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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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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棋

方如逸修剪殘葉的手頓了頓,許久才喃喃道:

“人人都道他是個浪蕩子,人人都避他不及,可從來沒有人真心問過他,為何如此行事。更沒有人知道,他內裏存了一副俠義心腸。”

餘照忙放下碗,急切道:“原來姑娘心裏是這麽看江國舅的,可你前幾回見他的時候,為何不說呢?奴婢還以為你們兩個生分了,傷心了好久呢!”

“心裏覺得他好,不代表不會生分。”

餘照不解:“姑娘心裏覺得江國舅是個大好人,面上自然會親近些,為何反倒生分了呢?”

方如逸放下剪子,回身落座:“他並非那等狂肆無度的紈絝,又幾番救我於水火,我心裏自然念著他的好。可他畢竟是皇親,父親又是首輔,兩重身份壓下來……”

她微微嘆氣:“國朝重文輕武,爹爹做到了三品的大將軍,在朝中尚且比不過那些五六品的文官,何況我一個被家中除了名的女子?

身份有別倒也罷了,更讓我焦心的,是我在他面前,怎麽也藏不住話。若沒有山南那段經歷,我定能循規蹈矩,在他面前不說半句真心實意的話。

可偏偏我們是以真心相交相識的。那日我帶著徐哥哥去登江家的門,本是存了暗中利用江國舅的心思,但後來我又忍不住同他說了實話,惹得他非說什麽讓我一定要利用他。

再加上他行起事來,從不按常理,遇上這樣的人,我便是有八九分的玲瓏心,面上也裝不住,少不得要露出真心真情。”

方如逸的目光落在天目松上:“可你知道,在扳倒何家之前,我必須讓自己同京中貴眷一樣,就算再不喜歡脂粉金銀,也得日日裝扮上。

若我真和江國舅走得太近,只怕我早晚撐不住這副假作的面孔,又何談與何家鬥呢?”

餘照聽得心中難受。

一年多的朝夕相處,她對自家這位姑娘的脾性也算了解。

方如逸不愛粉飾,也不喜沈甸甸的釵環,雖說長了一副嬌俏可欺的模樣,可內裏卻是堅韌,硬生生束縛住灑脫的脾性,只知步步為營,處處小心。

此次把曾得功的外室捅出來,若不是自己親身經歷了一番,任憑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在背後攪弄風雲,又安然抽身的那雙手,竟是方如逸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連她都覺得震驚,更別說旁人了。

但她知道,自家姑娘並非毫無弱點,一旦遇上江與辰的事,姑娘就會方寸大亂,臉上失了合矩的笑,心裏沒了小心經營的分寸,若是兩人一言不合,更少不得要大吵一架。

無法冷靜,又如何處處謀算?

餘照背過身去,抹了抹眼角,只覺得自己笨嘴拙舌,連一句安慰姑娘的話,都說不出來。

……

“如逸她真這麽說的?”

見江與辰滿臉不信的模樣,魏臨翻了個白眼,甩手準備離開。

“去哪!”江與辰一把扯住他。“你把如逸白天說的話,再仔細跟我說一遍,一個字都不能漏!”

魏臨無奈:“公子,這番話,我是從照兒那裏聽來的,本就不是原話了,就算你鉆到字縫裏去也沒用啊!”

江與辰仰頭長嘆,身子靠在椅背上,兩條腿悵然若失地搭在桌案上:“你說如逸她,她想這麽多何必呢……”

“公子,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奉著浪蕩的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魏臨跳上桌案的另一頭,閑閑坐著。“方姑娘當初剛進京時,也跟你一樣隨心自在地活。可後來呢?滿京都的貴眷都在笑她窮酸,難道她像你一樣,不要臉面的?”

江與辰踹他一腳:“我何曾不要臉面了!”

魏臨輕巧躲開,嘴皮子卻不停:“方姑娘想對付何家,必須如履薄冰,不能讓旁人輕易瞧出她的心思。可公子你每回都要逗她氣她,她當然要遠著你。”

江與辰心頭憋悶難當,從前恣肆的聲調也失落了:“既然她有這麽多的顧慮,在她扳倒何家之前,我不去見她就是了。不過,她若是遇上什麽難處,你得讓餘照立刻告訴我。”

魏臨應了一聲,想起曾家和王家的事:“公子,曾得功今兒晌午才拿到銀錢,與王娘子和離,下午他就在京中四處相看宅院,又要媒婆給他說門新的親事。”

“我看他是被銀子沖昏了頭。”江與辰搖頭冷笑。“就這?還榜眼?還飽讀詩書?朝中到底都是誰在做官!”

他低頭掃了一眼桌案上的經書制義,暗忖若是做官都做成曾得功那樣,只怕國朝早晚無人。

此時,曾得功正從媒婆家離開,坐著織錦懸燈的大馬車,在夜色中停在梁王府的角門外。

守門小廝見他突然深夜來訪,有些吃驚,飛快報與元軾知道,才領他進了內院。

入夜前,元軾已從暗衛那得知,曾得功拿了王家給的現銀,四處看房,求娶新婦。

雖說這兩件事做得不大高調,可既然做了,就會有人張揚。元軾忙著打點,按下消息,心裏早就存了七八分的氣,這會見曾得功不經通問,便私自來訪,更是憤怒異常。

可曾得功手裏有了銀錢,腰桿也直了,見了元軾,一臉的無所顧忌,隨意拜了拜,兀自開口道:

“王爺前幾日答應保下官,下官心裏甚是感激。但如今下官才和王家斷了親,多少得避避風頭,還請王爺再幫下官一回,求個外放的職。”

元軾心中冷笑,面色卻反倒和善起來,緩緩飲了一口茶:“曾郎中,這才幾日未見,你便轉了念頭,想求個外放的職了。”

曾得功只當他是在同自己閑談商議,臉上不由地閃過幾絲得意:“下官滿心裏願意留在京中,繼續輔佐王爺。都怪那王同敞,非要讓女兒與下官和離,下官在王家把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他就是不松口。

王爺,下官也是沒法子,王同敞是都察院的左都禦史,如今兩家斷了親,他定不會讓下官好過。外放不過是權宜之計,王爺保下官一條仕途路,等這陣風過去了,下官重返京都,自然唯王爺馬首是瞻。”

元軾擱下茶盞,指尖在桌幾上敲著,噠噠的聲響似有若無:“你說的辦法也不是不行,只是本王如今在京中根基不穩,又失了你這個左膀右臂,貿然出頭為你求一個外放的閑職,怕是本王多年經營的閑散名聲,要從此匿跡。曾郎中,你既為本王做事,自該多多思慮主上的處境和安危才好……”

“王爺。”曾得功忽然出口打斷他的話。“王爺方才也說了,下官在京中為王爺幾番籌謀,聯絡何家,相助張校尉,零零總總的人情關系,王爺頂著‘閑散’的名聲,不好出頭,都是下官在幫著打點。

若是下官在京中被都察院參得狠了,那幫子文臣心念一起,捏住陳容容,非要把下官查個底朝天,下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進了大牢,只怕沒等用刑就要把和王爺的事,盡數招了。”

元軾指尖頓住,目光一凜,轉瞬間垂了眉,再擡頭時,眉眼間已現出和善笑意:“曾郎中如此說,便是見外了。你我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自當風雨同舟,本王豈能讓你無端端下獄?”

他起身走到曾得功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曾郎中為本王鞠躬盡瘁,本王心裏感念萬分。你只管家去,不出三日,自會有外放的消息送到府上來。”

曾得功頓時安了心,滿臉堆笑,眼中神色大為自得:“多謝王爺相助,等下官返京,定做王爺的馬前卒,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說罷,他拱了拱手,快步離開。

曾得功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元軾卻定定地站在方才兩人對話之處,許久也未曾挪動分毫。

時已隆冬,京都的雪下得頗重,仿佛每一次的降落,都擲地有聲。

像是要把世間一切的荒謬狠戾,盡數遮蔽。

“來人。”

暗衛悄然現身,正對元軾一跪。

“冬雪如斯,正宜煥新。”

……

翌日,未到午時,吏部郎中曾得功在家中含愧自盡的消息,傳遍京都。

餘照把這個消息說給方如逸聽時,嗓音直發顫,可方如逸卻平靜如常。

此事,不消問也知是元軾手筆。

他本就是個面善心毒之人,曾得功那般張狂,不知收斂,前腳才拿了王家給的銀錢,後腳便要置辦宅院,求娶新婦。如此不懂藏鋒的臂膀,就算元軾再怎麽舍不得,也得狠狠斬斷。

曾得功不是元軾殺的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卻是她方如逸介入京中局勢,小有所成的第一步。

方如逸緩緩拉起衣袖,那日在劉家花肆受過的傷,已然結痂。

自己動手並不難,難的是借刀殺人,還要全身而退,甚至成為受害心驚之人,讓元軾對她時時同情,處處憐惜。

從前,她不懂隱藏心思,喜怒哀樂全往臉上擺。

重活一世才知,自己那張微微蹙眉,盈盈蓄淚,便楚楚可憐的面容,是多麽有用,竟能騙得旁人毫無所知。

曾得功是她送給元軾的頭一份大禮,將來,只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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