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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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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她的阿枝,可能要回自己的世界去了。◎

一百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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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虞枝再次清醒過來時, 鼻翼前是淡淡的水腥味兒。

身側,傳來微微的暖意,垂眸去看, 是縮著肩膀,靠在自己腰間的孤魚。

虞枝忍痛坐起身,她俯身去看孤魚的情形,小姑娘臉上掛著淚, 看著雖有些狼狽,但精神倒是還算不錯。

“受傷沒有?”虞枝低聲問道,只是開口時,不知扯到了什麽地方的傷口, 牽扯得她眉心緊蹙,連嘶了兩聲,才勉強將翻湧上來的疼痛暫壓了下去。

孤魚猛地擡起眼眸,看向虞枝, 原先眼角已經有些幹涸的淚, 重新落了下來。

“阿枝, 還好你沒事。”孤魚想要撲上去抱住虞枝, 可是又擔心碰到虞枝身上的傷口, 伸出的手懸在半空, 看著怯生生的, 與平日的古靈精怪大不相同。

虞枝心中輕嘆一口氣,她擡手在孤魚頭上輕輕拍了拍,“同我說說,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孤魚聰明, 若是尋常人想要擄走她倒也不是件容易事兒。

更何況, 她那時候十分機敏, 察覺到有些不對的事情,立刻便拉著同她一路的何妙意轉頭往一旁灌木濃密的地方鉆。

哪怕動手的是聞人羽,孤魚也許都有周旋的機會。

加上她十分熟悉離月宗所在高山的山脈走勢,倒也不是沒有借著地勢覆雜,將聞人羽甩開的可能。

可偏偏,動手抓她的,是聞人祝。

還是,半龍半人的聞人祝。

孤魚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無論她往多深的山中跑去,聞人祝的那一縷龍氣,都死死跟在孤魚背後。

而聞人祝,則是像貓捉耗子一般,看著孤魚奮力逃脫,而後筋疲力盡,她才緩緩現身,將人抓住了。

“他們只是給我灌下了一些會讓我昏睡的藥。”孤魚抽噎著,小聲道,“阿枝,我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了,可是那藥灌下來,我便是再怎麽凝神聚氣,都沒辦法保持一分清明。”

虞枝擡手,順著孤魚的腦袋摸了摸,“你沒事,便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在,你要幫我一件事。”

孤魚仰頭看向面前的人。

孤魚見過各種各樣的虞枝,歡欣的,恣意的,或是偶爾流露出悲傷的。

只是,她卻從未見過面色這樣冷靜,像是抱有什麽決絕的念頭一般。

孤魚眨了眨眼,她看著面前的人,不知虞枝說的是什麽。

而虞枝垂眸,看向了從她醒來後,便不曾再動過的右手,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你得幫我將斷掉的右手暫時覆原。”

孤魚連呼吸聲都止住了,她下意識轉眸看向了虞枝垂在身側的胳膊,咽喉中,似是堵了什麽東西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帶著哭腔開口,“阿枝,我……”

“小魚兒。”虞枝打斷了孤魚的話,她垂眸看向孤魚,帶著十分的認真,“老頭兒在收到你被擄走的消息前便開了陣法正在閉關,這種時候,若是等著他來救我們,無非是叫他同我們一道死在聞人祝的手中。”

“我們不能等人來救,得自己救自己。”虞枝眸光變得溫和兩分,她看著孤魚,聲音中盡是還染了兩絲笑意,“我有分寸的,不會出事,斷骨重續的符咒,我不是教你畫過嗎?”

孤魚點了點頭,可抽噎聲並未停止,她看著面前的人,聲音也有些斷斷續續的,“可阿枝你也教過我,斷骨重續的法子,不能亂用,很有可能……”

以符咒暫時覆原的筋骨,在符咒的效用消失後,傷口只會變得更加嚴重。

畢竟斷掉的筋骨不是什麽隨意拼湊就能繼續使用的紙張,倘若不好好養著,日後總會承受更大的苦楚。

虞枝自然知曉這樣的道理,這是這種情況下,用符咒暫時讓她的手臂可以借上力,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了。

她垂眸看著面前,滿臉焦急同懊惱的孤魚,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數,沒說要用接上的右手去與人搏鬥拼命,只是以防萬一,若是聞人祝當真要與我為難,總要有能夠同她對抗的資本。”

孤魚咬了咬唇,她自然是明白這樣的道理。

眸光閃爍幾下,孤魚垂下眼,她用一旁尖利的小石子磨破了指腹,以血畫符。

她動作認真,並未察覺到方才虞枝說的話中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聞人祝若是來,那也該是與虞枝同孤魚為難,為何會是與虞枝一人為難呢?

斷骨重續的符咒不算難畫,孤魚鼻翼前雖沁著一層薄汗,卻很快便畫好了。

符咒落在虞枝斷了的右臂上,她眉心微微蹙了蹙,眼眸下垂,長睫遮住了眼中的大半情緒。

該是很痛的。

可虞枝卻是半點痛都未曾顯露出來,只是眼尾那晶瑩的,不知是汗是淚的存在,勾著她卷翹的睫毛,顫顫的,看得人心頭發緊。

很快,虞枝便擡起頭來,她緩緩擡了擡手,右手的動作雖有些緩慢,卻好過方才半點勁都用不上的時候。

孤魚見狀也松了一口氣,她臉上閃過一絲高興的神色,擡眸看向虞枝時,眸光也閃爍著,“阿枝……”

只是孤魚要說的話還未說出來,便見虞枝忽地擡手拔下了發絲中間的一根簪子。

握著那簪子,虞枝出神了一瞬,這簪子是銀制的,上面墜著一顆指甲大小的藍色寶石。

虞枝先前對這簪子並沒有什麽印象,顯然是失去記憶的這大半年才得來的。

只是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虞枝眸光閃了閃,用簪子略有些鋒利的根部,順著她的手腕緩緩滑動。

孤魚見狀眼眸中閃過一絲驚駭,她下意識想要擡手去阻止虞枝的動作,卻是慢了一瞬。

血珠沁出的瞬間,虞枝整個人,恍若被一團紅色的血霧縈繞。

“阿枝!”孤魚顫了顫,她盯著面前的人,哭腔半點都藏不住了。

虞枝的聲音透過那團血霧穿了出來,落在了孤魚耳朵裏,“別哭。”

“等會兒,順著血霧跑。”虞枝低聲道,“不要回頭,也不要停留,無論我有沒有跟上你,都不要停留地往前跑。直到跑出血霧,跑回離月宗上。”

虞枝頓了頓,她眼眸微垂,“只是離月宗上的人,除了明遠,其他人不見得能夠相信,小魚兒,跑出血霧後,你得靠自己,到了離月宗後,你可以暫時停下休息,但是,體力恢覆後,你得自己回家去。”

孤魚死死咬住了下唇,她盯著虞枝,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是,虞枝已經在那血霧之中,打開了一道通往山中密林的天門。

開天門的小把戲,是她跟著謝折學的,只是她並非龍族人,若要開天門,得以心尖血為引子。

虞枝方才雖未剖心取血,可手腕處的血與心尖血卻也是相通的,在這血霧之中,給孤魚開一處逃離的天門,已然足夠了。

幾乎是在血霧彌漫的瞬間,那股子令人頗有幾分不安的龍氣,也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

虞枝聲音利了兩分,她看向孤魚,“跑!”

孤魚死死咬住了唇,她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頭撞進了那團血霧之中。

幾乎是在她閃身鉆進那道天門的瞬間,彌漫著的鮮紅血霧便在一瞬間將那天門籠罩了。

血霧並未散去,放眼望去,那血霧填滿了孤魚的視野盡頭。

孤魚什麽都沒有去管,她的心怦怦跳動著,恍若要從胸膛下方竄出來一般。

她的腦子裏,只剩下虞枝的那一個跑字。

往前跑,拼了命地跑。

她只有跑出去,只有跑出去,才不會顧府虞枝救她的情誼。

眼前的血霧似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光,可孤魚並未停下來,她仍舊朝著前方,幾乎是半點都未曾停下地往前跑去。

……

虞枝站在血霧當中,她擡眸看向趕到監牢外的聞人祝,眉眼微擡,眸光清冷。

聞人祝腦袋上方,仍舊頂著一截龍角,她的右眼,竟是彌漫著淺綠色的紋路,紋路上方的淺綠色緩緩暈開,幾乎要將她的整個眼眸覆蓋。

視線從監牢中掃過,見先前擄來的小孩子不見了,聞人祝冷哼了一聲道,“虞枝,你耗費這樣多的靈氣,竟只為了送那個小孩兒從這兒離開……”

聞人祝嗤了一聲,她擡腳走進了監牢,似是絲毫不怕虞枝會傷到她一般。

虞枝沈默地望向聞人祝,並未開口接她的話。

“可我將那小孩兒擄來,不過是為了將你抓來,如今你的性命已經是我囊中之物,一個小丫頭,跑便跑了,你當我會在意嗎?”

聞人祝在虞枝面前站定,她看向面前的人,聲音陡然變低,“真可惜,你如今什麽都不記得了,倘若叫那時候的你知曉,有一日,身為天之驕女的虞枝會這般狼狽地站在我這個,被你視作敗類的人面前,那個虞枝,該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聽清聞人祝的話,虞枝眸光輕閃,她看著面前的人,呼吸變沈了兩分。

見虞枝面上並沒有什麽神色變化,聞人祝輕啊了一聲,“是了,你應該已經忘了,虞枝,這可不是我們第一次對上了。”

“只不過,除了第一次你我實力相當,算得上爭鬥,其他時候,你不過是我追捕的獵物罷了,倘若不是謝折,虞枝,你早該在我手中,死了千萬次。”

聞人祝離得十分近。

虞枝幾乎能夠看清,她被衣服遮掩的肩胛處,有細細密密的鱗片順著她的肩膀,鎖骨,爬上了背脊,後頸。

虞枝見過謝折化作龍形時,身上鱗片的模樣。

是以,她心中分明,聞人祝身上的鱗片,根本不是龍族鱗片的模樣。

“你如今沾沾自喜的模樣,讓我確定了一件事。”虞枝開口道,她聲音清冷,周身血霧驟然收攏。

血霧收攏,那便意味著孤魚至少逃到了離月宗上。

沒了後顧之憂,虞枝自然不再畏首畏尾。

她擡眸看向聞人祝,一字一頓,“在你口中,那所謂的與我相鬥,定是從不曾贏過半分去吧?”

聞人祝那幾乎被綠色染透的右眼,迸發出無限的,幾乎要將虞枝吞沒的恨意。

她驀然擡手,死死掐住了虞枝的咽喉。

虞枝也是這時才發現,聞人祝那藏在寬大袖袍下方的手掌,竟是完全變作了龍爪狀,只是說是龍爪,看著卻又有幾分可怖,爪子上的鱗片微微外翻著,鱗片與鱗片之間,似是裹滿了深色的膿液。

虞枝有些嫌惡地偏頭,而後擡手以手肘為劍撞開了聞人祝伸來的龍爪。

“既然已經輸了那麽多次,你憑什麽篤定,自己這回,又能贏過我去?”

出乎虞枝的預料,聞人祝並未因為她的話而被激怒,反倒是比先前冷靜了幾分。

只見聞人祝退了半步,她輕輕搖了搖頭,“因為你有情。”

“虞枝,從前我就想問你了,你身為異世之魂,為何會對這個世界的人產生情誼呢?”

虞枝看向聞人祝的眸光中,終於帶了一絲波動。

面前的人,竟是知曉她的身份,那麽方才那些瘋話,究竟是真還是假呢。

聞人祝看著虞枝,似是很滿意她面上露出的,稍顯驚詫的神情,只見聞人祝輕輕搖了搖頭,“你知我為何不曾殺了那個你拼命救下的小姑娘麽?”

虞枝眉心微蹙,她盯著面前的人,一顆心仿若被什麽揪著,隨時會被捏碎一般。

“因為,她在你面前死過一次了。”

只見聞人祝驀然擡手,虞枝擡手去擋,卻仍是晚了一步。

只這一招,虞枝便知道,自己並不是聞人祝的對手,示意她收力護住自己。

只是,聞人祝推出的掌風並未沖著虞枝的命門,反倒是帶著一陣混有水腥味兒的風迎著虞枝的面而去。

那風吹來,天地萬物似是在一瞬間從虞枝的世界中抽離。

也不知過了多久,虞枝眸光輕閃,面上竟是流露出痛苦神色,膝下一軟,跌跪下去。

“虞枝,你有情,所以這一回,你無論如何也贏不了我。”聞人祝的聲音,仿若也是從天外傳來的一般,那聲音穿過厚重雲層,仿若將虞枝的皮膚撕開一道厚重的口子,而後緩緩擠了進去。

“你對那些螻蟻有情,謝折待你有情。”聞人祝似是嗤笑一聲,“可這世上,從不是有情人能夠站至頂端的。”

“若是有情能贏,如今修士,又何苦去修無情道?”

虞枝的咽喉仿若被一雙大手掐住了,她頗有幾分費勁地仰頭看向面前的人。

可她眼前,血色濃厚,那血色之中,無數……

無數的記憶碎片,恍若破碎的星光,在那一瞬間,砸在了她的身上。

一夕之間,虞枝有些分辨不出,何為真,何又為假。

她是孤元洲的徒弟,何故在那些碎片中,自己又親昵地靠在明遠身側,喚他師父?!

自己分明初初下山,就算這大半年的記憶不曾丟失,又為何會像那碎片中一樣,竟是在修士之中,名聲大噪。

什麽屠妖獸,降魔族。

虞枝的眼睛突突跳著,仿若要從眼眶中落出來一般,她的肩上,恍若也壓了什麽千斤重的擔子,這讓她再也支撐不住,跌倒在地。

這些分明是她不曾做過的事情,可是為何看著那殘破的畫面,竟是那樣的熟悉,好似斬殺妖獸,立於陣前時的澎湃心情,是她親自體會過的一般。

龍族聖女,那張端莊大氣的臉在虞枝面前不斷閃回。

只是那張臉上的神色,時而悲憫卻又時而陰騭。

好似有數千螞蟻,正沿著虞枝的脈絡緩緩攀爬著,那些記憶,那些被埋藏於無盡黑暗之中的記憶,似是被那些小蟲駝在背上,正一點一點,往虞枝眼前爬過去。

虞枝咽喉中竄出一口氣來。

她發出幾下短促的聲音,按在地上腥臭水塘中的手上,青筋微微凸起,似是這雙手的主人,正拼盡全力地想要站起來。

那些畫面,在虞枝眼前快速變換著。

她看到了熟悉的男女,他們似是走在自己的前方,而自己則是遠遠落於他們身後。

前方兩人倏然轉眸朝著她看了過來。

男子的眼眸熟悉,同聞人禮有幾分相似。

虞枝雙唇顫了顫,她的心口,宛若有千萬條毒蟲啃噬著。

下一刻,疼痛從手背上傳來。

那幾乎刺破心臟的疼痛,讓虞枝眼前竟是清明了兩分,她擡眼去看,是聞人祝擡腳踩在了她的手背上。

“怎麽?覺得那人熟悉嗎?”聞人祝緩緩俯下身,她看著面前的人,面容有兩分癲狂,“想起來了嗎?想起了上一世,你師兄的名字了嗎?”

虞枝張了張唇,顫音從她咽喉中破碎著溢了出來。

“他們……他們究竟是什麽關系……”

“怎麽?你以為祝知禮是聞人禮的轉世嗎?”聞人祝仰頭笑了起來,只是當她再次垂眸朝著虞枝看過去時,那笑又變作了濃濃的恨,“聞人禮死了,死透了,祝知禮,不過是他殘留的一縷魂,謝折為了救你,為了讓你散落的魂魄聚集,才將他的那抹魂,捏成了你在那一世的師兄。”

“你可知,這一世的聞人禮是如何死的?”聞人祝的聲音聽起來竟是有兩分的惡毒,像是淬了什麽毒液一般,她腳下微微發力,將虞枝那雙慣常握劍的手死死踩在下方,“他與你一樣,也見到這樣多的回憶。他記起了你們初次相識,也曾有過一段平和的,稱得上摯友的歲月。”

“我特意讓他好好地,仔細地重溫了那段時光。”聞人祝輕笑一聲,“不光是那段時光,還有他身為祝知禮時的那段,與你青梅竹馬的歲月。”

“我要他將你們每一次溫情的日子逐一體會,然後又讓他見到了你們每一次慘烈的結局。”聞人祝輕哼了一聲,“我那位兄長,所謂的天之驕子也不過如此,不過是一些慘烈的結局罷了,他竟是就承受不住了。”

好像有些什麽,要沖破虞枝記憶的桎梏撞進她的腦海裏了。

只是,還不等虞枝將那層模糊看清,眼前那兩個並肩而行的人停了下來。

其中那個女子轉身朝著虞枝跑了過來,她的手微微有些涼,聲音似是也帶了一些嗔怪,“怎麽走得這樣慢?”

是何滿慈啊,是她的師姐何滿慈啊!

虞枝心中情緒湧動,她想要喚一聲師姐,可面前的人身形陡然變小,幾乎是眨眼的工夫,聲音也變得有些稚嫩,“阿枝,阿枝?”

何滿慈的眼睛,與孤魚的眼睛,漸漸合二為一。

“你想保護的,和每一世都保護著你的……”聞人祝的聲音聽著,拖得稍稍有些長,她似是有些感慨,“竟是同一個人。”

“你想看看,真正的時間線裏,孤魚的下場嗎?”聞人祝蹲下了身子,她移開了踩在虞枝手背上的腳,反倒是伸手,虛虛蓋在了虞枝的眼前,“虞枝,我叫你看一看,真正的孤魚是什麽下場吧——”

不。

不要。

虞枝想要搖頭,想要閉眼。

可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力竟是將她死死縛住,讓她不得不微微仰起頭,將面前的畫面,一一看清。

小小的,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被縛魂鎖捆著,懸於冰刃上方。

魂鎖斷,冰刃穿心過。

在那白茫茫的,有些晃人眼的冰川之上,嫣紅的鮮血緩緩漾開。

“那時,我不想那樣早放她去死的。我不喜歡這個小姑娘,她的性子與你相似,更是跟著你長大,你們親昵宛若親姐妹。”聞人祝冰涼的指尖捏住了虞枝的下巴,她迫使眼眸充血的人同自己對視,“我原本,想要在你面前,將她好好折磨一番,要她吊著一口氣,要她的慘狀狠狠折磨你——”

“這可惜,這小丫頭猜到了我想要用她來掣肘你,自己以靈氣震斷了魂鎖,死在了冰川之上。”

聞人祝嘖嘖兩聲,“你趕到時,小姑娘已經牢牢粘在了冰面上,落下的雪在她身上存了薄薄一寸,恍若是個冰雕一般。”

“我那時還可惜,你不曾見到她是如何死的,不過也無妨,總歸現在,也叫你瞧見了。”

……

孤魚的兩只腳幾乎失去了知覺,可她記得虞枝的話,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不要停下來,也不要回頭。

等到離月宗的宗門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孤魚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咽喉處湧出一股子腥甜。

視野盡頭,一個模糊的人影越來越近。

是謝折。

孤魚是認得謝折的,見到熟悉的人,她身上的力陡然洩去,小姑娘一屁股栽在小路上,仰著頭,號啕大哭起來。

謝折停在了孤魚身前,他對著跌坐在地上的人伸出手,聲音顯得有些低沈,“阿枝呢?”

孤魚此刻,雖說後怕之感後知後覺地湧了上來,可仍是條理分明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虞枝。

謝折擡眸看向了凈水鎮的方向,片刻後,他眉眼微斂,俯身將人抱起,“我先送你去離月宗上。”

孤魚腳下一空,她頗有些茫然地看向謝折,“阿枝呢?我們要去救阿枝。”

“我知道。”謝折垂著眼,這叫人半點看不清他眼眸中的情緒,“我會將她帶回來的,你無須擔心。”

孤魚與謝折有過一段接觸,她知道這人總是跟在虞枝的身邊,先前曾同自己說過,日後,他會是阿枝的夫婿。

孤魚年紀雖小,卻也是有眼色的。

她看得出謝折的確心悅虞枝,可是現在,她卻有些看不懂抱著她的人了。

就好像,一張白紙外,被糊上了濃重厚實的墨,這讓人半點看不清楚內裏。

離月宗上,仍舊是哭鬧聲未曾止住。

何婉縮在角落,明承平滿臉怒氣立在一旁,時不時走動兩步。

另一邊,明遠拉著想要沖到自己母親身邊的何妙意,他垂著眼,少年的背挺得筆直。

當謝折抱著孤魚走進屋子時,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略顯詭異的場景。

被明遠拉著的何妙意見到孤魚,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將明遠推得一個趔趄,她朝著孤魚沖了過去。

孤魚剛剛被謝折從懷裏放下來。

便叫掙脫開明遠撲過來的何妙意撲了個滿懷,她手上的力氣極大,甚至扯得孤魚眉頭皺緊,似是疼極了。

“父親,孤魚回來了!您繞了母親吧。”

孤魚吃痛,她猛地甩開何妙意握著她的手,擡眸看向跌跪在地上的人。

孤魚十分聰慧,面前的場景在眼底轉了一圈,便明白了為何自己從那樣隱蔽的小路走,仍會被那些壞人發現行蹤。

她擡手推開了何妙意,而後撲通一聲跪在了明承平面前,“倘若不是阿枝,我現在在什麽地方尚不可知,而阿枝為了救我,現在仍是生死未蔔……”

“明遠。”謝折忽然開口打斷了孤魚的話。

明遠原先就想走上前去將孤魚扶起來,現在對上謝折的視線,自是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將跪在地上的人半拉半抱地拉了起來。

“將兩個孩子帶出去。”謝折的聲音壓低,卻是帶有殺意。

明遠臉色白了一瞬,他看向明承平的方向,下一刻,似是心中做出了什麽決定一般,一只手拉著孤魚,另一只手則是攀著何妙意的胳膊,將吵鬧哭喊著的小姑娘,拉著往外走去。

明承平臉上的神色有些訕訕,他往前走了半步,半擋在了何婉身前。“謝公子,婉娘是無心的。”

謝折不過一擡眸,明承平原先囁嚅著的,想要替何婉求情的話,盡數咽了回去,他不自覺退了兩步,直到腳後跟碰到了何婉垂在地上的手臂,才勉強停下了步子。

謝折擡手,輕輕一揮,明承平的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仿若有一雙無形大手扯住了他的咽喉,而後將他重重推開,直到後背撞上了一旁的桌椅板凳,那附加在他身上的力氣才緩緩消散。

明承平壓下了咳嗽聲,他擡眸看向了前方的人。

謝折正回眸朝他看過來,那視線,恍若是在看一個死人一般。

明承平心中一駭,先前,他與這位謝公子,也有幾次交集。

那時候,只覺得這位謝公子,是個有本事的,卻又好說話的人,可現在,看著面前那個,眼尾微微泛紅,眸光冷凝的男人,明承平只覺得自己從前對於謝公子的判斷荒唐又可笑。

他分明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自己是從哪裏覺得他好說話的。

“阿枝現在落在那瘋子的手中。”謝折開口,聲音淡淡的,沒什麽欺負,他的視線落在明承平身上,而後又緩緩看向跪坐在地上,面色慘白的何婉,“要想引她出來,需以人心為引,明承平,是用你的,還是用你妻子的?”

咣當一聲,謝折動了動手,袖口處,落下一把短刃。

那一刻,時間宛若停止,只剩那一聲脆響傳得十分遙遠。

下一刻,有人撲向了那把短刃。

尖叫哭喊聲響起,而後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謝折退了半步,他沈默地看向面前的兩個人。

粗重的呼吸聲在這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明承平緩緩爬起身,他手中,還緊握著那把短刃。

只是刀刃上方,染上了一層刺目的紅。

明承平的手臂輕輕顫抖著,只是他仍舊死命握著那柄短刃,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謝折遠遠地看過去,幾乎能看到明承平手背上血管的跳動。

在明承平身側,何婉仰面倒在血泊當中。

許是謝折久久未曾說話。

明承平猛地吸了一口氣,而後垂眸看向身側的屍體,他俯下身,手上的動作大開大合。

謝折既然是要以人心為引,那他便將人心剖出來。

手心微微一沈,明承平的一雙手,也沾滿了黏膩的血跡。

謝折見狀眸光輕閃,他擡手輕揮,明承平手中的那顆尚且溫熱的心臟便消失不見了。

他看著明承平,輕聲道,“倒也不會讓你白白殺死妻子。”

只見謝折擡手運氣。

明承平微微瞇眼,那些靈氣濃郁到他肉眼都能看清。

只見那些靈氣湧出了屋子,朝著後山奔湧。

“世間宗門,要想長久,自是需要無盡的靈草寶器,那些靈氣,足夠在你離月宗的地界上,孕育出供你使用成百上千年的靈草。”

明承平眸光一顫,他看向謝折,過了許久,略顯得渾濁的眼眸漸漸變得清明。

他看向謝折,緩緩弓下腰背,“婉娘咎由自取,我如今在謝公子的指點下,清理門戶,想來日後離月宗,定會蒸蒸日上。”

謝折的視線微微有些冷漠,他站直了身子,轉身離開了屋子。

那些靈氣,他並非贈予明承平的。

這麽多次的輪回轉世,所有的時間線,世界線已經混作一團,謝折現在給出去的靈氣孕育而成的靈草,會成為從前,虞枝重傷後,保命的東西。

現在,做完最後這一件確保虞枝在每一個世界線都能夠無虞的事情後,謝折便要去尋他的阿枝了。

屋外。

何妙意已經不哭了,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房門的方向。

謝折走出來的時候,明遠有些緊張地拉緊了何妙意,生怕她會沖向前去。

只是出乎明遠的意料,何妙意並沒有沖上前,反倒是退了兩步,垂著眼眸,十分安靜地站在高樹下。

謝折停在了明遠同孤魚面前。

孤魚看向謝折,她眨了眨眼,還沒等她說話,謝折便蹲下了身子,看向孤魚的那雙眼睛,“我去救阿枝了。”

孤魚聞言眼眸中又有水跡湧了上來,她咬著後牙,盯著謝折,狠狠點了點頭。

謝折眼眸微垂,他看向孤魚,想起了最初的那個時間裏,孤魚所遭受的事情。

那時候,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劍修,身邊有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

那時候,謝折為了哄虞枝開心,更是將孤魚哄得服服帖帖。

後來,聞人祝為了重傷虞枝,將孤魚擄走——有關孤魚的消息,也是那個時間線中的何婉告知聞人祝的。

孤魚死後,虞枝便有些失了理智。

聞人祝那時,對外,仍舊是蒼羽宗的人。

是蒼羽宗宗主的小女兒,由數百蒼羽宗修士護著,住在山中修養。

虞枝一人殺上了山。

屍骸遍野,淌出的血,從山頂往山腳淌,惹得那淙清泉都變成了淺粉色。

謝折眨了眨眼將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他垂眸看向孤魚,低聲道,“若是不喜歡這兒,那便回山上去吧,老爺子在那兒,你與阿枝最開始的家也在那兒。”

孤魚張了張嘴,她原先想問,那阿枝呢?

可是那話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了一個乖巧的好字。

她看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輕輕抿了抿唇,心中有一個念頭緩緩升起。

那便是,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謝折同阿枝了。

阿枝不會出事,孤魚不知為何這樣篤定,也不知為何,自己腦子裏,會有這樣奇怪又矛盾的想法——阿枝不會出事,可她再也見不到阿枝了。

她的阿枝,可能要回自己的世界去了。

謝折拍了拍有些出神的孤魚,而後轉眸看向了明遠。

明遠面上,已經有了幾分少年的成熟,他捏緊了衣角,他看向謝折,雙唇輕動,過了許久,才小聲道,“謝公子,我明白的,倘若沒有阿枝便沒有離月宗,我有分寸。”

謝折看著面前的人,他擡眸,眸色深沈,“那便守好離月宗。”

明遠點了點頭,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站在他身前的人已經轉身離開了。

謝折在明遠眼眸中越來越遠,直至他的視線盡頭翻湧起一團黑霧。

黑霧將謝折的身影一整個包裹,直到他整個人消失。

謝折懸於山林上方,他垂眸看向下方,世間萬物在他的眼中,成了一綹一綹的氣。

那些氣,或是濃厚,或是輕薄。

有些顏色暗淡深沈,有些又是輕巧明媚。

擡手,撚訣。

那些氣,隨著謝折的動作,緩緩湧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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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地龍族避世後,聖女之子,龍族少主謝折,紈絝桀驁,常於世間游玩。

龍族少主成年那年,於凈水鎮,遇見了初次下山替孤元洲辦事的虞枝。

起初,兩人之間,並不算愉快。

虞枝長得明艷,性子也是同樣張揚。

兩個一樣張揚的人初見,總是要有些碰撞的。

起初,謝折只是想給這個目中無人的女子一點小小的教訓。

只是後來,教訓並未給出去,反倒是他的一顆心都跟著栽了進去。

龍族少主隱姓埋名,死乞白賴地跟在虞枝身後,兩人的感情,倒也日日漸篤。

兩人一起遇到過不少事。

虞枝跟著謝折回過龍族如今的藏身地,謝折也跟著虞枝回了孤元洲隱居的山上。

在那山上,謝折認識了寧同。

寧同沈穩,在山上時,待虞枝也好,待謝折也好,總是一副兄長的模樣。

所以,當後來孤魚出事,虞枝獨自一人上山去報仇,最後卻是棋差一著,雖殺死了成百的蒼羽宗修士,卻是差了臨門一腳,讓重傷的聞人祝逃了。

等到謝折找到虞枝。

他的小師姐,他的小姑娘跪坐在血泊當中,身上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血,看起來,活生生一個血人。

無論虞枝有什麽原因,她的確殺死了許多人。

那時候,謝折的第一反應,是尋到寧同,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寧同。

有些六神無主的謝折,自是聽了寧同的主意。

寧同叫謝折先將虞枝帶回龍族去。

而他留在山上,等到孤元洲閉關出來後,將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他,再去想該如何去做。

謝折照做。

他將宛若失了魂魄的虞枝帶回了龍族。

龍族中人從前都是見過虞枝的,他們喜歡這個明媚張揚的女子,更何況,還是他們的少主所心儀的女子,自然是無論發生了什麽,都偏向虞枝。

他們接受虞枝住下,待她極好。

龍族聖女聽謝折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後,也只是設了壇,替那些死於虞枝劍下的人渡魂。

她說,只要虞枝經香火白日,便能將那些人渡走,魂魄自然也能歸位。

然而,正是在百日那天。

外人進不來的龍族腹地,竟是叫人族修士圍了個水洩不通。

本該在山上等著孤元洲出關的寧同,站在了聞人羽的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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