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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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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總對朱懸說:“落魄的貴族,應該就是你這個樣子吧。”

他問:“什麽樣?”

我說:“落魄貴族的樣。”

他一嘆,語氣中總有些淡淡的惆悵:“應該說,那些壯志難酬的罷官,病骨支離的名將,饑腸轆轆的災民,懷才不遇的布衣,還有,窮困潦倒的少年,都是我如今這個樣子。”

我問:“是嗎?”

他又一笑,拉著我說:“我帶你去看真正的公卿貴族。”

那是一間專供豪商巨賈,達官貴人們聲色娛樂的場所,記憶過於久遠,我實在想不起那家店的名字,恍惚只記得那鼓樂笙簫,歌舞升平,通宵達旦,光景非常。

這樣的銷金窩,顯而易見,不是普通人能消費的起,以我們卑微的身份,羞澀的袖囊,正常情況下是連門都進不去的。

我重重地點他的額頭,沒什麽好話給他:“若是實在羨慕富人的世界,白日做夢或許可以暢快一游。”

他有些不服氣,大手一揮道:“嘿,你瞧不起誰呢?走著,公子今天就帶你去長長見識!”

他是一等一的好膽色,揣著兩個空空如也的袖囊,大搖大擺就往前打道,一路上遇見不少的聽差,竟還客客氣氣的把我們往裏請。

我有些驚訝,還有些果不其然的會意,看吧,說他是落魄貴族,確實是有跡可循的,他這身氣質太具欺騙性了,每天上當的人不在少數,何況是我?

聽差的跪拜,美女的柔情,豪紳的敬酒,他理所當然的接受,游刃有餘的應對,端的是好一派氣宇軒昂,紈絝做派。

官與民的交鋒,貧與富的擦身而過,只有我在心虛,只有我在惶恐,好像一只站錯了隊伍的白色羔羊,看著烏泱泱的一片黑,我被圍在中央,無處可逃。

他拉著我,如魚得水的穿梭在醉生夢死之中。

我們仿佛一腳踏進了另一個太平時代,絲竹管弦驚艷入耳,數風流人物,齊聚盛宴。

我想,我這時的表情一定是錯愕的,悲憤的,甚至畏懼的,我一直明白階級差距無處不在,但還從未如此直面的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參差,原來還能這麽的匪夷所思。

一場意外,我來到這個封建的王朝,跌跌撞撞行走其中,卻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腳下黃土的殷實,身前山水的遼闊,天幕就被烽火點燃了。

山河破碎,陰影裏的鬣狗們聞風而動,爭先恐後撲上來,瘋狂地搶奪腐肉,割據領地。

這一場龍爭虎鬥,狼煙四起,流盡了人們的血與淚。

最後塵埃落定了,勝者高聲挽歌,敗者長跪不起,而一路磕磕碰碰的茍到今天的每一個普通人,包括我在內,和他們一起在被血淚洗刷地明明白白的現實中,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搡著,驅趕著,身不由己往前走。

烽火染透了半邊天色,還在燃燒,三軍挽歌,落入耳中,種在心頭,那歌聲唱的是生離死別,故國他鄉。

我擠在人群中,渾渾沌沌,與世浮沈,我不知道有多少國破家亡,妻離子散的人們,和我一樣,聽見哭聲與挽歌交錯,會不會感嘆生不逢時,人生無望。

漫漫哭聲裏,忽然摻入了一段優美的旋律,有女人的歌聲緩緩附和,仿佛來自於遙遠的天際,亦或是隔江的異國。

我擡起頭,看見山河血色,不覆清明。

我擡起頭,看見悲與歡,興與亡,漫漫長夜,無休無止。

我看去歌聲傳來的方向,聞到秦樓的脂粉香,樓上的歌女正在吊嗓,唱一段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

原來,我早已從亂軍的長槍下出逃,現在,正掬一捧紅燈綠酒,看聲色犬馬,紙醉金迷。

千裏之外,屍骨未寒,銷金窩裏,滿堂風流神態,富家子弟還在三兩而聚,談笑風生。

這是怎樣一個無理的時代?

可是,戲已開場,而我,早已入座。座旁正開了一扇窗,晚風幽幽拂過,吹起我心底一陣惡寒。

朱懸指著那幫人說:“他們,才是真正的貴族。”

初秋的夜晚總是透些絲絲的涼意,不知不覺浸染全身。我捧起一杯溫酒,想要憑此暖一暖涼透了的雙手。

我當然感覺到了,何為階級差距,貴賤之分?

他再度問我:“你還覺得我像他們嗎?”

我說:“像,也不像。”

他總給我一種錯覺,他好像天生就契合這樣的場所。

他一臉笑意地與我對視,眉眼間是愜意,神態裏是松弛,一舉一動表現的從不牽強,仿佛久經風雪的旅人,終於回家了一樣。

而此時的我,論其智計,論其心術,與他之間,尚隔著一條巨大的鴻溝。

他總有些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譬如眼前的美色,杯中的美酒。

而我總要經過一次次漫漫長的苦思冥想,還有一段又一段痛徹心扉的求知求索,才能將這世事窺見一斑。

有太多事了,盡管我與他朝夕相處過,同生共死過,卻始終想不明白他是怎麽辦到的。就像,我始終搞不明白,一個剛經歷過生與死劇烈沖擊的一介庶民,怎麽能如此平靜的,面不改色的坐在這裏飲酒作樂。

我不明白,在階級劃分如此森嚴的王朝,他一介庶民,無錢無名,無親無屬,無祖蔭之輩,怎麽會時常露出那樣一種雲淡風輕的姿態。

我與他一起直面了家國的傾頹,故土的瘡痍,烽火燎城的時候,無數親朋在我們眼前殞命,我知道那有多麽慘烈。

而他為何能做到如此置身事外?

我有些好奇:“像你這樣的人,會不會感慨生不逢時?因為國破家亡,你該何去何從,報效何方?因為空有才略,無有用武之地,一腔熱血,也無處拋灑。”

他笑著睇了我一眼,笑得我莫名其妙。

我瞪著他說:“這有什麽好笑的!”

他露出一副厚顏無恥的嘴臉,欠欠地朝我挨了過來,伸手攬住我的肩,連說了兩遍:“月如故,人如初,現在正當好時候,正當好時候啊!”

我推了推他:“這話怎麽說?”

他似乎心情很好,攬著我笑出聲來。

少年酒後微醺,寥寥數語,略過了滿腔的抱負:“君主專/制,世襲簪纓,百年樹木,盤根錯節……一掃而空,談何容易?取而代之,談何容易?而天下有亂,像我這樣的人才有機會啊。”

說這話的時候,窗外起了風,吹皺了杯中酒。他眼中閃爍出細細碎碎地光來,似銀河傾頹,似星光倒映。

他將餘酒一飲而盡,醉醺醺地靠在我的肩上,低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國已不國,我之痛矣,國已不國,我之幸矣……”

後來我再回想起那個夜色,無星也無月,原來我看到的,是少年的意氣飛揚,前途無量的光。

我一直捧著那杯溫酒,將酒水一點一點握的冰涼。

今年的寒潮好像比往年來的更早些,我這樣思索著,把酒擱置了。

他說:“難得來這兒一趟,不嘗嘗麽?”

我曲指彈去無意中沾上指尖的佳釀,仿佛也可以憑此撣去滿室地荒唐,我說:“你既已試過滋味,我又何必再嘗?宴席就快散場了,想要離開這場鏡花水月,總要有一個人是清醒的。”

後來再想起這話,我只覺得可笑。

可惜,少時的我太過愚鈍了,也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無論空中閣樓,無論鏡花水月,想要離開的人,只有我,而我的少年,選擇留在了名利場,他放了手,我也不回頭,我們的殊途陌路,就是從今天初現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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