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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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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天氣從陽轉陰,細雨綿綿。

阿連在巷口外的路道邊等我,我出現時,他按了按汽車喇叭,也啟動了汽車,車頭便發出嗡嗡的聲響,逐漸向我駛來。

我今天提了良旌送來的禮盒,打算借花獻佛,去給沙皮夫婦拜年的。

雨點不疾不徐打在暗沈的車身上,我從光線微弱的車內見著了她岑寂的側影,猶豫片刻,我從容開門坐進去了。車裏的味道悶著了我,我搖下車窗,將臉對準窗外透氣。

我沒法看見他們有沒有回頭。只有阿連一個人試圖牽動氛圍在說話,她沒有話,我也沒有反應。

等車身降速,在繁華的街上慢慢行駛,她終於說了第一句話,聲音不太有感情,“想吃飯,還是去咖啡廳吃甜品?”

同自己生母以及生母的姘頭吃團聚飯?車裏寂靜一會兒,我說,咖啡廳。

正巧我還沒去過咖啡廳這般高檔的地方,阿連將我們放下以後,緩緩掉頭去停車了。但是我們等了一會兒,人也沒來,她便提議先進去坐下。

一開始進入咖啡廳的時候,我破天荒有些怕生,這種怕生來的莫名其妙,卻好像又有充分理由,那些進進出出的女士、先生大多光鮮亮麗,和我身邊這位一樣體面。

我第一次註意到自己穿得多麽寒酸,顯得與這裏格格不入。仿佛我來到了不屬於自己的地方,生怕有人註意到我,或者在身後偷偷打量我,進行竊竊私語的恥笑。

這一切多慮了,我的想象結束以後,也沒有發生那樣的情況。

在侍者的引路下,我們坐進舒適的卡座裏,侍者將菜單展開到她面前,她示意侍者先將菜單給我看。我不懂咖啡,也不算喜歡,只是覺得它貴,僅僅算是這樣的好——可以炫耀。

八喜給我講過她媽媽帶她在咖啡廳裏吃過什麽,所以在不能判斷咖啡優劣的情況下,我選擇了曾經聽說過的。卡布基諾上有可愛的拉花,慕斯蛋糕入口即化。

實際上端上來的卡布基諾並不可愛,是葉形圖案;慕斯蛋糕也不入口即化,口感不算軟。

對了,還有我對面大變樣的陌生母親。在錢眼裏熏染過,都有了點養尊處優的味道。燈光映照在她的貂皮大衣上更顯人雍容光潤,裏面別在毛呢長裙上的金黃胸針,以及耳垂上戴的小珠寶也一起配合著同在燈下閃爍。

我們靜靜對坐在寂雅的咖啡座裏,可她的神情並沒有她身上的珠寶那樣有“情感”,它們起碼會在人的面前閃一閃。她也沒有像阿連說得那樣,想我,愛我,念我,態度裏更多的是克制與冷清。

我用叉子挖了一大半慕斯,塞在嘴裏吞咽。從前沒有細細品嘗的概念,吃東西總怕吃不夠,所以吃相沒那麽斯文與註意。

她神情不明地註視著我吃蛋糕,嘆了一句,你瘦了,臉變了很多,以前圓圓的,現在都有棱角了。

只是隨著長大,我褪去了嬰兒肥,臉骨便顯出來了。

我只顧自己饕餮般大吃,連一個嗯也沒給她,盤子被我刮幹凈後,我將叉子伸到她的那塊蛋糕裏,她便將盤子往我這裏推了推。

“還想吃什麽就點,在家裏沒吃飽嗎?”

“他是不是虐待你?你頭上的疤怎麽來的?”

“那裏不好的話...。”她折疊帕子輕輕擦拭我嘴旁。我已預感她接下來的話,以及她的企圖。

這一刻,在她終於顯露一點溫情的時候,我將要喝咖啡的動作一頓,手指頭一松,任憑湯匙掉進杯中濺起水花,染汙了潔白的桌墊。我及時打斷她,情緒冷淡,極而言之道:“請你和他,不要再來鬼鬼祟祟地看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我一看到你們,就會想起那些曾經快要毀滅我的記憶,美好歡笑之下是殘忍而又血淋淋的骯臟,作為母親,你不保護年幼的我,反而叫我過早接觸人性的陰暗,我曾經恨不得你們從未出現過在這個世上,也恨不得沒有我自己。”

我終於痛快淋漓說出了在心底壓抑多年的話。她紅潤的高顴骨臉逐漸變白,手握緊了已沾染食物殘漬的帕子。

我從桌上抽出紙巾摁一摁嘴,緩緩離了座,“我已經有媽媽了,她待我遠比你做得好,聽說你也已經是別的孩子的媽媽了,其實那都已經不重要,各自回歸各自的軌道最好,別讓火車頭相撞。”

中年女人的眼神裏透著一些灰敗,我未從她神態裏看到後悔、慚愧、自責之類的表情,她只是逐緩變回清清冷冷的得體模樣。

我繼續詳細說了些話,“她每天早晚都按時給我做飯,不管我吃不吃,沒有一天落下過;我放學在外面玩得晚,她擔心到在樓下到處找我;她常常會背著爸爸給我零花錢,問我夠不夠;我發脾氣時,她不會扇我,等我發完了再跟我說話;我過年和大哥打架弄破了頭,她第一次氣得破口大罵人,還騎著三輪車去鎮上給我買藥...你說,我憑什麽選你?”

對於我煽情虛偽的質問,她悶聲不吭,但是她臉上已恢覆了點血色。

我走了,她沒有留我,只微微低頭,優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我看不懂她,她也不會懂我。天生為母女,卻水火不相容。

出了咖啡廳,雨已停了,那輛陳舊的桑塔納沈寂停在路旁,阿連開著車窗吞雲吐霧。他似乎為我和她留了敘舊空間,見我一人出來,他疑惑問道:“你媽呢?”

“死了。”我換方向走,他下車直奔我而來,攔住了我的去路,他憂心忡忡道:“你們吵架了嗎?她脾氣是不好,但她愛之深,話之過,她說過今天要帶你去買衣服,帶你去逛。”

我沖他微笑,“沒有吵,她跟我說,很後悔以前做錯了事,後悔離開了我爹,她才發現她最愛的是我們,至於你和你的養女,她煩透了,明明不親不愛,卻還要裝模作樣,她太累了,還好有物質能滿足她,不然她真的會瘋了。”

這樣才是我嘛,剛才在咖啡廳裏那一番作文式矯情的話,都快將自己惡心吐了。

阿連聽了我的話,臉色有些難看,他竟連一句辯解也沒有。如此看來,我編造的言語,恐怕在他生活中已成事實,他們兩的問題大著呢!因此他才要找我來緩和嗎?

“可惜,我這個人不知道什麽是原諒。”我長嘆一聲,在他呆在原地時,越來越快地跑了,我才沒有捂住眼淚,我才沒有難過什麽,我只是輕松了好像又有千斤重的東西重新壓在了身上。

要提給沙皮夫婦的禮盒和我的雨傘都粗心忘在了阿連車上,索性也不要了,今天的拜年計劃也被打亂了。我越想越沮喪,便蹲在馬路牙子上頹廢搓臉,一輛破銅爛鐵似的面包車疾馳而過,又飆我一身臭烘烘的汙水。

我今天可能是阿喪他祖宗。

我將外套脫下來狠狠摔在地上,發脾氣亂踩一通,踢到了垃圾桶旁,便徑自走了。單穿著毛衣的我找到公共廁所,將能洗的地方盡量洗了,我出來後瑟瑟發抖,一路抖著單薄的身軀穿梭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兩眼摸瞎尋找回家的路。

我凍得受不了,暫時原地踏步,合手互搓哈熱氣。

身上忽然一暖和,冷風停止了侵入,我轉頭,對上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眼睛的主人面如秋月,俊朗潤氣,他並沒先笑,卻叫我以為他似乎溫和笑了。是不是這樣好看的臉,以致給人錯覺?

“大冬天的,怎麽穿一件毛衣就出來了?領口褲子也臟臟的,摔了?”

不管我的態度是惡劣還是親熱,良旌一如既往待人和善,同青子真是相像得不卑不亢。遠處有人喊良旌,他回頭朝那三五成群的人揮揮手說:“我暫時有事!你們先去和老同學聚吧!不用等我!我遲來!”

有人打趣他泡妹子,他回應他們,我的確是他妹子。我嗤笑,我還真成了妹子專業戶。

我忍痛割暖將外套推還給良旌,以拒絕的姿態道:“你管我幹什麽呀?多管閑事,我冬天跑步鍛煉身體,要你管,離我遠一點兒!”

沒走兩步,他又將厚實的黑大衣套到我身上來了,“青子說,你是個嘴硬的姑娘,誠不欺我。”

他也是三兩句離不開青子說,我最恨人家掛在嘴邊誰說誰說,像是顯擺不完了似的。

我不理不睬地走,他跟上我的腳步懇求道:“今天你恰好在,我有一件事,你看,能不能幫幫忙?”

老實說能幫上良旌的忙,那是體現自己價值的時候,我思慮過後,保持高姿態問:“什麽忙?遇到本妹子算是你運氣了。”

良旌故作神神秘秘不說話,他引路帶我往商場裏走,我心裏起了漣漪微微蕩漾,在後頭胡思亂想,擡頭一看他那身著單薄襯衫的高大背影,便厭了青子一些,要是良旌先和我認識那該多好呀。

他果然是帶我來買衣服的,也算費了心,這樣態度哄住我。我在鏡子前試了許多外套,每回一出來必然先給他看,他不滿意時重新塞一件給我,要求繼續換。他眼光其實尤佳,我試的外套一件比一件好看實用,那價格也是令平時的我高攀不起。

我心裏才得意起來,他靠在沙發上摸著下巴,上下打量我,合理分析道:“你的身材比青子矮一些,兩姊妹都不胖,這件也不肥大,應該合適,你覺得青子會喜歡這個款式嗎?我想,她喜歡素凈的顏色,應該差不了她眼光。”

我掩飾自作多情的一抹尷尬,譏諷他,“你讓我幫忙,就幫這個忙?給人買一件衣服就那麽神神叨叨,我以為你要幹什麽大事,有毛病嗬!”

他從沙發上坐正,手指輕敲膝蓋骨,粲然笑了笑,“我要是一早說清了,你沒有求知欲,不一定答應,我神神秘秘,你心裏想知道是什麽,不就跟來了嗎?”

哈,我的價值原來是當一具行走的衣架子。

良旌付賬後,叫我不用脫,直接穿回去便好,回去後脫下來理好裝進手提盒裏,再轉交給青子。他大約怕我做不好事,特意發了一張五十塊的紅包給我,說這是新年紅包,外加當模特的費用。

明明是學起青子給我賄賂費,還說得那樣好聽。

而他不著痕跡解了我的窘迫,也令我更忘不了他,他是我想象中的如意郎君,卻是現實裏的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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