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沒想到我這麽晚會來。從鄉裏帶隊回來後，已是日落，我到縣衙後宅找到他，說有要事商量。可巧他身邊沒其他人，幾個幕僚被他打發去京師和州城了。

“薛縣尉風塵仆仆，一路辛苦了，是不是莽山餘孽有了消息？”

“啟稟縣令大人，莽山殘匪暫無餘蹤，本縣其他幾個地方某最近也帶隊偵查了一下，暫無什麽新動靜。北部一線嶺原有一夥盜匪，某打探到年後他們投奔到鄰縣果子嶺黃大仙匪徒去了，我已安排人去盯守，以防這夥盜匪流竄到本縣犯案。”

“很好”，曹新滿意地點點頭，“最近縣域安靖，尤其城內秩序井然，都是薛縣尉之功啊，本縣必向朝廷好好求彰，本縣果然沒有看錯人啊，呵呵。”

“某今夜此來，並非完全為匪盜之事，還有其他要事相商。”

“哦，但說無妨。”

“縣令大人，某這些日子在鄉間奔走，見大地幹涸、禾苗枯萎，去年冬天久不下雪，眼見得三月春來卻鮮見綠意，這莊稼收成堪憂啊，今年可能有大饑荒，還請縣令早作準備啊。”

曹新聽了，略一沈吟，吩咐家仆，“請縣丞過來。”

不多時，縣丞盧豐來了，聽聞我的見解，向縣令深鞠一躬，“縣令有此賢才，實乃上天之賜啊。”我心裏一寬，好，總算有外援了。

盧豐接著說，“薛縣尉緝拿盜賊已是舉縣聞名，想不到對農桑政民之事還如此有研究，這麽多天來奔走於田間地頭，看禾苗察水利，體恤民眾之心，恐怕是連山賊都要感動啊。”

嗯？這話怎麽不對勁。

“生民（盧豐字）在城裏已經聽到很多百姓都在頌揚，本縣出了個好縣尉啊，平山賊、治四方、求農桑，連牙牙學語的小兒都知道有薛少治縣高枕無憂啊。”

我餘光瞟到曹新原本微微笑的臉明顯僵了起來，這縣丞是什麽意思？

“不過薛縣尉熱心可嘉，實情可能有所不知，本縣一直耕種的都是耐旱莊稼，像今年這般光景，往年也是常見，這多日不下雨沒有什麽好奇怪的。相必是薛少爺久在深宅大院，還不了解這農桑之事，小題大做，亦無可羞。”

我忍不住插嘴，“據某所見，今年絕非往年場景，掘地三尺都難見水汽，詢問過鄉間老叟，都說看天時再過幾十日也難見下雨。某派人到幾個鄰縣去問過，也是類似情況。而且更麻煩的是，以西部幾個縣的情況看，恐有蝗災。一旦青黃不接時日很久，則必然有大饑荒啊。”

“薛縣尉過慮了，當今朝廷正在厲兵秣馬，準備對北部匈奴、鮮卑動兵，本州本郡本縣都有征糧的任務，前日州裏以將征糧的單子派了下來，莫非薛少爺家土地甚廣，不想按此征收麼，呵呵，薛少不必擔心，若是嫌征的糧食多了，大可與某說道，將你家糧食任務撥勻給其他鄉裏便是，我想曹公也是同意的，畢竟薛少新立大功，治縣短短時日又非常英明，深孚全縣百姓厚望啊。”

到此時，我心裏已經有本賬了，他奶奶的盧縣丞，給我玩陰的，先是借吹捧我在百姓中的聲望給縣令造成壓力，成績反而成了包袱，幹得越好，讓縣令反而壓力和反感越大，曹新沒有想法才怪。然後又擺出老資格，含沙射影地說我不懂農事，小題大做。鬼才想和你搶功呢。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官場上，幹得好並不是一件好事。問題是我一個剛上任的毛頭小子，和你縣丞八竿子打不著啊，對你升官沒任何威脅啊。這多少有點讓我想不通。什麽道理呢？因為嫉妒？

還沒等我回想好，曹縣令已然發話，“朝廷征軍糧是頭等大事，懈怠不得。至於天旱麽，薛縣尉說的也是，盧縣丞你去尋一下廣濟寺的方丈築壇求下雨，量再過些日子，天可憐見也會下些雨水的。”

我還想再努力一下，“恐怕要早早向豫州幾個去年今年沒有受災的地方早早購糧為好。一旦斷糧，必然大亂。城裏幾個糧商，也要早做安排，以防囤積居奇雪上加霜。據某所知，這幾個糧商，嗅覺敏著呢，已經在進糧了。”

“既然糧商已經進貨，薛縣尉也不要太過擔心了。”盧豐拈須笑道。

把希望寄托在糧商救災，豈不是與虎謀皮，我心裏暗恨，卻奈何不得。此事看來沒有什麽回旋的餘地了。曹縣令在這件事上，顯然更信任“經驗豐富”“非常專業”的縣丞，無論我的年紀和所長都讓曹新都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無可奈何，我只能悻悻然告退。

回到寓所，小梅已打好洗腳水，照例還要調笑我幾回，但我合衣往床上一躺，理也不理。

“吆，怎麽了。跟拔了氣門芯似的。怎麽癟成這樣？”

我心裏煩悶，只是不言。小梅在旁邊手一揚，“你爹來信了。”

“哦，你念給我聽吧。”

硄，這死小梅擡腿就是一腳，疼得我一咧嘴。

“臭頭，真把自己當老爺了，自己起來看。”

說著小梅將書信擲過來。我吸了口氣，撐起身子，在燈下讀信。

薛老爺子說他已經安然抵達塞北，所攜帶的貨物都沒有損失，不久要在通商的榷場和匈奴、鮮卑的幾個顯貴交易，有望賺得一筆不小的利潤。老爺子說，我在城裏若有什麽事，要多和綢緞莊的榮伯商量，他是薛家的老人了，經驗豐富。老爺子還叮囑，他一路行來，眼看有大旱跡象，今年可能要大饑荒，讓早點給家裏的佃戶賒糧，能免的租子要註意免一些。家裏一定要囤好糧食。

看過後，我默默無語。老爺子的信，印證了我的判斷。我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來，拉起小梅，“走！”

小梅一臉懵，“咋了，發啥神經。”

“找榮伯，快！”

******

到綢緞莊時，榮伯已經睡下了，被我們倆給拖了起來。

我簡單地把薛老爺子信的內容，和我這段時間在鄉下調查的情況，以及對局勢的判斷向榮伯說了一說。

小梅在旁邊聽著，眉頭也是擰成了一把。

薛伯專註地聽著，思量了一會兒說，“公子有見地，據我所知城裏趙、李、範三家糧商已經開始囤糧了，你可知這三家平日與誰走動密切。”

“誰？”

“盧豐！”

“哦”，我心裏忽然間像開了個窗。

“盧豐此人在本縣年日許久，上上下下關系理的是滴水不漏，曹新雖是縣令，但許多民政管理、征糧徭役的事情，還是很依賴盧豐的，所以或多或少讓他三分。”榮伯令夥計燒了茶水送進來，繼續說“盧豐此人城府很深，三教九流交往甚廣。此次春旱他不可能看不出端倪，但真要旱起來，糧食瘋長，餓的人越多，糧莊就越掙錢，這銀子分賬就越多。”榮伯呷了一口茶，談了口氣，“公子宅心仁厚，但你可知官場險惡。不是他人愚鈍，像水旱之災，很多時候不是沒有人看出來，而是有人就要趁此機會渾水摸魚。你若早早防了災害，豈不是斷了人家的財路？常言道，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那些人要和你拼命的。”

我和小梅對望一眼，默然無語。在官場上，我還是好稚嫩啊。

榮伯沈默了一會，看了看我，說“公子，老兒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小梅嘀咕了一句，“但凡說這樣的話，都是沒好話，你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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