筷輕輕放下,這才打破了兩人間那種難言的寂靜。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謝錦言並沒有回她什麽。幸好她也並不強求——

今天的事是個巨大的沖擊,對誰都是。

她轉過身,緩緩地上了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順手將房門關上。與以往不同,她並沒有首先躺在床上,反倒踏著有些沈重的步伐,沈沈地坐在了書桌前的木椅之上。

身前的紅木書桌之上,稍稍有些淩亂。被隨手丟在一旁的鋼筆,兩三本被隨意疊在一起的小說游記......

那是她經常在書桌前看書時所留下的痕跡。

但此時,坐在這熟悉無比的位置上,她的心情卻較之以往相差太多太多......

拉開紅木書桌下的抽屜,錦頤隨手從那一沓白紙中抽出四五張,便輕輕擺放在了身前木桌的空處上。她又拿起那被隨手丟在一旁的鋼筆,打開筆蓋,將它用墨水汲滿後,便將筆尖落在了白紙上——

“在綏城的小鎮上,有那樣一個財主,我們姑且稱他為李財主。

李財主有許多地,也有許多的錢。他不大在乎他手下的勞工是死是活,他只在乎他們能為他賺上多少錢,他能從他們的身上壓榨出多少錢。他們如果是活著的,他便希望他們拼了命的去為他賺錢。他們如果不幸死了,或者他還有刻薄的吐一口口水,罵一句‘晦氣’。

綏城很大,李財主是綏城最有錢的人,曾經他也一度以為他是天下最有錢、最會做生意的人。直到有一個外地的商人來到了綏城——”

錦頤寫寫又停停,最終如此寫道。

救亡圖存。要做到這四個字,哪是簡簡單單的說上一句“揚我華夏”便可做到的?

這個國家,從來便不缺乏懂喊口號的人。

她既然想到了要去改變些什麽,那便必然是要抱著一股貫徹到底的決心。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她總是需要盡力去做些什麽的。

說什麽“眾人皆醉我獨醒”,她將別人看成是愚昧,熟知她在別人眼裏也不過是個傻子。一個人若與整個社會相差太多,最後的結果不是被同化,便是變成一個瘋子。她只是選擇讓自己真正融合於整個年代罷了。

尤其,國難當頭,沒有一個人是能真正做到獨善其身的——

“‘不,怎麽可能呢?這怎麽可能呢?你是不是弄錯了?你再給我回去看看,你一定是弄錯了!’李財主時而低聲呢喃,時而搖頭晃腦,始終不肯相信那新來的楊商人竟會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便輕而易舉的將他名下的米行生意盡數搶走。

甚至,他還以為這是米行的掌櫃記錯了賬。於是他便像一個慣於使用騙術的人,喜滋滋的把自己給騙了,還興奮於自己為自己所找到的那個拙劣的借口。”

錦頤手中的筆始終不曾停下,筆尖與紙張的摩擦間,不斷發出“沙沙”的暗響。

曾經,她輕嘲如謝錦言那般的文人,哂笑他們對時政格局的探討是一種對改變的渴望的自我滿足,是一種徒勞的妄想。但現在,她想要學習他們。

這個時代,是屬於文人的時代。這個時代,是文字慣於被瀏覽、語句慣於被傾聽的年代。哪怕是半字不識的人底層勞動者,他們也會從別人的嘴中聽到最新的新聞。

這個年代沒有那樣多高雅的人,那些所謂的文人風采,所謂的名流雅致,不過是整個社會百分之一的存在。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其實還是那些仍舊在生活困窘的邊緣死死掙紮著的勞苦人民。

而她的文章,其實是寫給他們的。

他們聽不大懂高雅的語言,看不明白華麗的篇章。他們即便是聽別人念報紙來打發時間,也更喜歡流於口水的語言文字。他們麻木,他們冷漠,因為他們受夠了黑暗的傾軋,他們不能從那些文人的文字裏得到絲毫的慰藉,他們,絕不是不想反抗的愚民。

沒有人喜歡長久的低垂著自己的頭顱,沒有人喜歡用屈辱和淩虐去壓彎自己的背脊。

錦頤如此堅信著。

她要將那些情感、道理、呼籲、吶喊,統統揉碎以後,再重新捏造成一個個嶄新的故事融合進去。

她的文章,是寫給天下所有人的,與識字與否無關——

“‘哎,你聽說沒?那個新來的楊商人對自己手下的人可真好!’

‘嘿,好什麽好,他也只是對自己帶來的手下好罷了。我有一個親戚去他那裏做工,雖然待遇不錯,但那些人可都瞧不起我那親戚了,明裏暗裏的總是在諷刺我親戚是一條見著錢就扒上去的狗!’

李財主的店鋪裏,兩個同是打掃的小廝,一陣竊竊私語過後,忽然便都沈默了下來。

李財主在門後偷偷地聽了以後,便也偷偷地走開了。

原先,他以為那楊商人不過是偶然間才能搶走他的米行生意,可等那商人又將他的布莊生意統統搶走之後,他才真正明白,他是真正的技不如人。

‘你們說我們現在該怎麽辦?’生意一天天被楊商人搶走,李財主整天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連忙便將手底下的幾個大掌櫃和家裏的老管家給喚了來,勢要論出個出路。

‘我看......要不我們也學學那商人的法子......改變一下店裏的經營方式算了......’布莊的掌櫃神色有些猶豫,一邊打量著李財主的神色,一邊遲疑道。

但他剛說完,另一珠寶鋪的掌櫃便立馬搖頭否決道:‘不行,他們那經營方式才出現多久?怎麽會趕得上我們這用了許久的經營方式?’

幾人的意見相左,李財主自己一時間也拿不出一個準確的決定。

‘好了好了,你們都別吵了。要不便都試試好了。’沈了口氣,李財主最終開口道。”

其實,所謂的李財主便好比華夏,所謂的楊商人,便好比那些侵華的洋人了。曾經的李財主有多驕傲自大,此刻便有多為難難堪。

華夏之於那些洋人是什麽?究竟是那些仍舊活在想象中的華夏人所想的合作友人,還是他們眼中的一場笑話?他們所謂的禮遇究竟只是出於他們的教養,還是他們真的以為華夏民族是他們真正值得尊重以待的民族?

她不否定在洋人的管理下,租界的法紀法規更為規整公正,人們在租界的生活更為安穩。畢竟誰也不是個傻子,若非如此的話,怎麽還有那樣多的文人名流選擇住在租界?

但是,租界的公平是相對的。華夏人和洋人的地位,本身便是不對等的。只有那樣真正大權在握的華夏人,和那些極具盛名的名流、有才之士,才是洋人真正願意禮待的人。

那麽,那些底層社會的人呢?出身於底層社會的人的存在算是什麽?他們的結局應當是什麽?這才是錦頤想要探討的問題——

“李財主允許兩種經營方式同時存在,但最終,所有店鋪的經營結果合算起來,仍舊是虧的比賺的多。

他手下的那些人,是掌櫃的,有些想保證自己的利益,輕易不肯嘗試任何改變。是勞工的,有些嘗到了甜頭,便拼命地想往楊商人的手下鉆。剩下的有些人,有的對他忠心耿耿,滿是熱忱的想要同他共度難關,還有的,便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滿是麻木。

李財主知道,他不能再這樣了,否則他的家業總會有敗光的一天。但與楊商人一次又一次的交手中,他失敗的太多次了,以至於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還會有戰勝楊商人的時候。他已經很難再生起同楊商人對決的念頭了,他的思想從一開始便輸了。

第一次,他主動約談了楊商人,以一種極低的姿態。

他願意割讓一些土地和產業給他,也願意以極低的租金將土地租借給他,他只希望他能不在打壓自己的產業。

縫隙中生存。這大約便是他對自己彼時處境的想法。”

終於,錦頤寫到此處,寫到李財主與華夏的境遇吻合的地方,她陡然停住了筆——

之後呢?李財主將土地割讓、租借給楊商人以後會怎樣呢?

大體是會和如今的狀況相似吧。底層勞動者仍舊在底層苦苦掙紮,管理層開始生活在自己為自己編織的夢境中醉生夢死。

楊商人會在屬於李財主的土地裏為所欲為,會因為李財主的手下不是自己人而施以暴行。強者欺負弱者,楊商人並不以為有什麽問題,因為成王敗寇。甚至,因為占領了屬於李財主的土地和產業,他還將李財主剩下的全部逐一蠶食。

而李財主這邊呢?底層人民漠不關心,管理層自欺欺人,最終的結局又會是怎樣?

李財主失去家產,生活窘迫。管理層失去工作,朝不保夕。

底層人民呢?他們淪落到了楊商人的手下,不僅仍舊在底層掙紮,甚至連性命都成了楊商人用來娛樂的把戲。他們連“活著”都成了最深的渴求,更何況尊嚴?

“最終,所有人都一無所有,包括性命、包括尊嚴。”

小說的最後,錦頤如此寫道。

她向來是不憚於以最惡劣的想法去對未知的未來加以揣測的,更何況她想激起所有人的共鳴,不施以最為沈重的一擊,又怎能見到最為顯著的成效?

一無所有,那是最殘忍,也是最合理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寫文的副本開啟~~~~

關於女主寫的文,因為是作者在寫,寫得肯定比不上文學大師,大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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