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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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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伺候老皇帝的高公公和人精似的, 才喜笑顏開,就瞧見老皇帝似乎沒什麽笑意,連忙收斂了臉上的表情, 垂手侍立。

老皇帝嘴抿得緊, 像是在沈思什麽。

突然, 他看向高公公, 狀若隨意的問,“高勝, 你說說, 朕是不是老了?”

高公公躬著腰, 和平時沒什麽兩樣,聽見老皇帝這麽問,當即一副驚訝的表情,“聖人,您是天子, 天子怎麽會老, 叫老奴看,您還威武得很呢。”

老皇帝卻說不上多滿意, 坐在全天下最尊貴的位置上, 滿足你的吃肉要求就來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貳望向殿外, “天子也是人啊,倒是這些年輕武將們,一個勝一個的勇武。”

高公公聽出了老皇帝的言外之意, 不免替魏成淮這個年輕將軍捏了把汗,皇帝越是年邁越是剛愎自用、疑心重又小肚雞腸, 這位少年將軍怕是要不好過了。

按高公公一貫的明哲保身是絕不願多言一句的,但他也是洛陽人啊, 怎好見如此英才,毀在老皇帝的猜疑中。

故而,高公公小心的應了句,“老奴不懂這些,可將軍們一茬一茬的有,各個勇武,又有哪個及得上聖人您呢。他們說破天去,也得為聖人賣命,沙場相搏,指不定哪天就……”

高公公仿佛自知失言捂嘴,輕輕給自己來了一嘴巴子。

老皇帝也佯怒,“朕的將軍哪是你個奴才能說的。”

話雖如此,可老皇帝的臉肉眼可見的好了,顯然是很受用。

高公公也跟著奉承皇帝,但在心裏卻道:“小魏將軍,老奴可就只能幫你提這一句了,還望你自己聰明,莫招搖惹了聖人妒嫉。也不知你有沒有運道……”

運道嘛,自然是有的,但卻不在這一朝。

老皇帝心裏再不喜,也還是讓人送去百壇好酒,豬羊若幹,賞錢一萬貫,去犒勞殘存的幽州軍。

而且還要下令將此事大張旗鼓的昭告天下,一掃先前定北王身死的陰霾和崔舒若被人謠傳為妖孽的低落民心。

恰好離除夕越來越近了,聽聞好消息的建康人家,只要沒有收到兒郎死訊的,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期盼孩子能平安回來。

寒風陡峭中,濃濃夜色也擋不住建康人的喜悅,他們似乎天生就喜愛繁華熱鬧。

但也有不順利的,老皇帝派出去尋罪魁禍首的人太過無用,遍尋不到。崔舒若卻絲毫不擔心,她找來鸚哥,吩咐了她幾句。

轉天,博陵崔氏家主夫人柳氏被丈夫禁足一事,就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在崔柳兩家人的面前詢問過此事,結果各個都是推托不說。

這倒也正常,世家大族最重面子,怎可能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不過,鬧了一通後,過不了兩日,即便柳夫人犯了天大的錯,也該被帶出來見一見人了。

粉飾太平嘛。

結果還是沒有,又是許久過去,仍舊沒見到柳夫人。

原本等著看好戲的人,失落之下,不免又重新猜測,到底柳夫人犯的錯有多大,能到這個地步?可實際上,卻是柳夫人不願見人,即便是崔守業想見她,她都不肯,死活攔著不肯開門。

崔守業雖獨斷,可也有士大夫的清高,既然你不想見我,難道我上趕子見你不成,只是你自己不出去見人,將來受非議可怪不得人了。

眼見如此柳夫人還是不出來見人,坊間甚至流傳她已經死了的消息。連老皇帝都有所耳聞,但他對這種事情一向是樂見其成的,最好真的把柳夫人害死了,這樣他雖然不能殺了崔守業,可好歹能步步緊逼,說不準能趁機咬下崔家一口肉。

畢竟柳夫人的堂姐可是老皇帝的兒媳婦,說來也算一家人,主持主持公道,怎麽也說得過去吧?

於是老皇帝親自下詔,宣召柳夫人進宮。

結果,她竟然還是不願意?

這可是抗旨啊!

即便世家們不像從前一樣忌憚皇帝,可這種微末小事,倒也沒必要公然抗逆。

最後不但連內侍們氣憤,就連崔守業也覺得不能慣著,直接喊來幾個健奴,硬生生把屋門撞開。

平日裏耍小性也就罷了,哪有這種時候還任性的。

結果門一被撞開,形同鬼魅的柳夫人就出現在眾人面前。頭發尚且可以戴假的,眉毛也能畫,可臉上的字,卻是多少脂粉也掩蓋不了的。

她如同一頭臭蟲,暴露在陽光底下。

一如她當初新婚,就偷偷命術士進言稱崔神佑命格有礙,將人趕回崔氏本家老宅那般。崔神佑當初有多可憐,如今的柳夫人就有多狼狽。

她捂住自己的臉,不肯叫人看見,歇斯底裏的怒吼著,“滾!滾出去!”

一向端莊守禮,最重視顏面的柳夫人何曾有過這種時候。她最害怕的就是旁人譏諷她,看不起她,可如今面皮都叫人踩在腳下了。

比將她剝光還要難受。

崔守業也震驚的看著柳夫人,指著她臉上的字,“毒!婦!”

他重覆了一遍,柳夫人銳聲尖叫,面容猶如羅剎惡鬼。

突然,崔守業暴喝一聲,將人都趕了出去,即便是來傳達聖人宣召旨意的內監也被趕了出去。

看見自己的郎婿將人都趕走,似乎在維護自己,他沈重的步伐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直到黑漆漆的影子將柳夫人覆蓋。

原本跌坐在地上發瘋的柳夫人,情緒也陡然安靜,她滿懷希冀的擡頭,正要一笑,突然,一個巴掌迎面而來,將柳夫人的頭扇向另一側。

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臉瞬間紅腫,嘴角流出血。

柳夫人先是震驚的瞪大眼,然後是釋然與自嘲,目光怔怔而清醒。

看啊,她多可悲,一生如附庸,卻求而不得!

崔守業可顧不得柳夫人的小心思,他比柳夫人更重視顏面,整個人猶如被惹怒的獅子,仿佛隨時能失控,咬牙道:“你這個毒婦,背著我都幹了什麽蠢事?我博陵崔氏百年聲譽,都毀在了你的手裏,你怎堪配!”

柳夫人卻笑了,平靜而嘲諷,“我不該怪永嘉的,你不愛我,你也不愛永嘉,你愛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博陵崔氏。呵呵呵,這麽多年,我竟是恨錯了。”

崔守業完全不明白都到了這時候,柳夫人還在扯永嘉做什麽,她究竟有沒有常人該有的腦子?

他只覺得莫名其妙,斥責道:“愚不可及!”

柳夫人卻突然擡頭,眼神陰惻惻,她很平靜,可眼底是無盡的癲狂,她註視著崔守業,一字一句的說,“崔守業,你最在乎的不是你的博陵崔氏嗎?

我柳容,以性命起誓,你、你所在乎的博陵崔氏,在新朝開端時,便是你們走向末路之日!

崔家,必亡!

而你,崔守業的下場,要比我慘千倍萬倍!你將親眼見證所在乎的一切,盡數滅亡!最後眾叛親離,死於骨肉之手!”

說完,她目光摻雜滿滿惡意,面容平靜,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她自顧自將額上的碎發捋好,等到崔守業從她惡毒的詛咒裏回過神時,柳容已經一頭撞向柱子,身體如風中薄紙,軟軟倒下。

直到她的額頭上的血流得越來越多,將她包裹住。

其實,她還是有意識的,呼吸微弱的喘著氣。

然而崔守業僅僅在最初的震驚愕然過後,就恢覆了平靜,甚至向後退了一步,怕血汙臟了他白凈的鞋底。

他冷眼看著血泊中的柳夫人,竟也沒想過為還剩下一口氣的她叫個郎中,而是打開院門,冷聲吩咐下人請柳家人過來。

聽著結縭十餘載的夫婿漸漸遠去的步伐和無情的吩咐聲,柳夫人死前心灰意冷,眼角流下最後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徹底沒了氣。

只剩下不甘的雙眼,死死瞪著,她的眼睛上方,是四四方方的天,而她的一生全然被囿困在其中,逃也逃不出。

這件事情到底是叫崔家和柳家聯手,死死瞞住了。

知道的無非是崔柳兩家,還有宮中的老皇帝。借著這個機會,老皇帝獅子大開口,索要了不少好處,畢竟滿朝官位,大多被世家所把控,想要咬下一塊肉來,可真不容易。

至於對仙人的交代,老皇帝很有心機的想,仙人要求自己嚴懲罪魁禍首,現在她已經自戕,不就等同於嚴懲了嘛。

柳夫人的死,無聲無息,最後出殯時的排場也小得可憐,不過是相熟的幾家設了路祭。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柳夫人,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叫人唏噓。

崔舒若聽說了,也不過是淡淡哦了一聲。

不管柳容可不可悲,可她害死了崔神佑是事實,做錯了事,總該要付出代價。

不過,雖然柳容犯了大錯,但外人並不知曉,所以崔守業還是要捏著鼻子讓柳容入了崔氏的祖墳。崔守業自覺吃了大虧,殊不知柳容若是死後有靈,恐怕也對入崔氏祖墳膈應得很。

這場博弈裏,沒人是贏家。

因為死去的人不會活過來,崔舒若即便是殺了所有欺負過崔神佑的人,也不行。她做的不過是維護最後一點公道,總不能叫崔神佑死了,卻任由害死她的人錦衣玉食、安穩富貴的活著。

她長嘆一口氣,目光深遠,不知望向哪裏。

這樁事總算是了結了。

崔舒若倒了一杯清茶,放在自己對面的坐席上,遙遙舉杯,仿佛虛無一人的對面真坐了旁人看不見的存在。

若是細瞧,便能發現,滿案幾擺的糕點,雖都是甜口,但都不是崔舒若愛吃的。

崔舒若的對面,似乎凝結了一道虛影,和她長得一樣,但舉止嫻靜,眉眼溫柔,有些怯怯的放不開手腳,當看向崔舒若時卻又莞爾一笑,猶如嬌怯的牡丹凝著雨露緩緩綻開。

崔舒若也笑了,眉眼俱彎。

隨著她將手中清茶飲盡,對面的虛影似乎也已經消失。

可從始至終,都只有崔舒若自己。

外頭灑掃的小婢女在假山一角陡然瞧見,嚇得不敢開口,她想起崔舒若仙人弟子的身份,下意識覺得她肯定是擁有了和魂魄交流的能力。

後來更是整個院子裏的人都知道了,然後是齊國公府、建康城的一部分百姓。

等到某一日,系統突然就提醒。

【恭喜親親,經過主系統認定,授予親親“神可通陰陽”的稱號!】

崔舒若也想到了外頭關於自己的傳言,哭笑不得,但沒想到這個稱號得的這麽容易,就像是突然得到的獎勵一般。

【您有三個稱號的獎勵沒有兌換嗎,可以隨機抽取三次盲盒,有機會獲得技能、一次性卡牌、甚至是特殊獎勵哦~】

離柳氏過世已經許久,崔舒若的生活重新恢覆平靜,她一尋思,剛好現在有閑心,不如就先抽取卡牌好了。不過崔舒若只準備抽兩次,第三次機會就留著。

若是將來有什麽難解的情況,還能多一個抽盲盒的機會。

然後崔舒若抽出了一張卡牌和一個一次性技能,卡牌是天降異象卡,技能是亡靈召喚術。

天降異象卡顧名思義,你可以隨意操控天象,可以是祥瑞的萬物生長、天降霞光,也可以是警示的六月飛雪,但並沒有傷人的作用。

亡靈召喚術召喚來的並不是真正的魂魄,而是死者的意識凝結,數據為它們造出虛影的身軀,猶如鬼魂一般,但它們並不是真正的人或者魂魄,即便行為和語言一樣。而且這個技能的使用時間是一個時辰,不限召喚次數和人數。

崔舒若發現這些卡牌還都挺有用的!

到目前為止,她的技能和卡牌一共有四個,還有一次抽盲盒的機會,剩下300天的壽命,至於功德值,上回為了讓那些人有實質性的懲罰,崔舒若用了烏鴉嘴,只剩下534的功德值了。

在建康城,權貴太多,是非紛爭也多,不僅是皇權與世家,就連建康的士族與南渡的士族也有矛盾,若是太顯眼了的話,一不小心就會淪為他人爭鬥的棋子。

即便是崔舒若,也不敢貿然動作。

她也不是閑到要扶起舊王朝的人,叫崔舒若來看,她說不一定還會努力為這個腐朽破敗的王朝坍塌而加一把火。

因為只有舊的秩序徹底崩塌,才能在廢墟中重建新的王朝,一個朝氣蓬勃、年輕興盛的王朝。

好在崔舒若探過了齊國公的口風,他已經準備回並州。本來趙家的地盤就是並州,如今胡人猖獗,說不準哪日也盯上了並州,雖有世子在並州鎮守,但齊國公到底放心不下。

而且齊國公於並州是刺史,是在掌控整個並州兵權與政權的人,但在建康,僅是諸多權貴中的一個,還要小心提防老皇帝的猜忌,伏低做小。

他或許比崔舒若更迫切的想要回並州,但卻不能表現出來,否則叫多疑的老皇帝發覺,說不準全都走不了。

崔舒若唯一可惜的就是沒能找到棉花種子,連貿易最繁盛的建康都尋不到,回並州再想遇到就難了。

好不容易建康風平浪靜,老皇帝也從接連的打擊裏恢覆過來,立下廣陵王為太子。而廣陵王一反廢太子的做派,孝順賢德比過去依舊,他不僅侍奉在老皇帝身側,甚至在老皇帝生病時,效仿古人割肉熬藥,並且向上天祈禱,只要老皇帝能身體康健,他願意減壽二十年。

據說,當時叫老皇帝親自撞見了,感動得淚眼汪汪。

崔舒若聽鸚哥說得有鼻子有眼,卻捧腹大笑,旁人都覺得詫異,不知這裏有什麽好笑的,明明大家聽了以後,都是一個勁的誇太子仁孝,感動不已,覺得大晉有救了。

當時趙平娘也在,直接問崔舒若笑什麽。

知道一切的崔舒若卻意有所指的說誓可不能亂發,否則,很容易實現。

老皇帝昏庸無道,但這位‘仁孝無雙’的新太子,也不是什麽好人呢。

崔舒若等著太子的醜事被揭露,可比起太子,目前愛作妖的還是老皇帝。他竟然一紙詔書將魏成淮從前線召了回來,用理由也十分拙劣,說是他在陣前公然違逆主帥之命,恃功跋扈,但念及他先前的功勞,暫且不罰他,而是讓他將定北王帶回建康安葬。

沒人能鬧明白老皇帝究竟是怎麽想的,可定北王確實慘,他因為老皇帝先前下的令,既不能回幽州安葬,又因為地處沙場,也許前腳埋了,後腳就被羯族掘墳,拖來拖去,只怕屍身都臭了。

好在如今寒冬臘月,要不然可真說不好是什麽樣子。

無可奈何,既然當初定北王選了建康,不惜賭上自己的四萬兵馬,即便魏成淮此刻想帶著幽州軍回幽州,也是不能了。

他們被卷了進去,再想抽身,哪那麽容易。

幽州軍如今的輜重,靠的可都是建康。

在所有人都在為這位少年將軍揪心時,他素衣麻布,額頭綁著白布條,身帶重孝,扶靈柩進建康。隨著他一同進建康的,還有數之不盡的兒郎死訊。

沙場苦寒,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他能帶回的,只剩下兵士的家書了,那些曾在城門口親自送兒子、送丈夫、送阿耶的人,能做的僅僅是立衣冠冢,看著被人代筆的家書默默落淚。

別看當初幾路聯軍潰敗的荒唐,可無人怪在定北王身上,幽州軍可還在前線奮戰,幽州的兒郎死的並不比建康少,定北王更是不得下葬,屍身腐臭。

魏成淮神情悲傷麻木,親手扶著定北王的棺槨,下馬步行進的建康城,一步一步重若千鈞。

城門口兩側,擠滿了百姓,他們自發素衣,神情悲慟,曾經的歡呼送別變作悲鳴。不同於面對老皇帝的敬畏威視,前來的百姓都是自願的,他們是發自內心的崇敬,不需要禮官監督,齊刷刷跪下送定北王的屍骨。

有一個八十多歲,連話都要說不清的老者,巍巍顫顫的扶著拐杖,也要跪下。

比起後來出生,飽經戰亂的年輕人,他親眼見過前朝武帝時的繁茂安寧,內心也最為飄零感嘆。

“上蒼啊,您可是要亡我漢家天下!”

“山河破碎,統帥身死,我等可怎麽好?”

“魏公英勇,風木與悲!”

“老天爺,我漢家兒郎究竟要要死多少,才能換的天下安寧?”

“嗚呼哀哉,悲兮泣兮!”

這哭聲,勝過寒衣節時的悲慟,人人皆哭訴,既是哭定北王,亦是哭自己,哭天下,哭暗無天日的亂世。

何時才能光覆漢家,收覆失地,不受戰亂之苦?

站在一片白衣中,聽著百姓悲苦不知天日的哭聲,觸目所及,多數人都身帶重孝,家家戶戶都死了兒郎,魏成淮恍然間以為自己又到了北地。

那裏的百姓也是這麽送別他們的,眼裏帶著迷茫與怔然,他們被拋棄了嗎?被王師被天下拋棄給胡人了嗎?

此時的建康,與當初的北地何等相似。

兩處場景在魏成淮的眼前重合,他捧著父親的靈位,站在棺槨前,孑然一人,如孤劍錚錚,不管大雪如何飄蕩,他的胸膛寬闊,死死挺著腰背,寧死不屈就,因為從定北王死的那一刻,偌大的幽州,還有幽州軍的將士們,都成了他肩上的擔子。

他要撐起幽州的天,他不能讓幽州、建康的百姓也落得個兒郎皆戰死,婦孺受胡人欺辱的地步。

魏成淮隱忍的握緊手中排位,下頜線條堅毅,這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徹底褪去鮮衣怒馬的豪情恣意。那個白皙俊美的翩翩少年郎早已死在了伏擊羯族中軍王帳的一日,他俊美無儔的面容上多了一道指腹長的疤,就在左眼之下,那仿佛是向死而生的佐證,他整個人的氣度似乎就不同了。

他變得像是北地風沙磨練出來的將軍,肅殺、□□,目光裏沒有了溫情笑意。

走過城門長長的青石道,魏成淮的耳邊似乎都是哭聲。

他突然停下,後頭外披白衣喪服送葬的士兵也跟著停下。

百姓們一邊用衣袖擦淚,嗚咽哭,一邊擡眼。

卻見魏成淮掀開衣袍一角,重重的跪向百姓,他神情堅毅,整個人死死繃著,可緊咬的腮幫子和遍布紅血絲的雙眼昭示了他的心境。

他聲聲句句,響徹於大雪紛飛的城墻兩道。

“成淮,有愧諸位,大好兒郎隨我上陣殺敵,十不存一。

成淮,有愧!”

他方才膝蓋觸地,咚的一聲,何嘗不是壓在百姓心底。

風雪無情的敲打在他的面容上,發絲、眉梢、衣冠皆沾染雪花,他凍得耳朵發紅,卻連顫都沒顫。

可百姓們,能怪他什麽呢?

他連字都未取,就已喪父,遭逢大變,甚至比許許多多出征的兒郎年紀都要小。

百姓悲慟的哭聲更大了。

一個略胖的中年婦人,她面色焦黃,眼睛已腫的像是核桃。

可她道:“世子!胡人殘虐,占我北地,屠戮我漢人,我兒雖死,猶以為榮。大郎戰死,尚有二子,二子死,尚有幼孫,願追隨世子,殺盡胡賊!”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也用蒼老枯瘦的手拭淚,“叟雖年邁,倘若兒郎死盡,猶可握刀,不叫腌臜賊人猖狂!”

魏成淮沒說話,他在冰天雪地的冷硬青石板上跪著,雙手交疊,對著眾人鄭重拱手,緩緩拜地,以額觸手。

再擡首時,即便他跪向無數被士族視作卑賤存在的庶民百姓們,可他因此而錚錚,傲骨立於天地。哪怕他頓首於雪汙,可他皎潔勝明月。

他說:“家國艱難,故土不存,成淮在此立誓,請諸位見證,我願承繼先父遺志,有生之年,漢家鐵蹄必破胡人七族。”

他目光灼灼,毅然堅決,面無表情。

混肴在人群裏的崔舒若,看著皚皚白雪下的魏成淮,天地之大,他獨一人孑然而行。

當初,正是七胡聯手霍亂中原,奪取北地。

他已經有了來日殺伐決斷,可止胡人嬰孩夜啼的定國公雛形。

頂天立地的漢家英雄。

崔舒若看著定北王的棺槨,也垂首一拜,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麽,可他為北地百姓戰死是真,那麽他便值得欽佩。

她目送魏成淮和定北王的棺槨在大雪中漸漸遠去,直至再也看不見,才帶著婢女回到馬車上。

從魏成淮回來以後,崔舒若就在等定北王的喪禮。

可足足三日,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大概能猜到,是老皇帝那又出了什麽問題。

到了第四日,終於才傳來一道聖旨,卻是說定北王統率無方,害得北伐大軍分崩離析等等。老皇帝竟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了死去的定北王。

其實真相如何,只有老皇帝自己清楚。

他派去內監監軍,頤指氣使,明明不懂兵法,還瞎插手,後來更是重重責打一位刺史的獨子,想要立威,結果人家回去以後高燒不止,直接一命嗚呼。

害得那位刺史離心,其他人也心懷不滿。

後來糧草分配不均,加上其他小事摩擦,漸漸就生了嫌隙,不過是羯族稍作挑撥,就成了最後的模樣。

也許定北王有過錯,可絕對當不起老皇帝聖旨裏的斥責。

但聖人執意如此,旁人又能如何?

在聖人眼裏,他迫切需要一個替罪羊。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即便打不下北地,他在建康也能待得舒舒服服,所以絕不能為了北伐失去南邊民心。

反正定北王已經死了。

對於老皇帝的做法,出於各種政治考量,最終大世家們都沒有阻攔,其餘人自是不必說。

但也有不少人是敢怒不敢言,或是物傷其類。

譬如齊國公,就在老皇帝下了這道聖旨以後,在雪中練了一日的劍,武將本就是刀口舔血,死後連該有的哀榮都沒有,豈不叫人心寒?

崔舒若帶著趙平娘前來給齊國公送參湯,聊表孝心,見著這一幕,兩個女娘站著看了許久。最後還是崔舒若吩咐下人拿到竈上溫著,他後面會喝的。

然後崔舒若就帶著趙平娘回去。

她們穿著大氅,下人在後面撐傘擋雪。

一路上走的寂靜無聲,崔舒若伸手握住飄落的雪花,不知道觸動了趙平娘哪根弦,她突然就一嘆,而後喋喋不休的抱怨起來,“你說說,這像話嗎,別說是阿耶了,即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定北王即便有失察之罪,可人已死,又是為國捐軀,不給王爵的喪儀也就罷了,怎麽能連郡王的喪儀都不給?最後按七八品小官的規制,甚至連大張旗鼓的送葬都不允。”

趙平娘說著,就踢了一腳雪,顯見要氣死了。

“我真真是氣不過!”趙平娘的臉上盡是憤怒,“聖人的旨意一下,整個建康的人都知道他厭惡定北王,沒人敢去祭拜,免得遭了聖人的眼,沒見我們阿耶都只能困在家中嗎。

他、他竟是忘了,幽州的將士可還在前線浴血奮戰啊?”

崔舒若的面色波瀾不驚,先前那些事,早夠她看清老皇帝的為人了。

她看著雪花在自己柔軟的掌心融化,她握住手,做了決定,她說,“阿姐。”

“嗯?”趙平娘側頭。

崔舒若的眼睛黑白分明,語氣平淡的說,“我想出去。”

“冰天雪地出去什麽?等等!”趙平娘猛然意識到什麽,驚訝道:“你的意思不會是……”

崔舒若直視她,點頭,“嗯。”

兩個主子打啞謎一般,婢女們都摸不著頭腦,也許有能聽懂的,但她們可不會蠢到四處宣揚,譬如行雪。

趙平娘不過思忖片刻,也下定決心,“好!”

然後她們倆狀若無事的回到了崔舒若的院子,還說要小憩一會兒。崔舒若吩咐行雪,趙平娘吩咐洗眉,只要她們兩個伺候,其餘人都被趕了出去。

而進了屋子,崔舒若和趙平娘就吩咐她們一定要嚴守房門,不能叫人進來。

然後她們兩個將頭上的珠翠全摘了,換了一身婢女穿的衣裳,盡管她們的貼身婢女穿的依舊很好,可好歹沒有先前顯眼,外人瞧著只以為是小官之女。

任誰都想不到齊國公府的兩位郡主身上。

而且她們還戴上了帷帽,不同於冪籬長至腳踝,僅僅遮到了脖子,但外人橫豎是瞧不清她們樣貌的,只如霧裏看花,朦朦朧朧。

兩人既然準備悄悄出去,也沒法子從正門走,哪怕是裝成行雪和洗眉的樣子,因為她們倆在府裏是不可能帶帷帽的,而且身為兩位郡主的貼身大婢女,太多人識得,不好裝。

最後還是趙平娘對這種事有經驗,她悄悄帶著崔舒若避人去了後院的一處院墻。

這裏的院子年久失修,也沒什麽人住,關鍵是墻矮一些,又臨街,跑出去最方便。結果趙平娘帶著崔舒若剛推開院門,就看見墻上正翻著一個人呢,墻下還有人叮囑他小心些。

仔細一看,翻墻的男人是趙巍衡,底下站著的女子是孫宛娘。

他們倆看見崔舒若和趙平娘也很愕然。

“你們倆,這是要私奔?”趙平娘作為年紀最大的那個,理所應該地站了出來。

當然,她說的也是玩笑話,畢竟趙巍衡跟孫宛娘已經成婚了。就是這個樣子,的確容易讓人誤會他們是不是在做奇怪的事情。

誰好人家成了婚沒多久的小夫妻會跑到沒人的院子裏,郎婿還爬墻。

要是換個人,該讓人懷疑是不是要偷情了。

趙巍衡也驚訝的看著她們,“那你們……”

最後還是崔舒若及時站出來,制止了他們奇奇怪怪的聯想,“三哥也是為了去祭拜定北王吧?”

崔舒若一看趙巍衡特意換過的衣裳和頭上庶民的小帽,哪有猜不出來的。

經過崔舒若一提醒,這兩個本來聰明,但湊在一塊不知怎麽就變得像鄉裏愛互相吵架的姐弟,終於恍然大悟。

除了崔舒若,還有抿嘴笑的孫宛娘。

崔舒若和孫宛娘目光交匯,露出了帶自家傻孩子出門的慈愛微笑。

難得的是孫宛娘對趙巍衡的舉動並沒有半分異議,明明她很註重規矩,可當他做任何決定時,都是毫不猶豫地支持。

既然爬墻大業被中途阻攔,以防還有其他人進來,孫宛娘主動提出在門口守著。

走之前,孫宛娘和趙巍衡對視了一眼,溫情脈脈,黏糊得令旁觀的人也不由得互相對視,露出心照不宣的目光。

趙平娘還對著崔舒若擠眉弄眼。

等到孫宛娘出去,趙平娘忍不住搖頭,“真沒想到你能有這麽好的福氣,娶上宛娘這樣的好女子。”

趙巍衡不滿反駁,“阿姐!我究竟是不是你弟弟!”

可趙巍衡控訴完,看向院門的神情陡然柔和,“但能娶到宛娘,確實是我的福氣。”

可不就是嗎,夫婿要爬墻,妻子不置喙一句,反而出去幫著守門。

崔舒若看著他倆說不定又能吵起來,微笑著提醒,“再不走,恐怕要來不及了。”

孫宛娘走了,現在只剩下崔舒若一個人拖著兩個隨時能鬥嘴的姐弟。

她時不時一陣見血地提醒上一句,好不容易把人安安穩穩的帶到了魏家門前,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自院門前始,一直至兩側院墻,是望也望不到頭的祭品,還有源源不斷的百姓在趕來。他們大多虔誠,擺好祭品後,在大門前叩拜,各個神情悲傷嚴肅,都是出自真心。

趙巍衡和趙平娘也失了言語,被深深震撼。

民心,說來簡單,可直到此時,才真正叫他們見識了。

那是皇權也不可操控的存在,他們微弱,湊在一塊卻如滴水匯進汪洋,深遠莫測。

系統在崔舒若腦海裏抱不平。

【親親,他們真奇怪,當初你被謠言中傷,他們就人雲亦雲,可這回聖人都下旨了,竟還是來祭奠定北王。】

崔舒若臉上沒有半點不忿,她嘆了口氣,在腦海裏說,“他們不信我,是因為對建康百姓而言,我的好不過是傳聞,我不曾為他們真的做過什麽。可定北王他率幽州軍打到了北地,將羯族打得節節敗退。而當初,他護送太子時,何曾不是帶著許多漂泊的北地百姓到了建康,給他們活路。

百姓心裏有一道明鏡,清清楚楚的記得誰對他們好,有過恩惠。

那是老皇帝下再多旨都無法蒙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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