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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陷入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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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至傍晚,家族中諸位真心的,假意的,都匆匆來看過我幾眼,我裹著被子裝睡,他們因而逗留不久。

我以為青子會長時間不出現在我眼前。

畢竟過去,我們有任何爭執,她大多利用時間來淡忘置氣。但是晚上,她搖搖擺擺提來一個冒熱氣的水桶,不聲不吭地替我擦身,我一時也未言語,她還將我雙腳按進微燙的桶內浸泡。

我被燙得下意識縮腳,她才說了話,“我媽註意到你今年長凍瘡,她燒了水叫我給你燙一燙,按一按,祛了瘀,凍瘡慢慢會好。”

我嘴上沒那麽領情,“別一天到晚你媽你媽,在我面前顯擺你媽什麽,你剛不是氣嗎?現在又進來忍我這小混蛋是不?”

“西西,不管怎麽說,今天謝謝你,我不是只聽媽的話,才進來照顧你的。”

“謝我什麽?自作多情,我跟臭癩子吵架,打起來的時候多了,你以為是為了你啊?”

“是嗎?”她老老實實蹲在地上,也不躲開熱熱的白氣,臉低著,眼細著,專心致志給我按摩腳上紅腫的小包。我故意嘲弄她,“你奴婢呢,服侍我洗腳。”

水也不算燙了,青子擡起我的兩只腳放在她膝蓋上,用帕子裹住擦幹。她以玩笑的態度一帶而過,“是是是,大小姐。”

她也洗漱好了以後,竟跑來和我擠在一起。只有回鄉下空房多,我才能獨占一間房舒舒服服睡,她通常和代娣一個屋。

我半笑半嘲,“奴婢敢上本小姐的床?你這叫僭越。”

青子充耳未聞,自顧自在另一頭整理枕頭,而那枕頭不過是她的棉襖。她躺下後,歇了口氣道:“你今天傷著了頭,不知道半夜會不會嚴重,我守你。”

也不知今天是否傷了頭的緣故,半夜裏睡不著覺,我隔一會兒便翻身,額頭觸碰到枕頭時,隱隱作痛,我擡手在傷口邊沿摸了摸。青子急忙阻止了我,她從床尾調整到了這頭來,“聽話,不能碰的。”

後頭,她見我疼得總生氣唉嘆,反倒在我傷口周圍輕輕柔柔地按。不知不覺已是深夜,不知怎的,她談起了從前避而不說的父親。講起她的父親是一個實打實的魔鬼,不僅游手好閑,還家暴,只管問代娣要錢,什麽事都從不操心。

她們母女搬了很多次家才躲開了,老家的親人總勸她們同魔鬼和好,離婚掉體面,要被人說三道四。

代娣大半輩子總算咬牙硬氣了一回,和家裏斷絕來往,帶著青子出來了。沒了魔鬼,她們的負擔也輕了許多,直到嫁到我們家來,雖然有氣受,也比從前過得滋潤很多,不用過於操心生計,不用怕挨打。我爺爺這裏,也比她外婆家待代娣更像一個人,而不是以女人的身份拘束她們,不許上桌吃飯,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必得以男人為主。

然後,我也講起了我那位不成體統的生母,“我爹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全交給她,她還嫌這嫌那。要不是我爹在外地跑來跑去做過生意,加上銀行貸款福利,才付不起房子的首付呢,她就老嫌氣我爹找不到錢,天天尖酸得很。她不給我買新衣服,都撿別的小孩子穿過的給我,她天天打麻將,不給我做飯,也不給我爸做飯,我都是上八喜家吃的。我想起來了,她對誰好,對那個男人好,給他笑臉,給他做飯,他只要一來我們家,我媽就做飯了,每次跟他嬉皮笑臉。”我喃喃重覆,“她對外面的男人好,我討厭他們,一個不對我好,一個對我好卻搶走我媽...。”

憶起他們,我一霎陷入了舊時記憶裏。她要我稱呼那個人為叔叔,這是她的好朋友,我記得她叫他阿連。只有我爹出遠門的時候,阿連叔叔才會來,一年級其中一晚,我聽見她在房間裏哀痛地叫,似乎很疼。我以為她生病了,在門外哭,她卻不給我開門,說躺一躺會好的。

我擔憂,便去客廳接了一杯水想放在她門口,卻在玄關處看見了那個叔叔的皮鞋。

我仍然不知發生了什麽,隱隱心緒不寧。

半年後,我爹這種良心人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回來後察覺了蛛絲馬跡,也和她離婚了,自此那對男女一起離開了我的童年。

可是那個叔叔待我很好,好到我有時連討厭他也不忍心,我爹出遠門的時候,是他充當了我父親的角色。我被附近關系不好的孩子惡意嘲笑沒有爸爸,他聽後很生氣,立馬下樓找人,恐嚇那些小鬼:再說西西沒有爸爸,我把你們的脖子一個個都扭斷,我就是她的小爸爸!

他問我,想不想讓他做我的小爸爸。

我當時對爸爸沒有重要的、唯一的概念,他不僅對我闊綽,也喜歡跟我玩,所以答應了。但是他不讓我當著母親的面叫他小爸爸,他說,媽媽會不高興,卻不告訴我為什麽。

他和我囑咐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只有沒人的情況下,我才可以叫他小爸爸。我們那段時間要好,小孩子便是這樣,越不能的事越有興趣,一旦沒人在,我則很雀躍地喊他,小爸爸。

我叫得他高興了,他便帶我坐摩天輪欣賞高空景色,帶我去夜市手把手教我給石膏娃娃上色,一起做許許多多有趣的事。

致使後來,我剛和親爹建立熟悉關系的時候,只要一談到小爸爸帶我做什麽,他的臉孔猙獰過後是竭力隱忍,才肯花錢陪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所以他不喜歡爸爸這個稱呼,喜歡鄉下的土叫法——爹。他對我也越來越好,用疼愛和遷就的方式將小爸爸徹底從我心間裏趕走。

而代娣和青子一來,一切開始發生了變化。屬於我的那一份父愛,被她們瓜分,然我不能接受,以是像刺猬一樣豎起硬刺保護自己。

我曾向爺爺打聽到,阿連是潮州人,和母親是初戀,他有房子有車,條件尚好,最開始結婚的時候是認了家裏的安排,後來又後悔了。他的老婆生不出孩子,他很想要孩子,最後發現是自己的問題,不能生育,不僅賠了原配,還破壞了別人的家庭。

至於我爺爺為什麽知道,是我爹喝醉向他說起了心裏的苦楚。那個男人也不是惡劣到底的人,放低姿態找我爹賠過罪,也說事情已經這樣,這輩子會好好對我母親,不再禍害別人了。正是這樣的人叫人恨不徹底,比壞到極致的人還令人心裏不適。

我說完前半部分,青子忽然看過來,慢慢拉上了我的手,她的手軟軟熱熱的,同她說話的語氣一樣,“西西,我們要試著接受殘缺的存在,不是對那些陰暗的不恨了,也不是原諒了,我們朝前看,將它擱在記憶裏慢慢淡忘,成為閱歷裏的一部分,教會自己更好的做人。記得警醒自己他們是反面教材,無論如何也不要活成那樣,將曾經所遭受過的痛苦帶給下一代和別人。”

我眼角溢出一點淚,不想被她瞧見,我轉過去習慣了背對她。

夜晚,我夢見那個女人來看我的場景,這夢是曾經鮮活而又死氣的記憶。她從前斷斷續續來看過我許多次,我們常常坐在並不敞亮的小店裏,她隨我選吃食,出手大方很多。

可是我不饞了,一點兒也不饞,色味俱佳的食物上桌,我幹幹地坐著,不言不語。她親自給我布食,我也紋絲不動,小小年紀已透著一股沈郁之氣,陰臉看她。等她提起紅得張揚的皮包要走,我也不讓她走,只這麽僵著。

後來她和阿連搬到另一個城市去,就再也沒來看過我了。

但是,我偶爾還能看見那個男人,他總是開著那輛羨煞旁人的桑塔納,來到這座城游蕩。那個年代,家裏有一輛車都是不得了的事。

即使我們見到了對方,他也遠遠呆在那處,不曾走近,不曾搭腔。

這樣的我們好像從未相識。

阿連每隔一年半載也會出現在我家附近的小商店裏,商店老板和他是舊識,他們從前喜愛一起打牌,出現在這裏也算不得突兀。

小學時候,有一回我和青子同時間回家,他恰好也在,那日天氣宜人,他微微擡眼沖我微笑,我頓時汗毛倒豎,警告地瞪他一眼,他方斂了神色。

青子問我,他是誰。

她既不認得他,我也不會聲張來自揭陳舊破事。但我故意說給人聽,是個老流氓。

他當時低下頭有些尷尬,我不曾想他還會尷尬,做了那樣的事,欺騙了不谙世事的我,竟也有臉。

年後從鄉下回省城,一如既往看到了我不想看見的那張面孔,樓下附近停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便知是他來了。

但今年他出現的時間早了一些。

我哼著唱臉譜下樓去買東西,遠遠看見阿連倚在小商店的玻璃櫃臺上和老板說笑。他的衣著比較隨意恒久,最常穿皮夾克和深色牛仔褲,腳下配一雙穿了多年已起皮的黑皮鞋。

只要他在,我從不會去小商店,大多會繞遠路去別的地方買東西或者等他走了再去。青子前些日說的那一番話,忽然令我鼓起勇氣,大大方方走向了商店。

我目不茍視來到玻璃櫃臺前,問老板要開瓶起子,待銀貨兩訖,我將起子放在兜裏轉身走人。

那個男人卻保持著距離出現在了我正前方,我最先看見那雙折痕紋路縱橫的黑皮鞋,他的聲音在上方響起,有些啞,“你還記得我嗎?”

我緩緩擡頭,也還依稀記得他年輕時候的模樣,一雙深邃的眉眼多情沈靜,那時候的酷氣也叫人想親近。可他現在的樣子老化太多,比我爹看起來還要蒼老幾分,多了一種滄桑流浪漢的味道。真不知這些年,他是經歷了什麽?物質滋潤和情人相伴難道還不夠嗎?

“姘頭。”

我的直接令他局促,他擡手摸摸頭,順勢下移搓了搓脖子,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最後低頭盯著自己的臟皮鞋,切入主題道:“你媽很想你。”

“想我?她怎麽不親自來說?”

阿連辯解說,她怕在我眼裏看見厭惡的眼神,怕看見我的陰郁,怕我攔著她總不讓她走,所以漸漸不肯出現在我面前了。這個年她也過得不好,人家喜慶的時候,她看著我的照片發呆。

我靜靜聽著,他又問我坐不坐他的車,可以載我去見她。我搖頭。他說那...下次找個時間,他載她來見我。

我久久沒有反應,他將我盯緊了,直到我點頭後,他霎時松了目光。

我本想借漫不經心的寒暄譏諷他,“你們有孩子了嗎?”

沒曾想,他老實回答了我,“領養了一個女孩兒,沒那麽愉快,素琴對那個孩子好,就愧疚你,常常冷著人,只有我兩頭熱關系。”

我卻笑不出來,以我一貫嘲諷人的態度,這時候應該笑。

他突然往身上東摸西摸,搜了好幾百出來硬塞給我,我看著手心裏皺巴巴的幾張毛.主.席,想了半天,手掌朝地一翻,紅票子便掉下去了。

他撿起來還要塞給我,我不留情面道:“姘頭的錢我可不敢要,別讓她以為你在外面風流。”

他不反駁什麽,只是嘆息。我聽見小商店老板說,果然是她女兒,知道她要鬧什麽。還聽另個人打趣說,都是女人不能生怕被離,你好笑啰,被她鬧。

我走遠後,回頭看了看他。

阿連笑容有些苦澀,他喜歡抽自己卷的煙,不嫌過程繁瑣,將虎紙放在櫃臺上鋪平,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鐵盒,將金黃細卷的煙絲抖點出來,仔細裹上後,伸出舌尖舔一舔紙側粘好,便大功告成了。

這時,來了幾個哇哇叫的小孩子,他將煙含在嘴裏點燃後,自掏腰包買了許多零食,果斷蹲在小賣部分給那些小孩吃,還蹲下去給其中一個留小辮子的男孩兒栓鞋帶。他那張蠟黃油膩的臉上,浮現了老父親般滿足的笑容。

我低頭撥弄才買的起子,心緒覆雜,慢慢地上樓。

良旌來我們家拜過年,也不算正經的拜年,畢竟只他一人來,他買得都是青子愛吃的糕點,還給我爹帶來幾瓶德國啤酒。我提議要嘗嘗酒,我爹堅決不給我喝,還將開酒瓶的起子藏了起來,我才要下樓來重新買的。

我對良旌沒有好臉色,也叫他們摸不清情況,年前待人家親親熱熱,年後冷淡漠然,不過他們也不太疑惑什麽,在他們眼裏,我擅長變臉,已是個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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