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23章

關燈
第123章

◎“阿枝,回家去吧。”◎

一百二十三

-

當那些靈氣朝著一點匯集時, 四周的光亮好似也一點點被抽離了。

仿若有一塊不透光的黑色綢布,從天際一角,緩緩鋪滿了整個天空。

謝折緩緩收手, 他擡眸往前看,眸光卻是輕閃,他見到了自己預料之外的人。

那是一條金色的游龍。

剎地龍族,原形多為青灰色, 只有少數的人原形顏色特殊。

譬如謝折龍形全黑,而謝折的母親,也就是龍族聖女,龍形為金色。

謝折眸光閃了閃, 他垂下手。

四周那如墨的黑色動作似是也漸漸變緩。

金龍鱗片上的光卻是叫那黑色壓了一頭。

龍族聖女緩緩變作人形,她擡眸看向面前的人,輕嘆了一口氣,“還未曾同你好好說過話。”

謝折眸光輕閃, 他立在女人面前, 周身縈繞著的戾氣仿若也褪去了兩分。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謝折才啞著嗓子開口道, “母親。”

龍族聖女面上的神色看著有些覆雜, 她的視線落在謝折身上, 許久過去, 才輕嘆一聲道,“是我對不住你。”

謝折沈默地搖了搖頭,他的視線順著龍族聖女的視線看去,當目光觸及手腕處那隱隱泛出黑意的墮魔紋路, 眸光更沈了兩分。

“聞人祝是龍族留下的禍端, 那群人修, 沖著的也從不是孤家寡人的虞枝,而是龍族。”龍族聖女眼眸微垂,“只是要你自己去承受這些,我身為母親,卻是極為不稱職。”

謝折聞言搖了搖頭道,“阿枝是我的妻子,救她的事情,自然是落在我的身上。”

……

龍族腹地被人修團團圍住。

他們口中喊著的,是要龍族交出妖女虞枝。

可是,那放出的暗箭,卻從人修中,射出來的。

一個站在邊緣的人修應聲倒地。

領在眾人前方的聞人羽,口中呼喊著的,從交出虞枝,變成了討伐妖龍一族。

若單單是人修,不見得是龍族的對手。

可偏偏,他們還有著聞人祝的存在,聞人祝乃半魔半龍,其身上的至烈龍氣,即便是龍族,也難以抵抗。

饒是如此,也沒有人說出要交出虞枝的話來。

虞枝是他們的客人,是他們少主的心上人,既然接納了她,哪裏有將人送出去,以求免除禍患的道理。

雙方皆是殺紅了眼。

然而,局勢卻是在寧同的指點下,朝著人修傾倒。

寧同與謝折相處的時間很長,謝折也是真心將寧同當作朋友,有關龍族的事情,自是也與寧同說過一二。

不記得是哪次酒後閑談,寧同曾問過謝折,龍族如今算是隱世,也算是躲藏,可若是有一日,叫人尋仇上門又該如何。

那日,謝折告知寧同,龍族腹地,有一陣法,那陣法當中,足以藏匿全部的龍族人,不叫外人察覺。

這戰場上,龍族中的成年人都在,唯有尚未成年的孩子,幼龍,不見蹤影。

正是寧同帶著人,尋到了那藏匿幼龍的陣法,並破陣將幼龍們帶了出來。

手握長槍,臉頰上染血的謝折回眸去看。

平日見到他,總是圍在他身邊,不好好喚一聲少主,偏偏要喊哥哥的孩子們,被那些人修提在手中,像是提著一塊爛肉一般。

龍族性純,就算這種時候,就算是尚未成年的孩子,面對那泛著寒光的劍刃時,半聲哭喊都不曾有。

就算叫謝折回憶,那日日夢魘一般縈繞在他腦海中的畫面,似是也變得有些模糊不堪。

他只記得,自己手中的長槍,也不知叫誰的符咒損傷,他身上,臉上都是幹涸的血,只是幹涸的血跡上,很快又蓋上了一層黏膩的,新鮮的血跡。

身體中的力氣仿若也在一絲一絲被抽離。

一個晃神的功夫,他的母親也叫聞人祝控制住了。

聖女被幾股力大力控制著,懸於半空,動彈不得。

可是瞧瞧,現在,人修分明已經占盡上風,卻又不聽有一人叫囂著,讓龍族交出虞枝了。

他們殘害龍族,將龍族以符咒封印扣押。

那行雲流水的動作啊,分明就是蓄謀已久的,他們本就是沖著龍族而來。

所謂的虞枝,不過是一個引子,一個借口。

甚至,殘害孤魚,引得虞枝上山報仇,都只是這計劃中的一環。

謝折立於屍海之中,有一瞬恍惚。

他擡眸看向自己的母親,被困於上方的聖女面上,閃過一絲了然,她垂眸看向謝折,以靈氣傳音入耳,“他們沖著我而來,殺了我。”

謝折死死盯著上方的人,在他的視線裏,聞人祝的身影在不遠處凝結成形,沖著謝折母親的方向而去。

“殺了我!”

那聲音再一次響起,多了兩三分淒厲。

直到……

謝折擡手凝出弓箭,長劍將上方的人貫穿,碎星點點,隨風而散。

而那已經接近龍族聖女的聞人祝,面上神色扭曲,滿是憤恨驚恐。

那一聲不字,啞在聞人祝的咽喉裏。

謝折幾乎聽不清身邊的呼喊聲,他死死盯著面前的人,手腕一轉,握著那把已經出現裂紋的長槍朝著聞人祝的方向飛去。

聞人祝顯然也是恨到極點,她的身形驟然變大數倍。

下方,死去的龍族龍魂竟是在她的咒術之下,緩緩升騰而起,竟是朝著他的身體湧去。

謝折的眼眸幾乎被血染成了赤紅色,他死死盯著聞人祝,在聞人祝下方,妖龍氣息陡然變得濃厚。

聞人祝是謝長安的女兒,在其感召之下,妖龍的龍魂,竟是從深埋之處活了過來。

看起來,那聞人祝所求的,正是龍族聖女一身至純至凈的龍魂龍骨。

可偏偏,龍族聖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拼著身死魂殞,也不叫聞人祝得逞。

所求之事落空,聞人祝自是癲狂至極,也不論妖龍龍魂與她融為一體,是否會叫與她同來的人族修士死傷無數。

謝折手中長槍,沒入聞人祝的胸口。

可是,聞人祝卻似毫發無傷一般,她頗有幾分戲謔地看向謝折,一股大力緩緩將謝折手中的長槍往外推去。

只聽一陣清脆聲響,長槍赫然斷作兩截。

而懸於半空的人,也叫聞人祝一掌拍落,向下墜去。

妖龍龍魂繼續朝著聞人祝的方向飄去。

就在兩者即將合二為一的時候,一把長劍從遠處飛來,只聽鏗一聲,那已經與聞人祝融了半截的妖龍龍魂,竟是硬生生被剝離了下來。

那是虞枝的佩劍,謝折認了出來。

他回身想要去看,可是周遭的光亮恍若在一瞬間被什麽吞噬一般,他什麽都看不清。

緩緩站起身,謝折想要循著長劍飛來的方向去尋虞枝。

他一瘸一拐地於屍體之間穿行,得讓阿枝躲起來,這些人是沖著龍族而來的,以她為引子,若是她不離開,聞人祝定是會對她下死手的。

畢竟,聞人祝從一開始,便與虞枝不大對付。

只是,四周太黑了。

黑到謝折擡手,都看不清自己的手掌。

他緩緩吐出兩口氣,試圖去分辨屬於虞枝的靈氣。

可是四周的血腥味太重太濃了,幾乎將謝折一整個淹沒。

而他身上的疼痛,族人的慘死,自己親手射殺母親那一刻的痛楚,在這黑暗之中,後知後覺地湧了上來。

謝折身上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

他似是想要喊叫出聲,卻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只知唇齒之間,滿是濃重令人生嘔的鐵銹味。

不遠處,一道雷光劈開了這濃重的黑暗。

雷光所落處,謝折看見了虞枝。

虞枝身上,縈繞著淡光。

一道雷後,又是一道。

謝折心中一顫,他看著正朝著自己走過來的人,眸光輕閃,心底升起了有些慌張的情緒。

那人明明是朝著自己走過來的,可為什麽,謝折總覺得自己要失去她了。

兩道雷劫,虞枝竟是直接渡了金丹大劫。

四周,星星點點的龍魂騰空而起,竟是漂浮在她的身側。

謝折單膝跪在地上,以斷了的長槍支撐著他自己的身體,讓他能夠仰眸看向走過來的人。

虞枝停在了謝折身前,她伸出手,在謝折滿是血的臉上擦了擦。

虞枝的手微微有些涼,她眸光清潤,不似先前那段丟了魂的日子一般,總是晦暗看不分明。

“謝折。”虞枝聲音也帶著些許的涼意,她垂眸看著面前的人,面容溫和,似是毫不覺得謝折這一身血汙有什麽一般地垂下臉去,在謝折的臉側落下了一個極近溫和的吻。

“那時候,我曾同你說過,我總有一日要離開的。”虞枝緩緩擡起身子,她看向不遠處的聞人祝,輕輕嘆了一口氣,“在離開前,既是你的小師姐,那便再送你一件禮物吧。”

謝折下意識地擡手想要去拉住虞枝。

可是,兩人自相識,便是謝折跟在虞枝身後的。

他留不住虞枝。

這是謝折從一開始,便清楚的事情。

謝折見到,自己的姑娘手握泛起森森寒光的長劍。

她朝著聞人祝的方向提劍而去。

妖龍龍魂纏繞在聞人祝身側,宛若什麽銅墻鐵壁,能夠抵擋一切一般。

然而,虞枝身側的點點龍魂竟是將那妖龍龍魂一點點腐蝕。

聞人祝的黑色龍爪沒入虞枝胸膛時,虞枝手中的長劍,也沒入了聞人祝的胸膛。

虞枝臉上帶著一絲笑,她看著面前的人,聲音微冷,“你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了。”

只見虞枝手腕一轉,她手中那把斬龍寶劍,竟是順著聞人祝心口的位置一轉一剖。

仍在跳動的心臟,與虞枝的魂魄一起,碎成千萬塊,散落於這龍族腹地。

死去的人睜開眼,消散的龍魂歸於龍骨。

說是虞枝救活了死在這場大戰中的人並不準確,是龍族聖女留下的那縷神魂救活了他們。

只是,倘若沒有虞枝破碎的魂魄將那縷神魂分成一道又一道的碎片,卻也無法救活這麽多人。

這世間,除了虞枝沒有人能做到。

因為,這個世上的生命逝去後,留下的魂魄會歸於故土。

沒有任何一個魂魄,能夠將這縷神魂分化成無數片,救活這樣多的人。

除了虞枝。

因為虞枝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所以,她死後,魂無歸處,只能碎作一片一片。

……

原先閉著眼的謝折緩緩睜眼,他看向面前的人,久久未曾開口。

“在你的輪回道下出現的每個時間線,我都有一分意識。”龍族聖女看向謝折,面前的人,早就不是她記憶裏的那個少年了。

他成長了許多,也變得……冷硬了許多。

“可是阿折,這也讓母親清楚,每一個世界裏,你都不曾原諒過母親。”

謝折瞳孔輕顫,他擡眸看向面前的人,他顫了顫唇,過了許久,聲音才微微沙啞,“母親要救龍族,可以犧牲自己,可以犧牲我,可以犧牲龍族的任何一個人,可唯獨不該犧牲阿枝。”

“阿枝她並非龍族人,母親不該將她算計進來。”

“天道要滅剎地龍族。”龍族聖女闔了闔眼,她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倘若龍族不經那一災,無論我想多少法子,帶著族人逃去哪裏,都躲不過天災。”

“這些,你不是都見過了嗎?”龍族聖女看向謝折,她聲音微頓,似是帶有濃厚的疲憊,“每一次,你都不叫虞枝摻和進龍族的事情中來,那樣的後果,你都見到了不是嗎?”

“母親,你該知曉,那些都是一個又一個的小世界。”謝折緩聲道,他看向面前的人,眼中似是沒有半點情緒,“在真正的時間線裏,龍族此刻,已然無須像從前那般,躲藏避世,他們的聖女以身死之法破解了天道滅龍族的讖言。”

“萬事,萬物皆是圓滿。”謝折輕嘆道,“唯有我的阿枝,一點都不圓滿。”

“倘若我早就知曉後來會發生的事情,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強行介入阿枝的生活,她該是世上最恣意,最厲害的劍修,而不該像如今這般,魂魄尚差最後一片才能集齊。”

“可是謝折,萬千世界終結之時,這些小世界中的痛苦,也會一應讓大世界的人感受到,就算如此,你也要這般嗎?”

可那只是痛苦。

謝折緩緩垂下眼眸,經歷這般久,他並不知曉,倘若救回虞枝的代價,是數以萬計人的性命,他是不是會收手。

謝折垂在身側的手終於又有了動作,心中也有了決斷,在那一個又一個的小世界中,自己滅世的次數並不在少數不是嗎?

只是天道,許是還給他最後一絲憐憫。

他的阿枝真摯又善良,倘若知曉自己的性命是犧牲了許多人的性命換來的,定是會愧疚難當。

如今,只是叫他們稍感痛苦。

謝折緩緩吐出一口氣,那便痛苦吧。

天道之下,能活著,便已然是萬幸,承受那一星半點的痛苦,那便承受著吧。

“母親來,是為了攔我?”謝折擡眸看向面前的人,只是那一聲母親聽起來,卻又並未帶幾分真情。

龍族聖女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她周身浮現出淡淡白光。

只見她往前走了兩步,似是想要擡手去碰謝折的臉,只是最終,伸出的那手在半空中懸了半晌,終究還是只碰了碰謝折的手腕。

她聲音放輕,“是我對不住你,在一切了解之前,我只是想著再來看看你。”

謝折沈默不語。

直到面前的人緩緩消失在那團光亮中,他垂在身側的手才輕輕動了動,似是要去回應方才那人的動作。

黑暗,再一次鋪天蓋地而來,帶著凜冽的風,和恍若要滅世的冷。

……

離月宗所在的地方,正是極北苦寒之地。

在離月宗往北更遠的山尖上,就算不是冬日,山頂上,也是附著著厚重的血。

冰淩從地上冒尖,仿若一根又一根的尖錐。

虞枝面上,被冷風吹得升騰,她雙手背吊著,懸在成片的冰錐之上。

而聞人祝,則是盤腿坐在一片雲上,她飄在虞枝身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怎麽,給你看了那麽多過去的事情,你仍是沒什麽反應,難不成是都忘了?”

虞枝沒有說話,也未曾去看聞人祝,她的手腕處被磨得生疼。

也許早就被磨破了,可是在這樣寒冷的地方,傷口處的血還未流出來,便已經凍住了。

她垂著眸,腦子裏仍舊是這段時間裏,聞人祝強行要她去看的那些場景。

那些場景中,她見到了許多,見到了身邊親近之人的慘死,也見到了很多怪異的事情。

她好像活過很多很多次了,只是每一次的下場都不大好。

最初的那些場景裏,並沒有謝折的存在,虞枝最終,因為異世之魂的事情,被逼得身死魂散。

直到她身死魂散後,謝折才姍姍來遲。

最初的謝折,還穿著銀色的鎧甲,長發束起,眉眼之間,仍舊有幾分少年的意氣。

後來的謝折,不再穿鎧甲,而是穿黑色的長袍,風吹起,袍尖與他的發絲一起晃動,那份鮮亮的少年意氣,也是一點一點地消散。

再後來,在虞枝的生命中,開始出現謝折。

每一次生命,都是不同時間點的謝折,他們經歷的事情大同小異。

可是每一次,少年謝折都愛上了魂魄殘損的虞枝。

直到時間流淌到謝折滅世的點,少年謝折似是在一瞬長大,那個著黑袍,眉眼如畫,手腕有一道紅痕的謝折,小心翼翼地跪在土裏,將虞枝殘損的魂魄拾起,收斂於懷中。

那個謝折,每次都是在滅世之後出現,撿走虞枝的破損魂魄後又消失。

直到……

虞枝的眸光閃了閃,她依舊垂著頭,可是胸膛中的那顆心,卻是咚咚跳著,跳著,好似下一刻要從她的胸膛中跳出來一般。

直到有一回,似乎從一開始,便不是少年謝折,而是那個已經經歷了許多的謝折。

那一回中,虞枝與他似有很多很多的爭吵,卻又有著抵死的纏綿。

直到最後,虞枝手中的匕首,取走了謝折的性命。

自那時起,謝折的生命似乎便開始流逝。

——虞枝雖看不清,卻無端這樣感覺。

久久得不到虞枝的回應,聞人祝自說自話間,也有幾分無趣,她嘖了一聲,回頭看向漸漸變得漆黑的天際。

聞人祝眼中的光亮,終是越來越濃厚,她緩緩站起身,落在了虞枝身側,下半身變幻作龍尾的模樣,纏繞著虞枝的咽喉,迫使她擡起頭來。

虞枝在聞人祝的脅迫下,不得不看向前方。

在她的視野盡頭,謝折的身影越來越近。直到那張,她在回憶中見過無數次的臉,在她的視線當中,變得無比清晰。

謝折垂眸看向被吊在高處的虞枝,他眸光清潤,面上並沒有什麽情緒波動,似是虞枝被吊在那兒,並不能影響到他的半點心緒。

可是虞枝卻是看得分明,被他掩藏在眸光下方的情緒。

這樣的視線,她見過太多太多次了,在那些破碎的,斷斷續續的畫面裏,謝折總是這樣垂眸看著自己殘損的魂魄碎片。

聞人祝笑了一聲,她轉眸看向已經走近的謝折,眸中多了些不屑,“我以為,你不來救你的相好呢。”

謝折並不與聞人祝多言什麽,擡手便往聞人祝的方向結印襲去。

聞人祝閃身躲開,她已經完全化作龍形,只有一張臉,仍是人的模樣。

龍尾帶有颯颯之氣,像是要將謝折攔腰拍斷一般。

謝折不過只有上一個小世界的記憶,又如何與將萬事萬物掌握在手中的自己。

可是,兩人出招剛剛相撞,聞人祝的面色卻是一變,這不對!

這個小世界的謝折,並未經歷過去種種,不該有從前的修為才對。

可是兩人方才對上,聞人祝卻是心中一驚。

面前這個謝折,修為分明遠遠在她之上,可這怎麽可能?!

聞人祝下意識擡手想要撤掌,卻仍舊是晚了。

數道靈氣並龍氣擰成了厚重的數道氣流,竟是將她的龍爪直接貫穿。

溫熱腥臭的鮮血漸出,落在雪層之中,很快就將一片積雪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淺粉色。

聞人祝吃痛向後方栽倒。

謝折緊隨而至。

聞人祝仍想起身迎上去,肩上腳踝卻是驀然一痛。

謝折縱著的靈氣,宛若什麽玄鐵鋼針一般,貫穿了聞人祝身上的幾處大穴,劇痛之下,她唇舌之間溢出幾絲驚呼來。

謝折停在了聞人祝身前,他垂落下的眸光冰冷,宛若是在看一個死人,一具屍體。

聞人祝盯著面前的人,想要說話,卻是已經開不了口了。

謝折緩緩俯下身去,他手腕輕轉,手中握著的,正是上一回,虞枝殺死自己的那把匕首。

匕首刀柄上,鑲嵌著的血紅寶石,在這一片白色蒼茫中,顯得格外抓眼。

聞人祝的咽喉中,發出了謔謔的聲響。

她的耳朵裏,謝折的聲音緩緩響起,那樣低,卻又那樣深沈。

“當年你尚且不是連歷兩劫的我的對手,今日,又憑什麽覺得這樣一個殘破的身子,能從我手中討到什麽好去。”

聞人祝眼眸瞪圓,在她身上,一團暗色的妖龍龍魂被謝折緩緩剝離。

“難道你不曾想過,為何這一回,竟是這樣輕易地讓你獲得了妖龍龍魂,並讓你與妖龍龍魂融為一體了嗎?”

只見謝折擡手,那團妖龍龍魂便朝著他的方向翻湧而去。

謝折眼眸當中的暗色紋路更是在那妖龍龍魂的靠近下,顏色變得更加深了些,他垂眸看向聞人祝,不帶半分情緒。

他留了聞人祝的性命很久,無非是因為當時,虞枝的魂魄碎片,竟有兩絲與聞人祝的殘次龍骨混在了一起。

這也是為什麽,在一個又一個的小世界裏,聞人祝那般執拗地想要取走虞枝的性命。

可早在當年,聞人祝便已經成了一個棋子。

棋子如何,都在棋手的掌控之中。

哪怕她再怎麽覺得自己已經超脫控制,仍舊是一枚棋子罷了。

聞人祝眼眸中的情緒變幻極快,她盯著面前的人,瞳孔微微擴大,在謝折用那把匕首剖開聞人祝心口時,聞人祝驀然笑了一聲。

只是,她的笑聲止於謝折抽出她龍骨的瞬間。

聞人祝死了。

她持續了許久的愛恨皆是終止於此。

謝折垂眸看著他掌心當中的那一截龍骨,有幾分恍惚地想起了從前舅舅領著他彎弓射大雁的情景。

謝長安那時,也是個少年模樣。

當時的謝折,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他跟在謝長安身側,跑起來時,都有幾分跌跌撞撞。

大雁被打落,只有腿上受了些傷,雁翅雁羽都沒有受到半分損傷。

謝長安跑上前,將那大雁捉住捆好,看向謝折時,眸中帶有清洌的笑意,“小折,你很快就會有個人族的舅母了,她是個十分溫和的女子,你定是會喜歡他的。”

小謝折眼眸亮晶晶地,他看著謝長安,連連拍手,喚了好幾聲好。

看著小謝折笑,謝長安也笑出聲來,爽朗的笑聲在剎地之中傳出去很遠很遠的距離。

等到笑聲散去,謝長安看向小謝折,眸光溫潤,“日後,舅舅與舅母同你生一個小表妹,你可要有幾分哥哥的模樣。”

“好!”小謝折那般有氣勢地應了下來。

可是後來,謝折並未見到謝長安口中,那個溫和的,人族的舅母。

他只知自己的舅舅,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

後來,舅舅墮為妖龍,被人修斬下了頭顱。

而自己,卻是莫名其妙多了個表妹。

聽母親說,那個叫聞人祝的孩子,是舅舅與魔族生下的子嗣。

這樣的魔龍,龍族不能留,只是既然被蒼羽宗的聞人家撿了回去,那便當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好了。

再後來……

謝折眸光閃了閃,他站起身,擡手間,火光從指縫之中傾灑而落。

聞人祝的屍體,被燒成了一團白色的粉末。

連帶著那些過往,她的悲慘也好,後來做得裝裝惡事也罷,都在這一團火中,消失殆盡。

謝折飛身向上,抱住了虞枝。

虞枝的臉頰冰涼,她擡眸有些費勁地想要看清面前的人,“謝折。”

她低聲喚,可是聲音卻是有些顫抖。

“我在。”護著虞枝的人低聲應道。

四周的黑暗仍舊在擴散,只有謝折身側閃爍著的星星點點的光亮,勉強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虞枝靠在謝折的身上,她從未覺得這般冷過,她縮了縮肩膀,“鮫人一族,存放著我的魂魄,是不是?”

謝折盤腿坐在地上,他將虞枝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聽到虞枝的問題,他有兩分詫異地擡眸,“你是從何時知曉的?”

虞枝搖了搖頭,“聞人祝給我看了許許多多的過往。”

“每一次,你都能收回一片我的魂魄碎片。”那寒意仿若沒入了虞枝的骨縫,她咬著牙,白霧於她面前噴灑,“我下山短短幾日,修為便精進不少,唯一的可能便是我下山時,丟失的那些魂魄碎片,回到了我的身體裏。”

“所以,我下山時遇見陳珠,是為了我好奇心驅使下,去陳府查探,然後讓那些魂魄歸位。”

謝折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過了許久,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我的阿枝,還是那樣聰明。”

虞枝冷得牙關仿若都要瞌碎了,她的指骨泛著微微的白意,她十分費勁地伸手,想要牢牢抓住謝折的手,可是太冷了,冷得她手掌發僵,發硬,冷得虞枝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謝折垂眸看向她,聲音很輕,“阿枝,每一次,你都會告訴我,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總是要回去的。”

“阿枝,回家去吧。”謝折的聲音,恍若是這片細碎雪地中的最後絕唱,他看向懷裏的人,眸光柔和,即便眼眸中的魔族印記幾乎濃重得化不開了,他看向虞枝的目光,仍舊是看向深愛之人時的繾綣。

虞枝死死咬唇,她盯著面前的人,未曾說話。

可是,環抱著她的人,已經緩緩將那把匕首塞進了虞枝的手中。

四周的寒氣在一瞬間逼近。

虞枝眼前被凍得發黑,她什麽都看不清了,只是覺得眼角,似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滾落。

只是緊接著,便是柔軟的溫熱。

謝折的氣息在一瞬間變得很近,他的聲音中,也有兩分苦澀,“阿枝,你該知道的,倘若我不死,那一個一個的小世界,便仍舊存在著。”

“上方的苦難與悲痛,便永遠消散不了。”

虞枝的手背上微微一緊。

而後,便是淡淡的血腥氣在她鼻翼前彌漫開來。

謝折似是緩緩吐出來一口氣,他輕嘆了一聲,那聲音也在這濃厚的黑暗中,一點點劃開。

“回家去吧,阿枝。”

整個世界,仿若都開始了崩塌。

虞枝周身一松,恍若墜入黑暗。

她持續地下墜著,直到身側的黑色散去,變作那總是在夢中出現的白霧。

只是這一回,那白霧看著似是淡了許多。

在那消散的白霧中,虞枝清楚地想起了一切。

不再是走馬觀花似的觀看,而是身臨其境,切身感受過的想起了一切。

起初,她剩下的魂魄極少,所以度過的日子並沒有什麽特殊與不同。

直到後來,謝折收攏了她大半的魂魄,才有了在離月宗上的那兩世。

原本,謝折是不該摻和進他變換出的小世界的。

可是,他的生命力在飛速消失,所以不得不在那個小世界裏,放進了自己的分身。

天道說不公,也不公。

可是說公平也公平。

就好像,天道說剎地龍族,盛極必衰,恐有滅族之禍。

剎地龍族,的確遭遇了滅族之禍,只是那災禍,皆是在龍族聖女的掌控之下。

最後,龍族聖女以自己一命,換龍族的生息。

龍族聖女身上,留存神脈,活下來的龍族,雖壽數極長,修為較之人修深厚,卻是沒有神脈的。

經過時間流逝,所謂的剎地龍族,會變得普通,不再像從前那樣,有著決然的壓制力。

虞枝為異世之魂,她不該存在於此。

死亡,是虞枝註定的命數,可是謝折以一命換一命,那麽虞枝便可以活下來。

這便是天道之公。

白霧漸漸消散。

虞枝視野當中,一抹十分熟悉的身影正隨著那白霧的消散而一同消散。

那是……

謝折殘魂的影子。

虞枝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似是想要追趕下去,她眼眸前方,鍍上了一層水光。

“謝折!”虞枝開口喊,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系統,那不過是謝折生命力流逝,不得不暫且休養,未免出旁的岔子,而留在虞枝身上的一縷殘魂罷了。

那身影仍舊在消散。

“謝折,你給我停下!”聲音有些破碎尖利,淬著哭音。

只是白霧之中,那道身影仍舊越發黯淡了。

謝折的聲音在虞枝耳邊輕輕響起,似是帶了一聲嘆息。

“阿枝……”

“不是總想著回家嗎?醒來後,去關影宗,那裏有送你離開這裏的陣法。”

“去吧,阿枝,回家去吧。”

那道淺色的身影同謝折的聲音一道消散。

“可我……”虞枝的聲音有些破碎,她垂著眼,聲音斷斷續續的,好似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唇舌之間蹦出來的一樣,“回不去了啊……”

……

虞枝並非莫名其妙穿到這個世界的。

她是在自己的世界死去後,才穿到這個世界來的。

從前,也許是出於某種保護機制,虞枝刻意遺忘了自己死在那場車禍中的事實。

她的魂魄,能夠在這樣一個世界醒來,無非是她的父母,於寺廟苦求下,求來的一份奇跡罷了。

不然,虞枝早該魂歸地府才是。

睜開眼時,虞枝面前,是有些陌生的房間。

外面,似有腳步聲傳來。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處傳來了吱呀聲。

虞枝用手撐著床板,她緩緩坐起身,看向門邊。

推門進來的人,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虞枝的視線。

哐當一聲,手裏捧著的銅盆砸在了地上。

是彌月。

彌月面上神色覆雜,她快步走到虞枝身側,開口時卻是垂下了眼,聲音也是有些顫,“阿枝,你當真醒過來了。”

距離龍族出事,已經過去了七十年。

距離彌月腦子裏忽然多出許多記憶,也已經過去了快七年。

虞枝實在那段記憶出現後,突然出現在離月宗上的。

彌月得知消息後,背著眾人,將虞枝帶離了離月宗,這七年,她與虞枝一直在此處躲藏著,誰也不知曉他們的藏身之處,包括彌星和彌月。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彌月緩緩吐出一口氣,她擡眸看向虞枝,聲音有些顫,“這一切,跟夢一樣。”

“謝折呢?”虞枝看向彌月,低聲問道。

彌月心中一顫,她眸光微微有些躲閃,“阿枝,你應該知曉……”

彌月的話沒有說完,虞枝便轉開了視線,她有些生硬地打斷了彌月的話,“後來,都發生了些什麽?”

那日,竟是前後接連有兩個人連遭兩次雷劫,化神立道。

前者是虞枝,她與聞人祝算是同歸於盡。

後者則是謝折,謝折化神立道後,便消失了。

“這麽些年,從未有過少主的下落。”彌月坐在床邊,她垂著眼,聲音聽起來,也有兩分斷斷續續的。

“直到七年前。”

“我突然擁有了許多,旁的記憶,直到那時,我才知曉,少主化神立道,修得,竟是輪回道。”

“他輪回數次,幻化無數的小世界,為的,便是將阿枝你的魂魄一片一片集齊。”

虞枝垂著眼,過了許久才回答了彌月的話。

“這些年,多謝你了。”

彌月連連搖頭,“阿枝,且不論你當日救了龍族眾多族人,你我之間,本就有姐妹之誼。我本就是少主護衛,少主吩咐的事情,自是要赴湯蹈火去完成。”

“在那些記憶裏,少主數次交代我,若你魂魄歸位,要將你帶離紛擾,等你養好身子,再親自護送你去關影宗上,通過陣法離開。”只是說到這兒,彌月有些疑惑,她看向虞枝,“阿枝,你要去哪兒?”

虞枝笑著搖了搖頭,她看著面前的人,“我有些餓了。”

彌月這才反應過來,她忙站起身,“我一時竟是忘了,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弄些吃食來。”

虞枝卻是擡手拉住了彌月,“我同你一起去吧。”

“吃完了,你隨我一道……”虞枝頓了頓,“總要去看看從前的朋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