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之越過交界落到魔族地界時，身形微微晃了晃，不過在那女子的手碰到他胳膊時便穩住了身形，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魔界雖不比冥界常年處於黑暗之中，但大部分時間也是接觸不到日光的。界內植物灰敗，環境陰暗，時常被霧氣環繞，看上去很是朦朧陰森。

道路兩旁偶爾飄著一團團灰煙，形如氣體般飄渺，但摸上去，卻有著實體的觸感。

——這是即將修成人形的魔族。

離之默不作聲地走著，直到來到他應當萬分熟悉的魔城前。

層層朦朧霧氣後面是高聳的都城鐵門，鐵門上的紋路繁覆雜亂，像是幼童惡作劇的成果，毫無章法，但此時兩側火光折射出來的冰冷亮光還是讓人覺得詭譎可怖。

持刀的黑衣男子在離之身後恭聲道：“當年少主在破紀時突然失蹤，除了尊上與幾位教主知道此事，其餘人一概不知。尊上為防少主受到傷害，對外只言您是外出游歷，沒有說出實情，而搜尋少主的任務亦放在了暗中進行。”

魔族人的少年時很長，從化形為人到成年需要經歷三百年的過程，在這三百年中，魔族人均為人界十歲左右的孩童模樣，直到三百歲整的那一刻，他們的身體會突然從孩童變成成人，時間為一個時辰。

這蛻變的一個時辰，便稱為魔界的破紀。

破紀的魔族需要處在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內，因此每個魔族人的破紀都是在孤身一人時進行，不過有錢或是有權的人家都會派人在外面守著就是了。

五年前恰好是離之的破紀時間，可他當時的變換還未到半個時辰，腦後一陣重擊，他便直接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就聽到了那道冷冷的聲音。

不過，令他想不通的是，那人為什麽叫他記住自己的名字？

若不是因為記憶中這個名字的存在，他也不會分裂出兩種性格。

而如今他關於幼年的記憶回歸，另一個他，他已經再也感受不到了。

離之眨了眨眼睛，將眼前燈火旁側的重影眨掉，一時沒有出聲。

“但是今日少主歸來這件事，所有魔城人都是知情的，因此，少主您看……”黑衣人看了看他渾身血汙的衣衫，猶豫著道。

其實他能知曉父親采取這種方法的緣由。

當時他未成年，本身功力便不強，再加上破紀被打斷，身體虛弱，若是讓其餘五界知道魔界少主流落在外，保不齊會打什麽樣的主意。

既如此，還不如將此事隱瞞下來，暗中尋找。

蒙面男子沒說完，離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輕微頷首，他手上掐了個清潔訣，身上立刻煥然一新，甚至連被劍氣劃開的口子，也一同消失不見。

那黑衣人眼中又猶豫了一下，確是不知道該不該說。

哪知他還在躊躇著，那個手間繞著毒蛇的女子卻是微微勾了勾唇，道：“既是回了魔界，少主不妨將那些仙術先放一放吧，不然要是讓城中百姓知道，怕是要傷心了。”

“咦？會嗎？”持鞭子的少年疑惑道，“少主若是會兩界功法，豈不是更加神勇無敵？”

說著說著，他的眼睛亮了亮：“要是用靈犀當年的術法將仙界之人打敗，豈不美哉？！”

蒙面男子低喝了一聲：“奇然！”

那女子冷冷地瞧了少年一眼，“”什麽打啊殺啊，你們這些好戰者，就是無趣。”

不知為何，被稱作“奇然”的少年前一刻還眉飛色舞地講著，卻在被這女子看了一眼之後，立刻閉上了嘴。

離之站在三人之前，一直未對身後的談話有所回應。

自離開靈犀山的那一刻起，他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就像是被什麽抹除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

此時他的面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像是木然的，像是呆滯，但有可能什麽都沒有。

身後談話聲暫停，他突然擡步，將手輕輕地貼上了鐵門。

不是預料之中的冰冷，而是像水一樣，柔軟而虛無，有水紋一樣的光波在他手掌周圍蕩開，下一瞬，他整個人被一股力量向前拉扯，轉眼，已是另一幅場景。

陽光耀眼而炫目，從都城上方傾瀉而下，照在兩側鱗次櫛比的房屋之上，照在摩肩接踵的接到之上，照在每個喜氣洋洋的臉上。

魔城中是如人界京城一般的繁華，亦有著不遜於京城的美景。

他背後是城門，此處的位置是一個高臺之上，從這裏能俯瞰整個魔界都城，亦能眺望到最遠處的高山，以及山下那座華麗的宮殿。

黑色底漆，金色紋飾，整體奢華卻低調——那是魔宮。

都城中一片歡聲笑語，安詳和樂的氛圍使任何人一踏入這裏便能感到放松。

城中似乎有人看見了他，剛開始有些疑惑，不過當看到魔界三位教主站在他身後時，那些人很快便反應過來了。

他們朝他揮手，口中興奮地喚著“少主！”，奮力搖擺的手臂與眉開眼笑的模樣能夠將望見他的欣喜準確地傳達到他眼中。

可離之只是靜靜看著。

像是剛剛來到世間的孩子正在默默消化著腦海中接收到的欣喜，並不能立刻反應過來。

奇然咧著嘴傻樂，沒忍住也朝著下面的人揮了揮：“不止少主回來了，你們奇大教主也回來了，有沒有想我啊？”

姑娘們被他逗笑，捂著嘴笑，眉眼彎彎，一片亮麗的風景。

蒙面男子有些擔憂地看著靜默不言的離之，輕聲喚了一聲：“少主……”

離之的目光動了動，接著，他整個人突然化為一道煙霧，從都城上方飛過，乘著風，一瞬落到魔宮前。

煙霧成型，依然是白衣如雪，黑發如墨。

城中百姓的目光轉了一圈，又落到他身上。

那些姑娘們三兩成群小聲讚嘆著他的樣貌，就連街邊的小販亦是神色溫和的模樣。

蒙面男子與那女子緊隨而至，而少年似乎是被別的東西吸引，落地之後便自顧自地去一邊玩耍了。

女子撥了撥腕間絳紫色的小蛇，語態隨意：“看來少主正在逐漸消化那三百年的記憶。”

離之轉了身，看了看眼前的魔宮，突然擡步，拾階而上。

縱然不明白這少主為何明明會飛卻偏要自己走，但作為下屬，也沒有拒絕的權利，兩人只好跟在他身後一個一個臺階的向上爬。

爬著爬著，一直未曾開口的離之突然輕輕淺淺地說了一句話：“當年初入靈犀，她也是這樣帶著我，一步一步地向上走。”

兩人對視一眼，那女子道：“少主，您只是因為被打斷了破紀才會停留在少年時期。”

離之笑了一下，笑聲微弱，一出口便破碎在風裏。

是的，若不是意外，他本應成年，而不是像個半大的孩子一般被一個少女牽在手心，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向上走。

他本應是個成熟而理性的魔界少主，而不是靈犀山上那個上仙的小徒弟。

這是魔界的恥辱。

……可那又如何？

難道就因為這樣，他就應該忘記這五年與那人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嗎？忘記自己曾經變成了個孩子，被人護著，被人愛著，被人放在心裏這一回事嗎？

憑什麽？

他什麽都沒有做錯，這一切又是憑什麽？

影劍穿透那女子身體時，同樣的痛楚分毫不差地回報在他自己身上，可是不夠。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地上滴滴答答落下來的血，鮮紅的、粘稠的，刺痛了雙目，從眼睛蔓延到全身，胸腔處尤其強烈。

瘋狂跳動的頻率將他自己口中的話模糊到失真，他每次笑出聲時胸腔得震動都像是有刀子在心臟表面摩擦，一下一下，連五臟六腑都一起痙攣。

可是還不夠。

她疼不疼？她有多疼？他的傳音入密那人到底聽沒聽清？

她還會……原諒他嗎？

“少主，尊上說在主殿等您。”蒙面男子道。

這道聲音瞬間將離之的思緒從一團亂麻中扯了出來，他的腳步頓了頓，突然出聲問道：“景豫，當真沒有一人看到劫走我的那人是何模樣嗎？”

“少主何必問他？當年在你門外帶人看守的可是我啊。”那女子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擡眸緩緩道，“五年未見，少主對屬下，確實是生分了。”

離之停下步子，轉回身，微微低首看向她：“餘悸。”

女子擡眸，笑意自眼中溢出：“少主還記得屬下的名字。”

明了這人是不打算回答方才那個問題，離之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轉回身，繼續向上走著。

如今記憶雖然回來了，但是適應與消化仍需要一段時間。

他對於餘悸的了解，如今能回想起的，也只剩下了在自己面前與旁人面前性格不同這一方面了。

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需要問，若是有人曾見過，魔尊怎麽也會掘地三尺將這個人給找出來，而並非耗到了五年後，離之親自找回記憶。

想到這裏，他又問道：“你們如何來得如此及時？”

是的，關於“太慢了”三個字，是他編造的。

他沒想過會有魔界的人來救他，亦沒想過當時會在顧免劍下逃脫。

他本來……本來已經累得不想動了。

不過後來這三個人的出現倒是令他先前的謊言顯得更加真實，他也就順著說了。

這次是被稱為“景豫”的蒙面男子開了口：“我們先前曾詢問過翻香閣，但一直沒有消息，直到近日，閣主才將少主的具體位置送了過來。”

“翻香閣？”離之腳步一頓，繼而卻是停了下來。

他垂眸看著腳下幹凈的石板面，似乎想到了些陳年舊事。

“我娘……”

話一出口，他便停了下來，而這聲音又太小，後面的兩人都沒有聽清。

在那兩人楞神之際，離之卻突然轉了身，身形快速向下掠去。

景豫皺眉：“少主……”

“告訴父親，我有些問題亟需得到答案，回來再與他請罰。”

他的身影轉瞬消失在面前，話音卻還是緩慢的，讓人有一種這件事情並非那麽著急的錯覺。

景豫看著早已無人的臺階，慢慢皺起了眉。

餘悸卻很快收回了視線，徑自向魔宮內走去，冷淡的聲線中透著股懶散：“走吧，該回去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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