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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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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站在崔舒若面前的, 赫然是如今風頭正盛的魏成淮。

他依舊是初見時少年將軍的模樣,俊朗堅毅,朗聲笑時神采飛揚, 唯獨卸甲後, 改穿紫色方領圓袍, 腰佩蹀躞帶, 系著飾以金銀的魚袋,將他得貴氣十足。

魏成淮的確是勳貴之後, 可再如何貴氣, 也還是能將他同建康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們分辨出來。因為那些人沒有磨礪過北地黃沙, 沒在疆場浴血奮戰,堪比溫室嬌養的名貴花草,遠不及魏成淮堅韌剛毅。

譬如亭子裏高談闊論的那些人若是發怒,人們懼怕的是他們身後的家族,是他們代表的權勢, 可脫離了這些, 他們像是綿軟無力的笑話。

魏成淮不同,他即便是隨意站著, 眉峰也自帶淩厲, 叫人不敢小覷。

崔舒若接過他手上的錦帕, 打量了一番,唇角帶笑,卻又將帕子還給了他。

“竊以為當日貿然一別, 再見時,世子恐怕要怨怪於我。”崔舒若神情早已恢覆如初, 全然看不出哭過的樣子,她明眸皓齒, 眉眼明霽。

魏成淮並沒有追問她方才為什麽落淚,從善如流的將錦帕收了起來,笑聲朗朗,“你未曾騙我,有何可怨怪?”

他沒有建康世家子固步自封的刻板規矩,反而有北地的爽快明朗,若是沒有要欺瞞他的事情,相處起來簡單愉快,有什麽不必藏著掖著,更不用端莊自持,仿佛走的每一步都要用刻尺度量。

崔舒若感覺到了久違的輕松。

也是,故人相見,往往更有傾訴感。

崔舒若沒有說話回應他,而是垂了垂眉眼,笑容漸淡。

洛陽確實被破了,而她現在是齊國公府的二娘子,聖人敕封的衡陽郡主,她也明了原身的身份,但不管是哪一種,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會提前知道胡人想攻打洛陽。

所以崔舒若並不想提此事。

魏成淮並非沒有眼色的人,他察覺出了崔舒若的情緒,也跟著望向亭子裏的那些人。

他突然一笑,“崔玉郎名滿建康,你莫非也是來瞧瞧他真容的吧?”

崔舒若沒有直面回答,而是反問道:“近來,世子的名聲不下崔玉郎,又得聖人重用,闔該志得意滿,怎麽也一人獨行至此?”

他轉移話頭想搏她一笑,她也是在所有對他或吹捧恭維,或嫉恨陰陽的人外,唯一問出他心中憋悶的人。

兩人的目光不期然撞上。

魏成淮眼裏的笑意漸深,放聲大笑道:“繁華富饒的建康城也不過如是,所有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胡人搶奪北地,中原滿目瘡痍,可整個建康的士族都在粉飾太平。

崔娘子,我著實不明白為何只有你一人問過我?

他們……”

魏成淮指向亭子的方向,又似乎指的是世家居所。他像是失望至極,不願再提起。

崔舒若卻可以想象他這幾日的際遇,被一群人恭維,莫說王公貴胄,便是自詡清高的世家也爭相將他邀為座上賓,聖上更是一再恩賞。

他們會將世上最珍稀的佳肴送到魏成淮面前,甚至是數之不盡的珍寶,只為了討好這位手握兵權的世子和他身後的幽州軍,也許還會讓他像挑白菜一般挑女兒聯姻。

可卻不會有一人,心懷憂慮的問他,世子,你何時驅逐胡人?世子,你從北地而來,沿途可見民生安好乎?

有關胡人的一切,都變得諱莫如深。

似乎只要不提,就能當作沒有這麽一回事,忘記過往屈辱,更不會扯到聖上的肺管子。

不少人都不願意出兵攻打北地,他們更喜歡定北王父子能陳兵駐守江外,成為建康的屏障。

可魏成淮親眼見過淪陷的百姓是如何受胡人蹂躪啊,沿途的屋舍十室九空,戶戶掛白帆,家家聞哭聲。

但偏偏叫他也見到了百姓們心心念念的王師正在建康,在富庶的南邊醉生夢死,全然遺忘了他們。

多可笑啊!

成日面對這麽一群人。

在建康權貴笑嘻嘻的品嘗用人乳餵養長大的羊羔,做四十裏紫絲布步障,甚至是糖水洗鍋,白米餵魚的時候,胡人手中的漢人平民呢?他們連粟米都吃不上,不得不賣兒賣女,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魏成淮自幼長於幽州,出生伊始,附近州郡就在抵抗胡人。

秋冬兩季,更要提防他們南下掠奪搶糧。

可建康,可王公貴族,靡費至此。

但魏成淮無法拂袖而走,憤恨之下,更多的是無力,還有愧疚。

他神色黯然不少,也許是在建康終於得逢故人,又或許是崔舒若的一問,讓魏成淮終於能直抒胸臆。

他臉上的笑意消失,卸下所有偽裝,極為認真的看著崔舒若,“對不起。”

崔舒若沒有阻攔他,而是靜靜的看著他說下去。

“你早已與我說過胡人會圍攻洛陽,可洛陽城還是破了。”

此刻的他,仿佛才是最真實的他。

哪來的意氣風發,建康的一切不過是讓他愈發迷茫。

北地堅傲挺拔的白楊,怎麽可能在南邊的奢靡沃土裏生長。

“說到底,我和沈溺享樂的權貴有何差別,不都是權衡利弊後棄了百姓麽?”他自嘲一笑,苦悶難掩。

他低頭的時候,眼前出現一雙素白如玉的手,不大,他用來握韁繩的粗糲大手輕易便能裹住。

而在那雙如柔荑般的手上,同樣有一方錦帕,是崔舒若的,純白的絹布,僅僅繡了簡單的花紋,沒有任何稀奇的地方,簡單到能在街上能隨意買到。

她以同樣的方式在安慰他。

魏成淮突然就笑了,眼裏的陰霾低沈一掃而光。

他接了,握在手中。因為練武而粗糲的大手與純白柔軟的絹布湊在一塊,讓人忍不住憂心,那方帕子是否會被磨得勾出絲線。

“多謝。”他低笑道。

崔舒若卻將目光落在了開闊的天空,她說,“魏成淮,你既憐惜北地受苦的百姓,便親自將胡人趕出去,獨自苦悶是沒有用的。我知道,你會是青史留名的將軍,你的威名會令胡人膽喪,聞之色變。”

廣袤無垠的天空中一排南歸的大雁人字飛過,它們南歸北徙,自由忠貞,非寬廣天地不可屈。

“馬踏胡人王庭,收覆洛陽,我知道你可以。”崔舒若轉頭看向魏成淮,認真的說道。

魏成淮望著崔舒若精致的眉眼,微楞,“你……如此篤定?”

“嗯。”她點頭,“我篤定。”

因為歷史見證了你的功績,是亂世裏衍生磨礪出的名將,你的名字會永載青史,流芳千古。即便是崔舒若這樣的理科生,也能留有印象。

她信誓旦旦的時候,似乎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引人不自覺沈溺、信服。

崔舒若笑吟吟的看著他,“別被建康的溫柔富貴絆住腳,你早有了決定,不是嗎?”

是啊,他其實早有了決定。

當日他苦苦規勸阿耶,先救洛陽,可阿耶硬是命人將他看管起來,在營帳裏望著日月輪轉。等他再出來時,洛陽已破,百姓流離失所。可定北王趁著這樣的時機,救下太子,一躍成為聖人最寵信的臣子。

這段時日,一再恩賞。

而他阿耶的野心,絕不止於此。

定北王的權衡利弊,是為了在亂世真正做主人。

他則是看著一切發生的人,天下大亂,有他阿耶的原因,為人子不可苛責雙親,那便該肩負起身上的擔子。

不論世事如何,他有生之年必要打下洛陽。

此志不諭。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定定的看著她,“崔娘子,多謝。”

“何必謝我,當日在隨州,可是你從胡人手底下救了我,說起來,我欠你救命之恩。”崔舒若眉目柔和,並不避諱此事。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問道:“建康內流傳一件事,說聖人有意遣定北王父子,聯合尚在北地的諸州郡軍收覆失地,為此不惜在諸地調動糧草。”

“是真的。”魏成淮肯定的道。

得了魏成淮肯定回答的崔舒若笑容漸淺,她認真了兩分,“你想知道這一次你們會贏嗎?”

想通了的魏成淮身上見不到方才的苦悶,他似乎又變成北地的那位天驕,縱橫疆場的少年將軍,意氣灑脫,驕陽似火。

“我知道,你有預測之能,但一日一算,對嗎?”

崔舒若點頭,“嗯。”

“我雖不善易學,但也知曉凡人之軀窺得天機絕非易事,往往要承擔反噬。崔娘子,不必為我費心。”魏成淮註視著崔舒若,眼裏倒映著她,一字一句皆是真心,“你當珍重自身,萬勿為他人所擾。至於輸贏,只要我活於世上一日,收覆北地之心,不滅。”

眼看話越說越沈重,自己本是為了安慰她才出現的,索性道:“不若請崔娘子應我一約,若有我收覆洛陽的一日,我便請崔娘子濁酒一壺。若我不幸身死,還請他日王師北定洛陽時,薄酒一杯敬我於地下。”

“好。”崔舒若直視他,不退不避,欣然應允。

兩人定下君子之約。

魏成淮對著崔舒若拱手一低頭,算是謝過她的應允。

而在崔舒若身邊的行雪,眼見兩人之間似乎交談的有些過了,小聲咳嗽清了清嗓子,“娘子,已過了好一會,您不回宴上嗎?”

崔舒若知道行雪的提醒沒錯,自己是該回去了。

她看著魏成淮,似乎是在等什麽。

魏成淮疑惑不解,但也試圖揣測她心意,於是道:“崔娘子慢行。”

崔舒若伸出白嫩的手心,脆生生的說:“帕子,還我。”

魏成淮忍俊不禁,難掩眉宇間的笑意,“我以為你將帕子送我自勉,讓我今後凡有低沈之時,便謹記今日所言。”

崔舒若一邊接過帕子,一邊笑得燦爛,眉若彎月,“世子沈穩自勉,即便什麽都沒有,想來也會在心中不斷鞭策自己。

怎麽能被一方小小的帕子禁錮?”

她巧笑嫣然,說起話時俏然嬌憨,那笑似乎能漾進人心裏。

“就此別過。”她道。

對著魏成淮微笑點頭,轉身離去。

在崔舒若走出幾步後,魏成淮脫口而出,“崔娘子!”

崔舒若停下,側身望去,“嗯?”

“無事。”他定定的望著她道。

崔舒若莞爾一笑,眉如新月,繼續走回去時的路,徒留魏成淮一人。

目睹一切的系統不由得感嘆。

【親親,您真厲害。】

“別瞎胡說,我可什麽都沒做,連方帕子都沒留。”崔舒若淡定道。

系統才不會和宿主爭辯呢,它在心裏默默腹誹,是啊,這帕子是要回來了,可遠比留下要更牽扯人心。

留下帕子是睹物思人,但將帕子拿走以後,怕是心裏永遠遺憾,往後只要見著人拿出帕子或是相近之物,都要想起崔舒若。

要不說它宿主厲害呢。

崔舒若走的極為幹脆,不留下一點留戀。

而除了假山下註視著她遠去變淡背影的某人,亭子裏的那群世家子總算是排了坐,漸次坐在那條人工鑿出的小溪旁側。

一只酒觴被放置在木制托盤上,晃晃悠悠的游動,最後落在一個身穿月白寬大袍服的男子面前。

見狀,所有人都哄笑起來。

“好哇,這酒杯有眼力見,一選就選中我們崔玉郎。”

“他崔五拿了酒杯,後頭的人怕是不管做賦,還是做詩,都稍顯下乘。”

崔成德可不會在意眾人的說笑,他要是在意,就不是名滿建康的崔玉郎了。

只見他看了眼亭邊擺設的盛開的菊花,神色一黯,嘴角卻仍有淡淡幅度,廣袖輕擺,“拿琴來。”

聽到他這麽說,小溪兩邊不少郎君都松了口氣。要知道崔成德詩賦雙絕,才華橫溢,若是有他珠玉在前,後頭的人怕是都要被襯成糞土了。

沒人不想趁這個機會揚名,別看嘴上說名士風度,風淡雲輕,可誰不想像崔成德一樣,不論走到哪,都備受推崇呢?

一個坐在崔成德旁側的男子似乎和他早已相識,熟稔的問,“好好的怎麽想起操琴了?”

崔成德唇角微彎,面有淡淡笑意,容色卻如三春之暉,耀耀灼人,“興之所至。”

他的姿態隨意,一下便引起周遭人的喝彩,“哈哈哈,好一個興之所至,我輩中人當如此。”

有隨從抱來一方古琴,是太子府的珍藏的名琴,以桐木胎,金徽玉軫,琴音清越,向來是小心保存的。今日要奏琴的若非崔成德,太子府怕是不會拿出這一把綠倚琴。

而一旁的婢女已搬上琴桌,焚香裊裊了。

崔成德隨手撥動琴弦,清越錚鳴的琴聲流淌而出,奏於天地間,琴曲泛音開頭,方一彈奏,思念之意躍然而起。

只聽他一邊奏琴,一邊吟唱,“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原本誇他的世家子聽見他一邊奏的是琴曲《憶故人》,一邊吟唱的是悼亡詩,盡皆吃驚。

唯獨崔成德後頭侍奉的隨從心知肚明,五郎君怕是思念他親妹妹崔家六娘崔神佑了。菊花可是崔神佑生前最愛,她在本家老宅住的院子裏,擺滿了不同品種的菊花。往年郎君回本家老宅看望她,都會帶上新尋來的菊花品種,那時崔神佑便會不勝歡喜。

可惜,隨州城破,崔六娘下落不明,崔家人都認為她已經死了。

其實也未必身死,興許被胡人掠走,也是有可能的。可崔家百年名聲,累世清貴,若崔六娘真是被胡人羞辱,怕是在崔家人眼裏,她已經不配回崔家,還不如死了。

因此在崔家祖地附近,為她立了座衣冠冢。

未出嫁就早夭的小娘子,是沒有資格入祖墳的。

說來那處墓地山清水秀,還是他家五郎君親自挑選的,若崔六娘真死了,死後魂魄能歸於那處,也不算壞事。

那廂,崔成德已堪堪要將琴曲奏完。

至於溪旁的諸位世家子,並無一人阻止,他們雖覺得怪異,可彈奏的人是崔玉郎,那就必定是有所緣故的,他們只會在他彈奏後,誇讚他的琴技高超,自在隨性,堪為我輩楷模。

世人便是如此可笑。

而崔成德將琴曲彈完後,神情黯了黯。他與崔神佑這個妹妹自幼不在一塊長大,但一母同胞,總歸比其他兄妹親厚。可他為了在崔氏地位穩固,並不願拂逆阿耶,任由崔神佑在本家老宅度日。

以他今時今日的名聲,想要接回她,並非不可能,可他總想再等等,等到更穩妥的那一日。一來二去,猶豫之下,竟害得她在隨州丟了性命。

他怎可能不後悔。

然,悔之晚矣。

崔舒若可不知道崔成德遲來的悔意,即便是知道了怕也不在意,因為原身早就已經死了,說到底崔成德和她也沒什麽關系。

她等到宴席結束,回到家裏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用拼音寫下來的活字印刷術點上燭火燒了。在建康,世家勢大,今日看那些世家貴女們對仙游郡主她們,竟也稱不上尊敬,那麽活字印刷術絕對不能在建康被獻上。

世家靠壟斷文字和九品中正制來讓滿朝官員不得不泰半以上都是他們的人,畢竟現在的書籍傳播,僅僅只能靠手抄。自己若是拿出了活字印刷術,書卷便不如往昔珍貴,平民有了閑錢也能買兩本。

長此以往,觸及到世家利益,怕是不成的。

她即便要獻上活字印刷術,也要等到趙巍衡上位,他手腕強硬,又有一幹追隨者,到時再動搖門閥利益,會比現在有利許多。

但她每日五十功德值的進賬還是太少了,若是哪一日她想要烏鴉嘴的對象都是些名留史書,甚至是位高權重的人,只怕就麻煩了。

還是要多做準備。

崔舒若在紙上塗塗寫寫,最後圈定了一樣。

高度白酒。

這東西總不至於觸及誰的利益吧,還能幫軍中將士消毒傷口。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年代,很多受了刀傷的將士,往往是在治傷的過程中化膿感染而亡。畢竟不能指望古代的兵刃能有多幹凈,他們雖不至於淬毒,但某些胡人部族,甚至會有在刀刃上塗抹糞便或是汙穢之物的行徑。

崔舒若既然有了念頭,自然要動手去做。她在現代本身就是理科生,母親又是化學老師,所以她對各類實驗很有興趣,提純糧食酒其實並不是一件難事。

但在古代器具缺少,想要找到替代品,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也得多試幾遍,怎麽也得保證出了成品,才好往上送吧?

崔舒若招來行雪,問她道:“你知道市面上最便宜的酒是哪一種嗎?”

行雪不愧是竇夫人撥給她的人,不但擅長照顧人,心思細,就連庶務都十分精通,聽說還能算賬。

別人聽了崔舒若的話,恐怕要迷糊發怔,但行雪絲毫沒有驚訝崔舒若為何會突然問這個,而是低眉斂目,謹守本分的答道:“回娘子,應是綠蟻酒。”

崔舒若點頭,她沒細問,直接叫行雪派人出去買兩缸回來。

行雪卻道:“二娘子,不必出府買,若您急著要,府裏庫房定是有的。”

如今的酒水大多度數低,即便是她們這些閨中女子都能將酒當白水飲,否則怎麽可能動不動就飲上百上千杯。

所以像綠蟻酒這樣價錢便宜的,基本上府裏都備了很多。要知道趙巍衡可是結交了許多‘英雄豪傑’的。

崔舒若倒不覺得有什麽差,但既然是行雪提出來的,她還是很願意聽從,於是頷首道:“也好,免得來回出府麻煩。”

行雪得了崔舒若的允諾,即時便退出去,命外頭候著的小婢女去庫房裏要酒。

崔舒若橫豎沒什麽事做,便在那等著,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那兩大缸酒。

行雪見這時辰,小婢女都能來回兩趟了,怎麽也不至於這麽慢,她請示崔舒若,要不要再派人去催一催。

崔舒若搖頭,眉毛微蹙,“罷了,也不著急,再等等,興許是那小婢女頭一回去不大熟悉。”

然而這一等又是兩三刻過去了。

小婢女的確是回來了,但卻是哭哭啼啼的,眉間還慍怒著。

行雪見了就先斥責,“怎能如此失禮,娘子還在這呢,縱使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做這副姿態,你哭哭啼啼的是想咒誰?”

行雪平日裏與人為善,待底下的小婢女們很有禦下手段,寬柔並濟,遇到她們做的不合規矩的時候,從不心軟,該斥責就斥責。

然而正是因此,底下的小婢女反而更信服。

即便是挨了罵,也從來沒有人會在背後嚼她的舌根。

崔舒若自然也觀察到這一點,覺得頗有意思,還時常看行雪是怎麽教底下小婢女的。

小婢女被行雪斥責以後,立馬擦了眼淚,止了哭聲,好似還偷偷朝崔舒若的方向瞥了一眼,十分後怕的模樣。

崔舒若沒怎麽在意,她繼續好整以暇的用玉白的手托著半邊臉打量。

之間小婢女已經安靜下來,說話也清晰有條理了不少,開始述說事情經過。

“婢子奉娘子之命,去庫房取酒,正巧三郎君手底下的門客也來取酒。本來庫房的管事已經在幫他們打酒了,我一過去,只說是奉二娘子您的命,庫房管事當即就要先把酒給您送過來。誰能想到,那幾個門客都是粗人,一著急就口出穢語,和管事起了爭執。

最後也不知怎麽,三個酒缸都被打破了。

婢子本也是想好生說理的,可、可他們怎能把酒都打破了呢,婢子也不依,就吵起來了。可他們、他們罵人太臟了,婢子被罵哭,實在拿他們沒辦法,只好回來了。”

行雪質疑的問她,“你可有添油加醋?”

小婢女連連搖頭,十三四歲的年紀,青澀生嫩,小臉尖尖的,搖起頭確實顯得很無辜。

行雪暫且信了,轉過身看向崔舒若,詢問她該怎麽辦。

崔舒若沒有表態,她反問道:“行雪,你說我該怎麽辦?”

要是一般的婢女,只怕這時候已經義憤填膺,說那些門客沒有尊卑,讓娘子狠狠責罰他們了。但行雪沒有,她神色不驚,臉上沒有波瀾,而是恪守本分的說:“奴婢不敢僭越,二娘子自有打算。”

崔舒若不由淺笑,沒有再問行雪,而是看向那小婢女,詢問道:“你可知曉那幾個門客的名字?”

小婢女蹙著眉仔細回憶,“婢子依稀記得,似乎有一位姓魯,他嬉皮笑臉的,罵的最臟。”

她一說姓魯,崔舒若就想到了一個人,想當初在並州的時候還遇見過,將來更是趙巍衡的左膀右臂,而且運道極好。

崔舒若轉眼的功夫,心裏便有了成算,她不至於為了兩缸酒就為難人。

她溫聲道:“我知道了。你也別放在心上,酒今日沒有,明日派人出府買也是一樣的。至於那些人說的話,他們大多粗人出身,在軍中罵人也是一門學問。

有時攻打敵人,他們閉門不出,城墻堅厚,將領便會派專門罵戰的兵士,羞辱對方的主將,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還常常有聲音洪亮壯實的勇士,在陣前對罵的,若是贏了,士氣大漲。”

那小婢子不過是齊國公府的家奴,一輩子都在深宅大院裏頭,哪聽說過這些軍中軼聞,瞬間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她還以為兩軍對陣是極嚴肅的事呢,怎麽還要互相對罵,聽著不像是打仗,倒像是村裏農婦起爭執互相罵街,有些滑稽。

崔舒若見狀,索性繼續道:“不止如此,以往還有大將在陣前被活活罵死的。”

她記得是有,不過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的典故了。但這麽一說,隱隱覺得好似是晉朝還是齊朝來著。

但無妨,小婢女可不會質疑崔舒若的話,她瞠目結舌,極為吃驚,“天吶,那位大將未免太小肚雞腸了。”

要讓崔舒若說,那大將是真的慘,被活活氣死不說,後世人聽了,還都要說一句心胸狹隘,真可憐,以另類的方式被後人銘記。

聽了一腦門趣事的小婢女也從被罵的悲慘心緒裏剝離出來了,在得到崔舒若的首肯後,興致沖沖、滿臉笑意的離去。崔舒若看她雀躍的模樣,恐怕是火急火燎的要去和相識的小姐妹講一講剛從自己這裏聽到的故事。

看著小婢女年紀小的跳脫模樣,崔舒若臉上不由多了三分笑意。

行雪也跟著沒再提這檔子事。

崔舒若沒再讓人出府去買,之前這麽做無妨,可在起了爭執之後還這麽做,旁人一聽,豈非覺得這事大了?

本也不是什麽大事。

何況崔舒若自有打算。

不出崔舒若的意料,第二日趙巍衡就找上了她,不僅如此,還帶來了一甕百金的好酒,親自上門賠罪。

而那日起了沖突的幾人都被趙巍衡留在院子外頭,只要崔舒若同意,就讓那些人站在屋外頭,隔著屏風向崔舒若致歉。

旁人不知道崔舒若要那麽多酒做什麽,所以趙巍衡帶來的好酒崔舒若雖然用不上,但也的的確確是很有心意的賠禮了。

她命行雪煮茶湯招待趙巍衡,自己則喝起了清茶。

趙巍衡沒有拐彎抹角,而是開門見山的說:“二妹,我今日才聽說魯丘直他們竟然冒犯了你,實在該打!雖不知你昨日要綠蟻酒有何用,但若論美酒,定然還是我手中這一甕好些,我也命人出府再買了幾缸綠蟻酒,權作賠罪。

若是二妹有什麽想要的,盡可告知為兄。”

崔舒若聽著,茶碗上升的霧氣遮蓋了她的眉眼,讓人瞧不清她在想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只是她發覺趙巍衡的確如史書中說的那樣,十分護短。而且這麽久了,也不見趙巍衡主動來招攬自己,這一點讓她覺得分外奇怪。

取酒一事,也算契機。

崔舒若挪開茶碗,她的神情真切了些,也漾起笑意,“三哥說笑了,幾缸酒而已,摔了便摔了,妹妹怎會計較。”

趙巍衡也知道崔舒若大抵是不會在意的,可知道是一回事,賠禮是另一回事。

他又說了些好話,最後道:“不如我讓他們在外頭向你賠禮道歉?”

崔舒若搖頭,“真的不必,我不介意。但是……”

崔舒若話鋒一轉,“他們今日在我這鬧事並不算什麽,可建康貴人多,若是驚到了其他人,恐怕要麻煩了。其實他們未必要跟著三哥一道來建康的,我觀他們脾性,或許軍中更適合呢?

還能建功立業,不負一身本領。”

她記得那些人,後來就是隨著趙巍衡征戰沙場才揚名立萬的。

不過,在跟著趙巍衡建功立業之前,因為從前在綠林討日子,多少有些混吝不濟,替趙巍衡惹出了不少麻煩。

也就是趙巍衡這樣的性子能不嫌麻煩,還百般相護了。

但說起軍中事,倒是讓趙巍衡想起了什麽,他至今尤記得崔舒若的本事,於是主動提起,“不日聖人便要任命定北王為討虜大元帥,率軍北伐,攻打胡人了。

阿耶是並州刺史,並州也靠近北地。我總覺得聖人此次召阿耶進建康,並不只是為了賜婚,恐怕也有讓並州出兵襄助的用意。”

趙巍衡越說,眉頭皺的越緊。

光是看他的面容,就能知道他恐怕多少有些不情願。

崔舒若打量著他的神情,“三哥可是不願阿耶出兵?”

趙巍衡嘆了口氣,“興許你覺得我自私自利,但這一回,我怕不能成事。”

“何出此言?”崔舒若問道。

趙巍衡無聲的指了指聖人居住的方向,然後道:“那位癡迷丹藥,近來喜怒無常,沒有定數,怕就怕他朝令夕改。更何況,還派了身邊的內侍做監軍,一山不容二虎,何況閹人?又兼是多處一同出兵,看似湊了十萬大軍,但說到底聽誰的?誰能服眾?最終也只是一盤散沙。

只要胡人裏有善離間計的將領,稍一挑撥,再小敗一場,大軍必然分崩離析。

定北王在建康的這段時日,被世家大族和權貴們捧得太高,怕是已經志得意滿,不知分寸了。他雖戎馬半身,可驕兵必敗。”

趙巍衡說的一件件,皆是有理有據,哪怕他才到建康,也能將一切摸的透徹。

崔舒若隱約間似乎明白了為何趙巍衡後來能成為一位武德充沛,比手下將領還能打的君王,他對兵法對軍中的一切天生敏銳,還有很高的政治素養。

崔舒若心裏多少清楚他的來意,恐怕不只是為了替外頭的人賠禮。

她用素白的玉手執起茶勺,不急不慌地將煮沸的茶湯舀進趙巍衡面前的茶碗,“既然三哥想的如此清楚,為何不親自和阿耶說,讓阿耶想辦法推拒?”

誰料趙巍衡又是一搖頭,“不成,當日在並州,還以為聖人是為了削弱太子的身份才特意召阿耶進建康,可近來種種跡象,我疑心聖上只怕是聽了讒言,多少懷疑阿耶了。

你應該聽過那首童謠吧?”

崔舒若點頭,聲音輕緩的道:“無日德,花終落。照歸來,芳華顯。”

“聖人只怕是聽了什麽,覺得與我們趙家有幹系。若是推拒,怕是聖人疑心。”趙巍衡道。

崔舒若卻笑了,“為什麽要直接推拒,不能裝病嗎?”

趙巍衡遲疑,“可好端端的,突然就病了,豈不是像故意的。再者,尋常人聞聖諭,若是衷心,即便病了,怕也是要硬撐著爬起來的。”

崔舒若用手沾了茶水,在案幾上慢慢寫了個酒字。

趙巍衡試著回答,“你的意思,可是想讓阿耶裝成被酒色傷了根本的樣子?”

崔舒若搖頭,笑瞇瞇的彎了眼睛,好似純白無辜的樣子,“自己傷了自己,怎麽及得上被他人所傷呢。而這人最好是素來與阿耶不合之人,也要是聖人舍不得動手,視之為軟肋的。”

“太子!”趙巍衡脫口而出,但旋即搖了搖頭,“不可。你應也聽過太子驕奢淫逸的名聲,他喝酒千杯不醉,想讓他因為醉酒失去理智毆打阿耶,壓根是不可能的事。”

“若是我能釀出醇香醉人,只需要一壺就能讓人神志不清的酒呢?”崔舒若眼睛明亮,笑的狡黠。

趙巍衡可不會質疑崔舒若,他當即舉起手裏的茶碗,也跟著一笑,“以茶代酒。”

崔舒若換了個茶碗,素手纖纖,同樣舉杯。

兩人達成共識,都露出了微笑。

聰明人之間交流,從不用多費口舌。

而外頭的魯丘直幾人嘛,他們還在傻傻站著等,秋老虎日頭大,一個個都被晾著曬。

那日殃及被罵的小婢女正巧取東西回來,瞧見幾個大漢被罰似的站在日頭底下曬得滿頭大汗十分狼狽的模樣,心裏頭可舒服多了。

又想到二娘子昨日說的陣前對罵,小婢女看他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等到小婢女進了院子,沒過一會兒,總有三三倆倆的婢女從裏頭出來,好似是要去做什麽,可手裏頭什麽東西都沒拿,一個個掩嘴笑,交頭接耳,看他們像在看猴子。

可要是仔細一瞧吧,人家小婢女可什麽都沒做,就是經過的時候多瞧了他們這群大老粗幾眼,笑得也多些。

不知道怎得,一貫最是厚臉皮的魯丘直,竟也覺得臊得慌,他搖搖頭,覺得一定是自己日頭曬多了,腦子有些不清醒。

他和旁邊的憨實的李恭閑聊,“你說,三郎君怎麽還不出來,難道是二娘子真生氣了?”

李恭卻虔誠的看著院裏的屋子,甩了甩被魯丘直拍到的肩膀,語氣怨怪,“都是你的錯,為什麽不和我說酒是二娘子的,拉著我和管事打起來。

二娘子是仙人弟子,她便是仙姑,救苦救難,萬不能得罪!當日在並州,二娘子祈雨的時候,我還向她許願保佑我阿娘長命百歲呢。

要是二娘子或是二娘子的仙人師父一氣之下不同意可怎麽好?

魯二,我到時鐵定饒不了你!”

魯丘直翻了個白眼,對性子憨直的李恭很是無語,他是打鐵出身,空有一身蠻力和武藝,腦子似乎不夠好使,一根筋認死理。魯丘直雖然也見過崔舒若祈雨,說敬重吧也是有的,可遠遠不到李恭如此走火入魔的地步。

魯丘直起了壞心眼,他出主意道:“你真想要二娘子原諒你,光看著有什麽用。仙人廟宇前可都有鎮殿門神,不如你每日守著,再帶些香燭供奉。”

換作旁人恐怕都不會當真,更何況哪有壯年男子跑去給未出閣女娘守院門的道理。可李恭竟覺得魯丘直說的有兩分道理,楞頭楞腦的道:“你說的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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