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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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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趙平娘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祭拜定北王, 她多少是覺得定北王一代英豪不該死了卻無人祭奠,十分可憐,但若是有這麽多人來, 她們還有必要冒險祭拜嗎?

她問了出來。

“要!”

“去!”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是崔舒若和趙巍衡。

在這件事上, 他們倒是想法一致。

趙巍衡說:“百姓拜是因他們崇敬定北王, 我們拜是因定北王的功績當得天下有心之人如此。”

崔舒若則道:“祭奠抗擊胡人而死的英烈,理所應該。”

聽了他們的話, 趙平娘也放下心中那點顧慮, 她遲疑道:“你們不會要從正門大搖大擺的走進去吧?”

“當然不。”說這話的人是趙巍衡。

但接著道的是崔舒若, 她指向角門的方向,“走正門太過顯眼,依我們家在建康的處境,隱匿身份,悄悄走角門, 進去祭拜就是了。”

他倆這麽有主意, 趙平娘哪有意見,“成吧, 那走。”

三個人小心的繞到角門, 結果發現竟是虛掩著的, 輕輕一推就能推開。

在三人對視,感到詫異的時候,迎面撞上一個人。對方生的儀表堂堂, 走起路來龍驤虎步,大開大合, 一身庶民的白衣粗布,明明尺寸剛好, 但穿在他身上,因為肌肉僨張而顯得局促緊繃。

雖然崔舒若不曾見過他,但也能猜出對方的身份,必定是個官職不低的武將。

趙巍衡也小聲道:“那是從三品歸德將軍習漣。”

對方也沒想到能見到趙巍衡,他們顯然是認識的,但在這種環境下,只能假裝各自不相識,擦肩而過。

崔舒若因為出現的歸德將軍,把目光落在了地上,鵝軟石鋪設的小道上,有許多淩亂的腳印,鞋底形制和大小都不同,恐怕來的人十分多。但大多數都如她們這般,靜悄悄的來,祭拜完就走。

崔舒若看著雪汙的腳印道:“公道自在人心。”

趙巍衡搖搖頭,“聖人自以為將過錯都推在死去的定北王身上,他就能安枕無憂,殊不知把武將們的心都寒了。”

他們不再閑敘,而是朝著正堂而去,每個人的面色都嚴肅了起來。

越是接近靈堂,周圍便越是寂靜,甚至聽不到哭聲,只能聽見火盆不斷吞噬紙錢時的劈啪聲。

好不容易繞到靈堂,棺槨旁僅僅跪著魏成淮一人,靈堂冷寂,白色喪幡被風雪吹打,飄零無依。

崔舒若她們來的時候,被剪成銅錢的白紙突然被一陣狂風吹亂,飄灑在靈堂周圍。魏成淮卻沒有理會,他跪在地上,燒著紙錢,脊背依舊挺直。

他似乎註意到了她們,在望見崔舒若的時候,麻木悲慟的眼睛漸漸有了些神采與情緒。

否則,就以崔舒若的觀察,他孑然一人跪在此處,竟分毫瞧不出初見時鮮衣怒馬養出的少年意氣,而變作一具軀殼,扛起無數人期盼的存在。

旁人瞧他,是幽州軍將來的統帥,是身負國仇家恨、風雨飄渺的定北王世子,可崔舒若瞧他,眼前浮現的卻總是那個單人一騎闖進胡人大軍救下她,對她燦爛一笑,問她“女郎可還安好”的少年將軍。

彼時的意氣飛揚與此時的漠然肅穆相交疊,叫崔舒若也生了些迷茫。

趙巍衡率先跪下,崔舒若和趙平娘也以女子之禮緩步而跪,她們對定北王行的是最嚴肅的大禮,足見心誠。

而一旁的魏成淮起身,對她們還禮,再互拜。

外頭風雪蕭蕭,魏成淮卻身穿生麻布的斬衰喪服,衣裳單薄,還禮時動作熟稔,仿佛這般做過上百遍,已近麻木。

按理而言,崔舒若她們祭拜過,聊表心意,就該走了。

可看著此時猶如行屍走肉,完全喪失當初意氣光鮮的冷硬將軍,崔舒若給了趙平娘一個眼神,讓他們稍候自己片刻。

她走到魏成淮的面前,蹲下身註視著他,“聖人如今年邁,疑心重,今日的動靜瞞不過他,愈是民心所向,愈遭忌憚,你該早做打算。”

崔舒若說著,決定再多提醒他一句,“魏家的前程,不在今朝。你既想殺胡人,便去做你想做的,建康會困住你的手腳,北地苦寒卻是傲然白楊的歸處。”

火盆燃起的起伏不定的焱火橫隔在二人中間,魏成淮直視崔舒若,她連同火光被映在眼底。

他長久沒有言語,沈默後,是他倏然的動作。

魏成淮對崔舒若鄭重拱手行了一禮,眼神堅定,神情堅毅,“多謝衡陽郡主,今日點撥之恩,成淮來日必報。”

言罷,他又轉向趙巍衡和趙平娘,沖他們拱手一低頭,動作裏有一股說不明的沈重有力,大抵是武將天生的力量感所致。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多謝諸位!”

趙巍衡和趙平娘也都連忙還禮。

然而並不及他們敘話,外頭正門而來的大道上傳來動靜,他們不能不避開,此番前來本就是掩人耳目,若是叫老皇帝知道了,很難不受牽連埋怨。

他們躲到了旁側,而走正門來人的面容也漸漸出現再崔舒若她們的視線裏。

是熟人,鄭衡之。

他竟是極少數敢走正門來祭拜的人。其實也不是不能懂,畢竟他身後有五姓七望兩大世家,老皇帝就定北王的事早已和大世家們達成了平衡,鄭衡之來祭拜並不會影響到什麽。

更何況,在他這樣恪守先賢言論,處處皆做到君子品行的人,怎麽可能走角門祭拜。

既來,必要堂堂正正。

他甚至還帶了喪儀,完全符合該有的禮數。

崔舒若以旁觀者的目光瞧著,竟發覺,他大抵真的是言行合一的君子。這樣的人,真真是可惜了。

為了避免再生事端,在看清來人後,他們就從那小道又繞了出去。

等到出去以後,三人也不似之前的輕松笑鬧,俱都沈默無言。

風霜如故,民生雕敝,國朝去路何在?

在一路的低氣壓下,趙巍衡突然爆發,他一怒捶墻,“怎能如此,怎至於此?”

他緊緊咬牙,顯然已氣到極致,“倘若我們能回到並州,勢必不能再蜷縮下去。人皆如此,上至帝王,下至世家,怎可對定北王如此,對武將如此?

長此以往,談何打回北地?”

不管趙巍衡如何氣憤,都改不了他們如今被困在建康的事實。

而且越是如此越不能著急,否則被老皇帝看出端倪,只怕連現在的日子都不好過了。他們畢竟是先皇後的娘家人,在老皇帝面前還有些情面。

可主動離建康不能他們提,必須讓其他人來,否則若是引起老皇帝的疑心就糟糕了。

等回到齊國公府,崔舒若想了又想,主動到前院向齊國公進言,“阿耶,聖人如今草木皆兵,我們雖不能妄動,可也不能坐以待斃。”

“哦?”齊國公難得見崔舒若主動向自己出謀劃策,對女兒時,他還是頗有慈父風範的,“依你所見,該當如何?”

崔舒若宛然一笑,“女兒若是說錯了,還望阿耶莫要怪罪。既然我們不能提,何不找人提呢?”

齊國公像是看小孩一樣看著崔舒若,他笑著搖搖頭,不失寵溺,“你這孩子,主意對,可過於想當然。進言的人選,哪有那麽容易,況且又如何說動呢?”

崔舒若知道齊國公可能會懷疑,可她卻胸有成竹,篤定的說:“不,有一個人十分合適。”

“誰?”齊國公也來了興致,他見崔舒若如此肯定,倒也好奇起來。

“襄成王。”崔舒若道。

聽到這個名字,齊國公的臉當即就變了,神色一黑,“哼,那老匹夫,我說什麽也不會求他。”

兩家本是至交,可當初定北王得勢,先太子想要牽線搭橋,讓襄成王獨女長寧郡主嫁給魏成淮。後來雖然因為齊國公的釜底抽薪和魏成淮的斷然拒絕而不了了之,可也叫齊國公和襄成王交惡。

明明趙巍衡和長寧郡主早就定親了,襄成王還一直都在建康,不似齊國公鞭長莫及,他若是鐵了心不想毀了和齊國公府的親事,憑借老皇帝對襄成王的寵幸,絕不是件難事。

可後來事情動靜鬧得那麽大,很難說襄成王是不是真的對定北王的兵權動心,從而樂見其成。

為此,齊國公算是記恨了襄成王。

而後來齊國公釜底抽薪,直接把先太子弄得下不來臺,間接也傷了長寧郡主的閨譽,鬧得旁人私底下質疑她水性楊花。

故而襄成王也覺得不滿。

兩家就此從交好,變作互有嫌隙。

崔舒若進言,“阿耶是要銘記一時之恨,還是要全家平安回並州呢?”

她的話猶如火中清泉,激得齊國公的怒火一熄,啞了聲音,“你說的對,帶你們回並州才是重中之重。”

崔舒若知道齊國公是一定會聽的,若他真是剛愎自用,只怕也不會有後來的齊高祖了。他文不及趙仲平,武不及趙巍衡,可他能屈能伸,禮賢下士,使得整個齊國公府避過了老皇帝的清掃,積累了後來起兵的資本。

這樣的人,又有野心,他權衡利弊後,決計會聽崔舒若的。

但齊國公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思忖再三,“可……襄成王怕是不會為我說話,他性子記仇小氣,先前鬧得那一處,我可以一點情面也沒給他留,他早就記恨上我,別說為我說話,怕是會在聖人面前進我的讒言。”

崔舒若含笑而立,彎起的眉眼看似溫柔,實則眼神睿智清醒,“聖人也知道您和襄成王彼此不睦,不是嗎?正是因此,他說的話,才不會叫聖人疑心到您身上。”

齊國公一皺眉,偉岸的身軀在書房踱步,他的手用力一握,顯然是采納崔舒若的意見。

“你說的對!”他定了心思,“讓我想想如何才能引得那老匹夫為我開口。”

崔舒若笑著指向多寶閣上價值連城的珍寶,“襄成王喜歡什麽,建康城裏人盡皆知。只要開出的價碼夠高,襄成王可是連賣官鬻爵都敢的。肯不肯摒棄前嫌,為阿耶進言,端看您的取舍。”

齊國公撫掌大笑,“我兒大善,有衡陽你在,何愁大事不成?那老匹夫膝下無子,一心斂財,他過去還同我在信中說過寧淮水土宜人,想在那安度晚年,可惜沒有合適的宅院。

原本我還想等衡兒與長寧成昏,將我阿娘陪嫁的寧淮莊園贈予他,後來……

哼,看來要便宜這個老匹夫了。我再送上良田十傾並五千金,我就不信他能不動心。”

雖然崔舒若是想勸齊國公多給一些的,可沒想到他開口就是這麽多。她被震驚住的同時,不失寬慰的想,大方總比摳搜好,要不然她還得想方設法的勸慰。

不過,如此一看,齊國公府還真是富裕啊。別看世家們瞧不上趙家發跡才不過幾十年,可三四代人攢下的家底真是不菲,怪道後面能有資本起兵造反。

崔舒若不過是獻上一個主意,齊國公采納後,就腳不沾地的開始謀劃,還找來幕僚商議如何將東西送去,怎樣送才能穩妥又不惹眼。

否則要是叫老皇帝知道了,更是吃不了兜著走。

結果還沒等幾日,就傳出老皇帝將魏成淮禁足的事,說是前線的統帥上奏陳列的魏成淮違抗軍令等十二項罪狀。

老皇帝早朝上勃然大怒,還摔了奏折。

滿朝文武沒一個人敢吭聲的,當誰看不出老皇帝的心思呢?

能活下的,早都練就明哲保身的本事,或是另有所圖。

結果更打臉的事來了,老皇帝前腳才下令禁足魏成淮,不肯讓定北王下葬,後腳彈劾魏成淮的那個統帥就被羯族聯合柔然大軍,被打得節節敗退,當初定北王在時打回的地盤又硬生生被人家搶走。

滿朝嘩然。

而除去那些半途被各州刺史帶走的兵馬,兩萬的幽州軍,五萬是南邊的將士,死的只剩下兩萬,其中幽州軍最慘,剩下的不過四五千人。

至於後來被調離幽州的那些兵馬,並沒有匯合,他們受到的傷亡最小,基本被保全了下來。

而統帥最後一次送上軍報時,自知這回回去怕是沒有活路了,在江水之畔拔劍自刎,以此祈求老皇帝能放過他全家性命。

可正是他的自刎,沒人能為北伐的失敗負責,所有的罵名落在了老皇帝身上。

也正是此時,魏成淮在幽禁時,以血為書,向皇帝表明忠心,並承諾願意為老皇帝鞍前馬後,將所有過錯歸咎到自己和定北王身上。

老皇帝大喜,把人召進宮。

為了試探魏成淮,他命人擺了酒肉,歌姬舞樂,靡樂之至。

這些都是守孝時必不能沾染的一切。

而魏成淮非但沒有白了臉,更沒有退卻,而是直接把額頭上意味重孝在身的白布條撤下,飲下酒,大口吃肉,然後向老皇帝許忠心。

老皇帝當即大笑,對魏成淮十分滿意。

魏成淮承諾,他此生只為殺盡胡人,必定效忠晉朝,效忠皇室。

老皇帝本就為北伐的失敗頭疼,聽到魏成淮的許諾,心底的防備已經放下不少,再說了,他確實也需要一個有能之人來收拾殘局。可老皇帝也不是那麽放心,他索性將魏成淮留在宮中,從不和他獨處,但時刻帶在身邊,時不時問他建康和幽州比如何。

魏成淮皆答建康溫柔富貴,勝過幽州無數。

一連多日,他在老皇帝身邊待著,鞍前馬後,比尋常皇子親侍還要貼心。老皇帝對他幾多厚賞,他也俱是興高采烈地收下。

而且一切遵照老皇帝的吩咐,無所顧忌的享樂,完全無視自己尚在孝期,仿佛真的認定先父定北王是罪人。

原本對老皇帝不滿的那些人,都轉而罵起魏成淮,覺得他不孝無義,小人行徑。

經過一再試探後,老皇帝對他漸漸放心,甚至能放他回府,但還是日日召進宮。

外頭的流言漸盛,就連趙平娘私底下都感嘆,魏成淮為了活命竟然不顧廉恥,顛倒黑白。以往很少和趙平娘有過爭執的崔舒若,破天荒的沒有一絲轉圜,直言道:“不,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看著趙平娘,“阿姐,那些人不過是人雲亦雲,他們當初何嘗不是詆毀過我。看人,不能光看他眼前做了什麽。我不信一個在疆場上鐵骨錚錚的人,會是膝蓋骨軟、貪生怕死的人。

胡人兇殘,刀劍無眼,最能磨練人的心志。”

趙平娘經過崔舒若這麽說,也是一嘆,“可他……連亡父的孝都不守,甚至公然詆毀,為人子怎可……”

這番論斷,不僅是因為崔舒若知道將來的歷史,那個驚才絕艷、勇猛無雙,殺得胡人自危的定國公絕不可能貪生怕死,更是因為她和他相處過,崔舒若自認看人眼光尚準,不至於出大錯。

所以她語氣堅定,“阿姐,有時屈膝委身,往往是為了更大的圖謀。”

趙平娘也見過魏成淮幾面,覺得他確實不像那樣的人。比起旁人,她還是更信妹妹,所以她道:“你能如此說,定有你的道理,但你出去了可別這麽說,外頭對他可是罵聲一片。”

崔舒若點頭笑了,“阿姐放心,我不會的。”

兩姐妹的談話沒過去多久,崔舒若就撞見了魏成淮。

她派人久尋棉花種子無果,總擔憂是不是下人們沒見過,說不準錯過了。若是齊國公對襄成王的賄賂見效,只怕過不了多久,她們就要舉家搬離建康,她得趁著還在的日子,前來尋一尋,否則總覺得不甘心。

結果這一去,就遇上了魏成淮。

提起他,就連下人們都面有異色。但崔舒若是主子,自然是不敢在主子面前失禮的,只能如實回答,“那位啊,對聖人殷勤得很,聽說聖人咳疾厲害,他一連幾日來這,就是因曾聽聞西域有治咳疾的良藥,可惜啊,遍尋無果。”

崔舒若聽在耳裏,即便心知外人對他必然不善,可還是忍不住嘆息一聲。

崔舒若的馬車上刻有齊國公府的印記,旁人見到了自然是相讓躲避。魏成淮騎馬從對面過來,自然也能看清馬車的標志,可他竟像是毫不相識一般,漠然的擦身而過。

等到崔舒若的馬車走遠,他才停下來,遙遙望著。

他揮手召來下屬,詢問齊國公府的馬車怎麽會到魚龍混雜的市井之地。如今還能跟在魏成淮身邊的,都是他家中嫡系親衛,忠心不二。

因為崔舒若一直以來都讓人市集裏拿著畫像尋找見過棉花的人,向買棉花種子,所以還挺有辨識度的,下屬在市集晃悠了幾日倒是也有所耳聞。

“稟世子,說是府上的衡陽郡主似乎是在尋什麽花,已經尋了許久,但都未果。怕是心急了,才親自出來看看。”

在兩人說話間,一個乞兒突然找了上來,說是有人給他送了東西。

魏成淮打開一看,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香囊,尋常到五文錢便能買到一個。

下屬見狀,不解又嫌棄,“這是哪家的姑娘送的,不知世子您還在喪期嗎?再說了,要傳達愛慕,也不能隨手在市集上買一個香囊應付吧?”

魏成淮卻打開香囊,裏頭裝滿了菊花,他眉目柔和了一些,“不是愛慕,是哀思。”

他給了下屬一個你不懂的眼神,將香囊鄭重其事地藏進衣襟裏,好似那不是一個五文錢就能買到的香囊,而是什麽稀世珍寶。

因為在市集裏,他有所顧及,並沒有將話說完。

這香囊的含義,不是愛慕,重點不在香囊,而在裏面的菊花。他在外人面前,似乎渾然不在意阿耶的死,為了得到老皇帝信任,不惜飲酒作樂,可送香囊的人在旁人的非議中,選擇了相信他。因為知道他不便明目張膽的思念亡父,也不能頭戴白布條,所以將表達哀思的菊花藏在香囊裏,旁人發覺了也不會覺得有什麽。

那是唯一能用來盡一盡哀思的東西了。

連日來,魏成淮頭一次松了松眉,神色裏多了些真心的笑意。

即便千萬人在背後戳他的脊梁,謾罵聲一片,可只要有一人能無視詆毀,堅定的相信他,足以心慰。

獨獨魏成淮的屬下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頭,弄不明白世子的話,更不懂得既然接受了人家的香囊,為何不是系在腰間,雖然那醜東西連掛在腰間都會因為粗糙的布料磨壞世子衣裳上的精美繡紋。

就連下屬都不明白,旁人又怎可能清楚。

崔舒若在回到齊國公府時,旁的婢女也倒罷了,獨獨是行雪,她幫崔舒若斟茶,看著其他婢女被支使開,忍不住問道:“郡主何必如此,又為何信我?”

崔舒若不著急回答行雪的問題,她含笑飲了口茶,然後才道:“我那般做,是因我該做,這是我的事。至於為何信你,我為何要不信你呢?難不成你會告密嗎?

我不信。

比起我,你應該最恨聖人吧?”

崔舒若一手拿茶碗,一手斜斜撐著額邊,好整以暇地看著行雪。

行雪被崔舒若盯著,眼裏驚慌一閃而過,可她鎮靜慣了,除開咬了咬唇,神情中並無任何不妥,“郡主說笑了,奴婢不過是府裏的家生婢子,怎麽敢恨聖人。

聖人捏死奴婢,可比捏死一只螞蟻容易。”

行雪是笑吟吟的說出這句話的,若是有旁人在,興許只能聽出調侃,可崔舒若卻總覺得有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

即便她否認了,崔舒若也不著急,反而是用洞察一切的眼神註視著,陡然靠近,輕聲說:“無事,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我等著那一日。”

說完,崔舒若的笑容越來越深。

行雪卻神色一變。

在交鋒時,從庫房取完東西的鸚哥捧著花鳥彩繪瓶進來,高高興興、沒心沒肺。崔舒若和行雪的這場談話也戛然而止,可聰明人說到這個地步,也盡然夠了。

兩個人的交談結束,可齊國公的才剛剛開始,他派去的人總算和襄成王搭上話,一開始對方還想矜持,晾著齊國公,奈何齊國公太過舍得砸,所以自然而然就搭上了。

別看襄成王愛財如命,為人不怎麽樣,但他有個天大的好處,只要他能收了錢,自然會辦事。

襄成王將此事包攬,允諾會在合適的時機進言。

然而這一等,就等出事了。

魏成淮取得老皇帝信任之後,打著去前線收拾殘局的名號,帶著被迫和建康將士一起鎮守在江對面提防胡人的四千幽州軍跑了。

而且他一邊跑,一邊命人四處昭告,痛斥老皇帝無德,構陷功臣,還將汙水盡數潑到定北王身上。

他用詞極盡不留情面,痛陳老皇帝的種種作為。

昏聵、享樂、不思進取、多疑、害死功臣等等。

一張薄薄的布告,撕毀了老皇帝辛苦維持的所有體面,毫不留情的向天下人揭示了他的真面目。

魏成淮洋洋灑灑,指出了老皇帝的十八個過失,並且還說自己的阿耶並非戰死,真正致命的傷不是敵軍的流矢,而是一把來自背後的短刃。

魏成淮懷疑是老皇帝暗下殺手。

前面倒也罷了,後面的一番話,可謂是天下嘩然。

一個皇帝昏聵、縱情享樂,再常見不過,可當他竟然暗暗動手殘殺再前線的統帥,那可真是沒救了。

沒有一個正統皇帝會做這樣汙糟之事。

本來老皇帝跑到南邊偏安一隅就足夠叫人恥笑了,北地的其他兵力雄厚的刺史們,早就有了不臣之心,只是沒什麽人敢做出頭鳥。

現在魏成淮冒出來,還公然數出老皇帝的罪證,以及牽扯到定北王的死。

定北王歷經兩朝四代,不說德高望重,可在北地絕對有威嚴。靠近幽州的百姓都義憤填膺,替定北王不值。比起南渡逍遙的皇帝,對於飽受胡人之苦的北地百姓而言,定北王反而更得民心。

老皇帝被欺騙,加上魏成淮的公然指責,雙重打擊下,老皇帝惱羞成怒,命在江外的一萬多建康守軍前去追剿魏成淮。

可他們也曾在定北王手下,不少將領與魏成淮同為袍澤,結下情分,說是追剿,也有意放水,直到另一邊的兩萬幽州軍和魏成淮匯合,建康的將領們才故作為難的上書稱對方兵力多,為保全實力,免得胡人南侵時無力應對,懇求老皇帝讓他們會江邊駐守。

老皇帝能有什麽辦法呢?

回天無力,民心不向。

他早把今日的禍根埋下,苦果自然只能捏著鼻子咽下。

而魏成淮率著幽州軍,疾馳回北地,看樣子恰好會經過並州,這也就讓襄成王找到了進言的機會。他向聖人進言,不如讓齊國公回並州,到時說不準還能攔截一二,挫挫魏成淮的銳氣,免得叫他膽敢辱罵聖人,如此囂張。

老皇帝頗為意動。

他還故意問襄成王,不是與齊國公不睦嗎,怎麽會為他說話。

襄成王卻道自己不是在為齊國公說話,是因為忠心聖人,故而不但舉賢不避親,亦不避仇敵。這話說的動聽,引得老皇帝龍顏大悅,當即賞下了不少東西。

到了晚間,連夜下旨給齊國公,令他們返回並州,定要攔住魏成淮。

聖人的旨意下得急,又為了不耽誤戰機,齊國公府不得不連夜收拾行囊,徹夜燈火通明。不到兩日的功夫,齊國公就帶著家將跟部曲上路。

才出了建康,走上水路,魏成淮的消息便又傳了過來。

原來,他糾集幽州軍,又向天下揭露有關老皇帝的罪行,引得民心所向,各州郡意動,可他並沒有趁勢造反,而是頒布殺胡令。

“夷狄禽獸亂我中原,屠戮漢家百姓,視漢人為豬羊……天下盡可群起而攻之,斬盡胡人,光我華夏九州。”

他親筆寫下長長一篇殺胡令,言辭痛斥,字字灼見。

最重要的是,他在殺胡令裏許以利益,殺胡一人者,可賞糧一鬥,殺百人者,可許以官爵。

北地百姓,苦胡人久矣,胡人本就殘暴,喜愛虐殺庶民,搶奪年輕漢女,而百姓們吃不起飯,殺胡令一出,那些看似不起眼,可堪為螻蟻的百姓們,轉而成了最防不勝防的殺器。

漢家的百姓最是隱忍,即便是吃不飽穿不暖,可只要能有一日安生日子,能有一息殘喘的餘地,他們也能忍。

可若是一切都沒有,在擔驚受怕和吃飽飯的驅使下,他們可以成為最可怕驚濤駭浪,掀翻所有的上位者。

他們隱忍、堅強、愚昧,也有著敢拼死抵抗的決心與難以啃下的硬骨。

殺胡令頒布的頭一日,胡人被殺者逾萬。

崔舒若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還是在回並州的路上,不少士人和百姓都在談論魏成淮的殺胡令。胡人占據北地這麽久了,北地漢家百姓十不存一,這可是頭一次讓胡人吃了這麽大的虧。

振奮著所有人。

街上還有瘸腿的老叟高興放言,“胡人兇殘,把我們叫做兩腳羊,男人煮女人蒸,如今我們殺他們也當如豬羊,不可手軟。”

北地的百姓和建康的百姓,當真差得太多,他們活在恐懼之下,反而激做血性,各個悍勇,建康以南的百姓,卻因氣候溫熱、糧食充沛,又有天險而性子溫和。

魏成淮昭告天下的殺胡令,猶如熱鍋裏濺入的一滴水,非但是百姓們,連北地殘存的州郡刺史們也被刺激到,他們四處皆是胡人,日子過得何嘗不艱難?

而且同為漢家子弟,難道就喜歡看漢家百姓遭受欺侮不成?

已有州郡連結,共商討胡大計了。

崔舒若也是在這種情形下,受到了來自魏成淮的一封書信。

並非是以他的名義送來的,而是她跟著齊國公一家回並州的路上,遇見一個自稱獻寶的商人,說是商人,可對方身材高大,走路步子大,下盤穩,明明就是個練家子。

崔舒若拿到他獻上的裝滿了一整個荷包的東西,卻發現那正是自己找了許久的棉花種子,她心中一喜,本要厚賞對方,可來人只向崔舒若討要一樣東西。

她親手挑的幹菊花。

身旁的婢女當即就怒斥對方以下犯上,崔舒若卻恍若明白了什麽,欣然應允。

等到她真的挑了一香囊的幹菊花,在送予客商時,她突然笑著說,讓對方帶一句話,“東西是要還的。”

客商推脫說不知道崔舒若說的是什麽,崔舒若卻不在意的說,讓他告訴給那個人。

客商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走了。

趙平娘聽說了那個客商的無理要求後,還特意跑來崔舒若面前痛罵了客商,然後問崔舒若那話裏說的是什麽意思。

崔舒若明眸皓齒,笑容促狹,只說這是秘密。

確實是一個秘密,只有兩個人知道,並且心照不宣。

在把人打發走後,崔舒若打開荷包細瞧這些能帶給自己數不盡的功德值的棉花種子時,卻發現了藏在裏頭的小信條。

崔舒若將卷起來的小信條打開。

只有寥寥數字。

“香囊甚好,可惜不慎臟汙,菊花有損。

並州之圍,為奠儀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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