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恢覆意識，是不知過了多久之後。

耳邊有清脆的鳥鳴聲，伴著瓷器碰撞與流水的聲響，一同將她的意識從混沌的黑暗中喚醒。

顏夕皺了皺眉，緩緩睜開了眼睛。

耀眼的日光爭先恐後地躥到眼前，她有些不適地閉了閉眼，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處熟悉的地方。

是搖光峰的小花園。

本應是一片斷壁殘垣的地方不知怎得變成了原本的模樣，更甚至，有幾只身形小巧的喜鵲正站在石廊上嘰嘰喳喳地叫喚……

有些吵。

——這是顏夕的第一個想法。

花園的石桌旁坐著一個更加熟悉的人，此時正慢條斯理地飲茶，一身幹凈樸素的青衫被他穿出了高雅出塵的氣質，雖然稀奇，卻不違和。

顏夕慢慢地走過去，在石桌的另一邊坐下，視線卻還看著那幾只喜鵲，語氣嫌棄：“你從哪弄出的這些東西？”

那人也不惱，動作優雅地給她也倒了一杯茶，這才說道：“其實，這才是我原本設想中，搖光峰該有的樣子，只是當年山外布下一道結界，我這想法便全都落空了。”

顏夕接過茶盞，一聽這話，立刻點頭：“多謝結界。”

“嘖！”那人不滿地瞥了她一眼，“這麽多年沒見，你怎麽還是這麽不招人喜歡。”

顏夕不以為意：“我讓你喜歡了？”

“……”

無語半晌，那人終是挫敗地嘆了口氣，手指在杯盞上慢慢摩挲，他垂了眸，輕聲道：“五年前，你在游歷途中遇到神智已經有些不清的我，那時我猜測，我應當是中了控魂術。”

“嗯。”顏夕喝了口茶，而後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於是你把開啟寂靈塔的方法提前告知於我，又叫我在下一次遇見你之時，直接殺了你，不要猶豫。”

靈犀張了張口：“顏夕，對……”

“不起”兩個字還沒出口，便被顏夕打斷了，神色中有些不耐：“這話你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想再聽第二遍了，煩不煩。”

深知她性格，也明白這人深埋於底不願表露的情誼，靈犀只是笑了笑，真的聽了她的話沒有再說了。

倒是顏夕面色上突然有些糾結，皺了皺眉道：“我本來想與你打一架，打架過程中將你被控制的破綻暴露於人前，可我沒想到你竟然沒反抗，直接受了我一劍。”

“我也沒想到。”靈犀攤了攤手，看起來有些茫然和無奈，“我原本以為這人要控我的魂做什麽，卻沒成想，只讓我說兩句話。”

他皺了皺眉，“早知道就不在外面躲這麽多年了。”

他說完，見對面沒有回音，好奇地看過來，卻見顏夕皺眉按著額角，似乎想到了什麽不快的事情。

靈犀問道：“怎麽了？”

顏夕眉頭越皺越緊：“我總感覺，在我暈過去之後，好像聽到了什麽，但是卻記不清了。”

靈犀慢慢地敲著杯盞，“想不起來便不要想了。”

“魂魄歸位，不應當出現這種事。”顏夕道，“可現在卻模模糊糊的……有些奇怪。”

靈犀垂眸：“許是還不適應吧。”

顏夕意料之中地沈默了，靈犀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開口道：“說起來……”

見對面的人看過來，他溫溫一笑，慢悠悠地接了話，“我那小徒孫很有意思嘛，蓄意激怒靈犀山與仙界，就為了轉移眾人的註意力，雖然捅了你一劍，卻也是為了……”

“老頭子。”顏夕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支著腦袋看向他，眼中的溫度卻在一點點消失，她開口，聲音輕輕地：“那時候發生了什麽？”

靈犀定定地看著她：“什麽都沒……”

“你還記得嗎？”顏夕緩緩道，“十七年前，我與你一同回村子的時候，你也是這般，笑著掩飾，不動聲色地阻攔。”

她直起身子，手中把玩著杯盞，“之後我看見了什麽？箭矢如雨，火光沖天。”

顏夕擡眸，覆又問：“我失去意識後，發生了什麽？”

她從來都是如此。

毫無根據卻精準十分的直覺，還有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拗，即使他想再護她一陣子，哪怕只是輕松片刻，她也不接受。

偏要看見殘酷血腥的現實，拖著一身傷痛去面對更猛烈的風雨。

“泉清……”靈犀慢慢地看向她，“泉清死了。”

顏夕瞳孔驟然一縮。

她面上依舊是冷冷淡淡的表情，手中握著的茶盞卻不知緣何，“哢”的一聲，碎了。

破碎的瓷片嵌進了肉裏，石桌上頓時一片鮮紅。

靈犀的眼神輕輕地落在她的手上，沒有說話。

顏夕猛地扭過頭去，身形似是僵了片刻，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半晌，抓著瓷片的手一松，靈犀聽見那人低聲道：“是嗎……”

像是嘆息，卻不經意洩露出一絲哽咽。

靈犀仍是沒說話。

“嘖。”顏夕卻像是突然忍受不了方才的聲音一般，小聲道：“魂魄歸位果然麻煩，這些破情感……”

“顏夕。”靈犀輕聲喚她。

“我知道。”顏夕仍是偏著頭，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我會好好照顧四師姐的。”

靈犀搖搖頭，笑嘆：“顏夕。”

“我知道……”

顏夕不耐煩地轉過頭來，看到的景象卻叫她的話戛然而止——那人的身形在一點點變淡，如同他剛剛死去時那樣。

從來游刃有餘的上仙卻突然一楞，面上神色有些茫然，好像一時沒有想明白發生了什麽。

這樣的茫然放在少女的臉上，一眼望去，竟是有些可憐的。

“我……”顏夕站起身，艱難道：“才一炷香！”

“不然你還想要多久？”靈犀笑容中很是無奈，“本就應該在那時灰飛煙滅，天道卻容我在最後掙紮時入你夢中，一炷香，已經夠了。”

“不夠！夠什麽！”顏夕氣道，“你還沒有說為什麽開啟寂靈塔的方法不是交給掌門師兄而是交給我，你還沒有告訴我靈犀山今後要怎麽辦，你還沒有見證你所建立的門派逐漸壯大，你還……你還沒有……”

顏夕一腔怒火在那人慢慢變淡的身形中一點點熄滅，她後面竟是恍惚中忘記了自己原本的話。

靈犀輕聲笑出來：“顏夕，你這個樣子，像個五歲小孩兒。”

顏夕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

“像當年遇到你時，那個樣子。”即使身體在逐漸消失，那人似乎也並不在意，坐在石桌旁仍是一派悠閑的模樣。

“說話毒，容易生氣，但卻意外地好相處。”靈犀歪了歪頭，好笑道：“隨便一根冰糖葫蘆就把你收買了。”

顏夕抿了抿唇，一點也笑不出來。

看著她冷冷淡淡的神情，靈犀長嘆一聲，終於緩緩道：“我將那些事情交給你，許是……許是因為我偏心吧……“顏夕扯了扯嘴角：“明明那些事情是最累人的。”

“對啊，”靈犀竟也不否認，“我偏心你掌門師兄啊！”

顏夕：“……”

能滾嗎？

看見了顏夕黑如鍋底的臉色，靈犀沒忍住笑出了聲，不過再瞧見那人臉色還能更黑之後，他果斷地收了聲，正經道：“寂靈塔要不要開，選擇權在你，我知道你會處理得很好。至於靈犀派的今後……該交予你們年輕一代了。是成是敗，皆是命數，你們盡力就好。”

顏夕正垂著眸靜靜聽著，冷不丁那人突然來了一句：“不過將來如果敗了還是到我墳前跪著懺悔吧。”

顏夕慢慢地掀了眼皮，看他一眼：“你還是滾吧。”

哪知那人卻沒有反駁，反而回看著她，溫和地笑了笑：“嗯，滾了。”

他話音一落，從方才起便開始逐漸身形散去的速度似乎變快了許多，仿佛只是風揚起沙塵，不過片刻，眼前人已化作點點熒光，四散而去了。

沒有任何煽情的話，沒有擔憂她在先後失去師父與師兄之後會否悲傷難過，甚至是陷在苦痛之中難以走出，因為太了解她。

即使是當年狠心拋棄一魄，也只是為了更好的走下去。

即使傷痕累累，她也不會當個懦夫。

於是與他笑著談論將來，笑著談論門派，笑著……

告別。

顏夕怔怔看著，直到此時，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朝著那人原本所在走了兩步，可石凳上空空蕩蕩，仿佛方才一切只是一片幻象。

只餘桌上一杯茶水，早已涼透。

作者有話要說：

太狠了吧……

我是後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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