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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三鮮蛤蜊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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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三鮮蛤蜊湯(一)

“阿姊, 我不願欺瞞於你。被迫拒絕這般神仙難覓的美味,屬實是確有隱情。”

楊樂樂表情一凜道。

只見楊樂樂望著楊老伯離去的方向,神色中帶著濃到散不去的哀傷, 用沈痛的語調緩緩訴說著楊老伯與一碗另類的雞蛋蔥花面的故事。

楊老伯身體還算硬朗的時候, 雞蛋蔥花面做得是相當好吃的。

湯清, 味卻濃, 料少, 香卻重。雖是雞蛋、蔥花這種尋常吃食和佐料, 楊老伯卻能用它們做出不一般的面條來。

這其中的奧義, 在於面條。

楊老伯做面條用的, 是竹升面。

所謂竹升面, 又叫全蛋面。其特點是以鴨蛋蛋液代替生水, 和面全程不加一滴水。這樣做出來的面條,不僅有濃郁的面香味, 還有獨特的蛋黃香。

難怪能讓楊樂樂吃一口就上頭。

這也解釋清楚了白樺的疑惑。

今兒一大早白樺就被公雞打鳴聲給喊醒,這才發現楊老伯家裏原來養了一大籠的雞鴨。

一戶以耕織謀生的農戶家裏, 養這麽多的雞鴨作甚?鴨蛋用來和面, 雞蛋用來配面, 兩種牲畜的蛋都被楊老伯充分利用。原來都是為了孫子能夠吃上好吃的面條跟上營養, 難怪楊老伯的家裏養了這麽多的雞鴨。

除了用新鮮的鴨蛋和面之外, 竹升面的另一秘訣在於竹竿壓面。

楊老伯每次揉好了全蛋面團,都要拿出做飯經常用的“老演員”也就是一根又粗又長的竹竿。竹升面爽口彈牙的秘訣就在於竹升面是以面團為支撐點,利用杠桿原理, 用竹竿將全蛋面團壓得Q彈緊實。

如何讓面團受力均勻,每一面都面面俱到, 這就考驗了做面師傅的壓面功夫地不地道。一名好的竹升面師傅,能夠將圓滾滾的全蛋面團憑借靈活的巧勁壓成一張平坦的地毯, 便於後續將壓好的全蛋面團拉成粗細均勻的金黃面條,乍一看上去還會以為這是一碗豐盛的蟹黃面。

煮面的火候也很有講究,面條煮得過老,蛋香就全煮進湯裏了,面條煮得過嫩,也無法發揮出鴨蛋的香味。唯有火候正正好好,才能讓面條筋道有力的同時,又散發出濃郁的蛋香,這便是一碗竹升面最佳的效果。

做完這一切,楊老伯還要在碗裏臥上一個糖心的荷包蛋,撒上一把香氣撲鼻的青蔥蔥花,燙些應季的配菜放進去。

楊老伯這碗雞蛋蔥花面,除了用了工藝覆雜的竹升面以外,還需要煮得恰到好處,咬開一口就爆漿的荷包蛋,以及剛從地裏拔出來的,頭一茬的最脆最嫩的蔥花。

這些用心的廚藝和精致的料理同時運用在一碗面上,才讓這碗聽起來普普通通的雞蛋蔥花面吃起來不同凡響。

白樺聽到楊樂樂形容這碗面以前的形容,雖然沒有親口嘗過,但這麽一碗寄托了楊老伯對兒孫滿滿的疼愛的面條,被楊樂樂吃到嘴裏,也一定是這全天下最好吃的面條。

“可惜……”

楊樂樂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講後面的故事。

白樺也被這兩個字說得心頭一顫,跟在可惜這兩個字後面的,一般都是充滿遺憾的話語,前世今生都少有例外。

果不其然,楊樂樂原本幸福的祖孫同堂畫面,就像畫框上出現了第一道裂紋一般,很快就分崩離析。楊樂樂只有抓住幾片回憶的碎片,依照自己的回憶去拼湊那份記憶的原貌。

事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對勁的?

或許是第一碗過鹹的面開始的吧。

那時還不懂事的楊樂樂用天真的語氣,第一時間指出了爺爺做的面條的問題:“阿爺,今天的面條怎們那麽鹹?”

在楊樂樂的面前,楊老伯的身上一向都沒有年長者的嚴苛,有的只是祖孫之間的隨和。

聽到孫子嫌棄這次面做鹹了,楊老伯也沒有生氣,拿著筷子夾了一口面條,哄道:“哎呦,我的乖孫兒,不著急,爺爺嘗嘗看哈。”

楊老伯一嘗,果然是鹹了。

楊老伯把筷子一放,爽朗地笑道:“可能是爺爺這次鹽加多了,乖孫兒不著急哦,爺爺再給你去煮一碗。這碗不好吃的,你給爺爺放在這,一會爺爺過來吃。”

楊樂樂本以為爺爺這次就只是一次意外而已,飯菜忘記放鹽也不是什麽大事,楊樂樂便沒有放在心上。

但沒想到這次意外沒過多久,又一碗不對勁的雞蛋蔥花面出現了。

這次鹽倒是沒放多,而是根本沒放鹽。

爺爺把鹽加成了糖。

楊樂樂一口就吃出來了不對勁,給爺爺說了以後,楊老伯也覺得不好吃,於是便按照老規矩,做砸了的自己留著吃,給乖孫兒樂樂再做一碗新面去。

畢竟這一碗面條又是加雞蛋又是加鴨蛋的,成本可低不了。雖然楊老伯對孫兒大方,但畢竟是節儉了一輩子的老人家,浪費一點糧食都會心疼,飯做得難吃該吃也要吃下去。

楊樂樂這次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因為楊樂樂覺得鹽和白糖都放在透明罐子裏,顏色差不多,又都是白色晶體,一時分辨錯了也是難免的事。

可爺爺這次回去重做,也沒有端出一碗好吃的面出來。

這次端出來的面,本該帶著蛋黃的金色的湯底,有著如同豪華的蟹黃撈面的一般的面條,現在卻變成了一碗黑乎乎湯底,本該金黃透亮但卻被染成黑色的面條。

看到這碗從湯底到面條都一片黢黑的面條,楊樂樂終於沒辦法再欺騙自己——爺爺現在一定出現了什麽問題。

楊樂樂不知道,於是便去問楊家村裏最有文化的書生。

書生聽了楊樂樂描述的病癥,與前些日子看過的一本醫書中講得很像。於是書生找出書來仔細翻閱,給了楊樂樂一個答覆:

“你阿爺,怕是得了老病啦。”

書生原本是想按照醫書記載的文字繼續念下去,但又覺得“活不了多久”這句話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殘忍。

於是書生及時止損,將得病後果含糊了過去,轉而叮囑楊樂樂道:“這個病應該就是你爺得的病,得了這個病的人啊,記性會變差,你以後可得照顧好你阿爺啊。”

書生本性純良,哪裏舍得對一個孩子講重話。

書生講話時避重就輕,省略了老病就是人快死的時候所得的病,只說讓楊樂樂好好照顧阿爺,言下之意楊樂樂很多年後才明白,原來是讓他珍惜和爺爺相處的最後時光。

眼下楊樂樂聽了個一知半解,但唯有一個字楊樂樂聽得真切,那便是書生先生說了,他阿爺的情況是得了病。

在楊樂樂懵懂的認知裏,只要是病,就要吃藥,吃了藥以後,無論生什麽病都能治好。

就像小時候每次楊樂樂生病,奶奶都會餵給楊樂樂的甜甜的藥丸一樣,只要吃了藥丸,就能把病治好了。

楊樂樂如釋重負一般,回到了家裏。

爺爺出去上茅廁了,只有奶奶在家耕織。爺爺不在,給奶奶說也是一樣的,只要找到治爺爺的病的藥丸,爺爺的病就可以治好。楊樂樂便把書生說給他的話,一字不落地覆述給了楊老婦。

楊老婦聽後,原本渾濁的眼睛中,多了一抹亮色,是眼淚堆在眼角時帶來的模糊明亮。

楊老婦背對著楊樂樂,語氣深沈地說道:“樂樂,這事我知道了。我來處理,你去玩去吧。”

楊樂樂想當然地便把奶奶的這句處理理解成了“我去買藥丸去”,在年僅十歲的楊樂樂心目中,爺爺和奶奶是這個世界上宛如神祇般的存在。

怎麽會有什麽事情是爺爺奶奶搞不定的呢?

楊樂樂便沒心沒肺地去找同村小夥伴一塊到河裏游泳去了,一直玩到太陽下山才回來。

“阿奶,我回來遲了……”

楊樂樂正要編個什麽借口搪塞過去,卻見桌上有一碗和以前模樣一模一樣的雞蛋蔥花面。

見到好久沒有吃到的雞蛋蔥花面,楊樂樂就連編借口的事情都忘了,連忙跑到了飯桌前,拿起碗筷便要叨一筷子面吃。

這面一入口,楊樂樂便覺出了不對勁。

不是好吃和難吃的區別,而是楊樂樂吃了做得同一碗面這麽多年,早就已經能夠分辨出來調料的多少與面條的軟硬這些細微的區別。

換言之,楊樂樂吃了第一口面條,便察覺出了面的陌生,沮喪地把面碗放下,皺著眉說道:“阿奶,你少忽悠我了,這不是阿爺做的面。”

楊樂樂看到奶奶的眼睛又變得亮晶晶了,跟今天下午的表情如出一轍。

楊老婦因為食物而波動的情緒,擺出一副正經的模樣,說道:“樂樂啊,你爺爺的這個病有些覆雜,要吃很多藥丸才能治好。在此期間,你爺爺依然做不出來好吃的面條……我本來想著自己先做一碗讓你填填肚子,哪成想,你這尖鼻子一下子就聞出味不對來了。”

是味道不對。

他又不是狗鼻子,怎麽可能聞出氣味的不同。

楊樂樂想要反駁,看到奶奶一臉嚴肅,最終還是偃旗息鼓。

楊老婦果然還有話說,只見楊老婦用那常年飽經風霜的幹裂的嘴唇上下翕動了很久,終於開口道:“樂樂啊,你答應奶奶件事好不好?”

白樺見楊樂樂將故事停在了最有懸念的地方,就像是看話本時翻到最後一頁,發現上面寫著“待續”兩個字一樣崩潰。

白樺渾身不自在,連忙追問道:“後面怎麽樣了?你倒是說呀!”

楊樂樂再擡起頭時,已經滿臉淚痕,哭道:“我阿奶讓我,無論以後阿爺做的面有多難吃,都要我一定要吃下去。”

這是在保護做了一輩子竹升面的爺爺最後的尊嚴。

雖然爺爺本身已經老得記不住怎麽做好竹升面了,但一個做了一輩子面的老廚師。即便是白樺這種科班出身的廚子,也會對每個懷有匠心的廚子保持尊敬。

如今楊樂樂已經有十四五歲的年齡了,當年聽不懂的隱晦語言,如今長大後就獲得了破譯的密碼,卻發現真正的答案是那麽的痛苦、悲涼。

長大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楊樂樂不知道答案。

但只要爺爺還活著,楊樂樂便會遵循與奶奶的約定,永遠吃爺爺做的面,不論好吃與難吃。是誰說小時候的承諾不能當真,有些人一旦拉鉤許下的承諾,一輩子都再也不會改變。

正當白樺與楊樂樂被傷感的情緒包圍時,卻發現河對岸有個人正坐著船緩緩向他們過來。

因為河邊的水霧,將人物的輪廓包裹得不甚清晰。白樺一時之間也分不清來人是誰,但卻習慣性地保持謹慎,一把將楊樂樂圈進懷裏,牢牢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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