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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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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五

慧覺一開始就看穿了他假意皈依的意圖,但還是讓他入了佛門,又贈他一句“智者知幻即離,愚者以幻為真”。

沈照渡不肯承認這個師父,就是因為慧覺不止一次對他說這樣的話。

所有人都認為沈霓之於他是繁花似錦的幻境,可明明沈霓心裏是有他的,他的堅持不是虛妄,他的深陷其中不是徒勞。

剃度那日,慧覺為他取了個法號——照度。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望他能早日修成五蘊皆空,度眾生一切苦厄。

沈照渡討厭這個含義,還俗參軍時立刻把度改成渡,意為沈霓這盞明燈照耀他渡過苦海,抵達有她的彼岸。

佛渡不了他,但沈霓可以。

名曰沈霓的執念,是他一生的信念。

一旦失去,無可生存。

沈照渡一言不發,只不停叩首逼慧覺松口。

他的倔強慧覺早已領教過,看著地磚上逐漸變大變深的血跡,慧覺搖搖頭:“如果不是你的執念,她未必落得如斯境地。如今你還認為執念是對的嗎?”

如果沒有他,蕭鸞的造反未必能成功,沈霓還是高高在上的貴妃。如果不是他執意要得到沈霓,現在她應該在長生觀過些閑雲野鶴的日子,都比現在要好千倍百倍。

“你回去吧。”慧覺轉身走下百步梯,“貧僧不過一介凡人,沒有起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師父!”沈照渡急忙起身去追,剛要越過門檻卻被狠狠一絆,狼狽地摔在破敗的朽木上。

眾生再一次將他拋棄,偌大的天下又只剩他一個人獨行。

沈照渡疲憊地趴在門檻上,看著世間在他眼睛內扭曲。

如果從未見天日,他可以忍受黑暗與汙穢。但他嘗過糖果的香甜,見過和煦的日光,怎麽能再回到地底?

他回到佛像下,仰頭看著悲憫眾生的佛陀。

“慧覺說我有慧根,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是不是在怨我走了成魔的路?”他忍著哽咽,倔強地瞪著通紅的眼睛,“如果你怨我殺伐太重,屠戮無度,那你沖著我來,你為什麽要傷害她!”

“你不是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嗎!為什麽不救沈霓,為什麽!”

他拿起香爐憤怒地砸向佛像,見佛像安然無恙,又舉起木魚砸過去,直到供案上空無一物才收回手頹唐跌坐回地上。

“別怕。”他抱起沈霓,溫柔地親吻著她冰冷的額頭,“那老和尚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如果他真的不救,那我就下去陪你。”

他盤腿坐在蒲團上,托起沈霓靠在他懷中。

她軟得不像話,四肢的灰白蔓延到臉上,那些傾城顏色都被覆上一層死氣,但沈照渡看在眼裏,卻比陽春三月裏的桃李還要綺麗。

“你不是一直想聽我小時候的事嗎?現在我給你講講吧……”

*

董滄帶著一隊禁軍精兵從京城出發,經過近一天一夜的急行軍,終於在東方破曉之際抵達歸元寺的山門。

佛門清凈地,他們一眾人下馬進門時,都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

慧覺一早便在百步梯前等候,見董滄走上來,單掌頷首施禮。

“沈都督從昨天早上開始就在大雄寶殿裏,大人若是來找他,現在就可以上去了。”

正要開口說明來意的董滄一楞,很快反應過來作揖回禮:“謝謝大師,我們這就上去,絕不擾了寺廟的清凈。”

慧覺笑而不語。

這兒的清凈早被沈照渡打碎了。

董滄中途歇了好幾次才爬上幾乎看不見盡頭的百步梯,大殿的木門緊閉著,濃烈的檀香從破口的糊窗紙裏幽然流出。

來這裏之前,他還去了沈府,知道沈霓已經仙逝,被沈照渡帶走的消息。

瘋癡得荒唐。

他輕輕將門推開,才開了一條縫,木門便被散落一地的貢品卡住,檀香燃燒的氣味立刻洶湧而來。

巨大的佛像下,沈照渡席地而坐,懷裏抱著一個玄色的身影,在香火縹緲中低聲說著些什麽。

他用力把門推開,跨過門檻停在沈照渡身後,終於看到他懷裏的沈霓的模樣。

臉上若無死氣,他或許會以為這位曾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貴妃還活在人世。

“阿渡,我是來傳聖旨的。”

董滄早已做好被無視的準備,誰知沈照渡慢慢擡頭,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噓了一聲:“你小聲點說,她睡著了,別吵醒她。”

董滄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

曾經浴血沙場的意氣少年落魄猶如路邊乞丐,下巴與眼圈黑青,臉上身上還有凝結的血塊血汙,任誰來看都無法將面前此人與權傾天下的昭武侯聯系起來。

“阿渡,”董滄蹲下來耐著性子和他說,“你殺了阿玉奇,是大功,陛下不準備治你逃軍之罪。只要你肯回到漠北把那些烏合之眾剿滅,大都督的位置依舊是你的!”

看著他萬念俱灰的蕭索模樣,董滄提高聲音:“你就不想飲馬瀚海,封狼居胥嗎?”

沈照渡沒有半點起伏,聲音嘶啞得像將要斷裂的粗麻繩:“封狼居胥能讓沈霓醒過來嗎?”

董滄一窒,惱怒地扯起他的衣領:“該醒的是你!她已經死了,這世上沒有人能覆活死人,你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家衛國,而不是在這裏發瘋!”

聽不得那個不吉利的字,沈照渡一個激靈,反手掐住董滄的脖子大吼:“如果她死了,我保全這條爛命又有何用!”

失去了他的擁抱,沈霓軟塌的身子立刻滑落。

他緊張地低頭將人摟回懷中,用臉頰抵住她冰冷的額頭,也不知是撫慰自己,還是撫慰懷裏的人。

“你不要在這裏吵著她休息,滾出去。”

董滄恨鐵不成鋼,只想擡腳將這塊冥頑不靈的磐石踢碎。

“你不願意振作是吧?”他將自己的佩劍扔到蒲團上,“抗旨和逃軍都是死罪,我也懶得帶你這個活死人回京丟臉,你自己找個地方,和你懷裏的女人一同下黃泉罷了!”

董滄氣沖沖走了,煙霧繚繞的大殿裏又只剩他和沈霓。

“我說過的,等出征回來,就辭官和你隱居。現在正好回到歸元寺,等到了晚上,我們一起去西面的清溪看流螢好不好?”

懷裏的沈霓自然是回答不了他,但他沒有流露半點失落。

昨天他就是這樣度過的,一個人說了整整一天,本來就粗糲的嗓子已經啞得似要咳血,淒厲得難聽。

他輕手輕腳將沈霓放到蒲團上,拿起董滄扔下的佩劍拔出一截冷光。

他憔悴深陷的雙眼映在上面,空洞中帶著一縷縷瘋狂的笑。

“董滄以為我不想嗎?”

說完,他用力抽出劍身,怕噴出來的鮮血會玷汙沈霓,他往後退了一步,閉眼將劍刃橫在頸側,露出第一個釋然放下的笑意。

“沈霓,我現在就下黃泉去陪你。”

他握緊劍柄,正要用力一劃,忽然一只手扯住他散開的護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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