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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黃口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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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後,回省城的第一晚某君有些異常。

我爹一個人坐在陽臺上幹喝酒,除了過年和飯局,他平時從不喝酒的。傍晚,他還叫我們不要打擾他,只是心情悶,喝酒透透氣。

但是等到他喝得半醉,將我喚到了身前去說話,他第一句比較粗俗,醉酒的人當然也不計較自己是否得體,“你奶奶不高興我娶窮婆娘,更不高興窮婆娘還帶了個小。”

“那你犯得著跟自己過不去嗎?我們都不喜歡的人,你為什麽非要讓她們住進來?”我納悶兒如初。

“對啊,媒婆介紹的,我怎麽就相中了呢?”他也犯迷糊自問。

他雖半醉,也不見得完全迷糊,拉起我的雙手苦苦懇求道:“西西,你代娣媽媽是個命苦的人,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遇了我,被老太太嫌棄,又著了你這個小惡魔的道,放過她好不好,算老爹求你了。”

“以前咱們是孤父獨女,照顧不好自己,現在上天賜給我們兩個親人,你為什麽要拒絕呢。”

“你不用擔心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後是你的就是你的,爹答應你,你的就是你的......。”

他一次性說了好些話,我聽進去了,一時動容有了惻隱之心。我疑惑,“不患什麽而患什麽是什麽什麽?”

爹明白點講了,就是不需擔心我和青子將來的財產分配不均。

我暫且沒想到那方面上去,過年時親戚們倒捉弄我說,你家來了個姐姐,你阿姨以後說不定還會生小妹妹和小弟弟,你爸爸以後就不愛你了,你住的房子都會變成阿姨的。

我聽後對青子和代娣的敵意猛增猛漲,也唯恐代娣將來會生小妹妹和小弟弟。但是我更討厭往我心口上撒鹽的親戚,他們雖是玩笑話,在孩子眼裏那就是真的,和挑撥離間又有什麽區別?

他們的嘴比起糞坑裏的大便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爹後頭是真醉了,他拉著我的手不肯放,說了大半宿心裏話,婆婆媽媽的。他就像我那個被沒收的有時會“打嗝兒”的收音機,抽了瘋重覆對我說相差無幾的話,我困得倚在他腿邊兒打瞌睡,不久,被笨手笨腳的青子給擾醒了。

她看書晚還沒睡,想把我抱進屋裏去,怕我著涼。

代娣回來打掃衛生忙活一天,腰酸背痛的,躺床上休息,棉被也沒蓋,也酣然入夢了。

我和青子都擡不動醉爹,索性拖來兩床厚厚的被子給他蓋得嚴嚴實實。

等我們終於上床後,卻有些睡不著覺,我翻來覆去,她也翻來覆去,等她有一會兒沒了聲兒,我也漸漸淺眠,斷斷續續睡著。

半夜我朦朦朧朧醒來過幾次,我爹的話愈來愈清晰,咒語似的繚繞在耳,擾亂我曾經堅定的心。我坐起來看青子,後撐著手肘挪過去悄悄摸她眼睛,她的眼睛可漂亮了,漂亮到也是我討厭她的其中因素。

見她有蘇醒的跡象,我馬上背過去拉上棉被,我以為她仍在睡時,她冷不防在我耳旁問,你摸我眼睛幹嘛?

我倒沒被嚇到,狡辯說,你眼花。

她把頭探過來,若有所思,“西西,單眼皮也很好看,是東方女孩的特色,以後不顯老。”我不理她,她又說:“要是能把眼睛給你,我就換給你,我知道你喜歡我的眼睛。”

我哼一聲罵她假,“真要到了換眼睛的時候,指不定怎麽哭天喊地逃跑呢。”

她語氣無奈,“你總是不信我。”

我捂在被子裏甕聲甕氣道:“你別老一副大人說話的口氣好不好,聽起來很惡心。”

我突然被她抱住了,“那我就惡心死你。”

我和她莫名其妙打鬧起來,一同笑得嘻嘻哈哈,還搶被子玩兒......

豎日我一想昨夜的舉動,自覺夜半被鬼迷住了,才會和她打鬧說笑。

在我決定想要試著和青子共處時,她的一次行為讓我覺得,她還是被趕出去的比較好。

八喜說過,吃了男生的口水和拉他們的手就會懷孕,那天我一邊做作業一邊吸筆頭,一不小心碳素筆的黑墨水倒湧,就沾得我滿嘴烏黑。

男同桌指著我的嘴誇張大笑,他笑噴的同時,將幾滴口水噴到了我嘴上,我洗了嘴之後便開始憂心自己會否懷孕。

又聽得後桌危言聳聽,就當真以為自己懷了孕。

我趴在桌上偷偷哭,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上課也沒認真聽講,老師布置了什麽作業我更是不知,腦子只有一個聲音,我懷孕了。

我愁眉鎖眼回家後,坐臥不安,青子見了我這模樣,遞給我一顆圓溜溜的彩色糖果。她寬慰人說,心情不好,要吃些甜的。

我接過後放在嘴裏嚼了嚼,是軟的。由於天大的事被壓在心底,我也是食不知味,只是動作化地吃。

無論她問什麽,我都不回應她,只呆呆的幹坐。

想著懷孕的事太入迷,出神間我把軟糖吞下去了也沒察覺,後來青子露出驚恐結巴的模樣提醒我,“你...你吞了口香糖?!西西!口香糖不能吞!咽下去會死死粘住腸子,要出事的!搞不好就...。”

我被她的大叫聲驚醒,一下慌了神兒,“口香糖?這怎麽是口香糖?”

“你在想什麽啊?連口香糖也嘗不出來!完了,完了,西西,你的現世報來了。”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急得不得了,“現在送去醫院也來不及了,吞下去是取不出來的,西西,我舍不得你!”

我像一只迷茫飛行的鳥,被打傷了翅膀從空中急速墜落,也嚇得眼淚直流,我不斷用手背抹著眼睛,焦慮喃喃:“一屍兩命,老天不長眼...我真的要死了嗎?這麽快嗎?我還沒長大啊。”

“嗯?”青子停止了著急,“一屍兩命是什麽?”她蹬蹬往後退,抱臂護己,“你該不會...你可別亂來啊...我...。”

她話沒說完,我仰頭硬生生將外流的眼淚收回,嗚咽著囑咐她好好照顧我爹,房子都歸她們了,將來一定要給他送終。

她神色微妙,也微微松了口氣,繼續上來握住我的手說:“放心我會的,但是我有個條件,希望你在我媽回來後跟她道個歉,如果趕得上的話。”

我擔憂她們在我走後露出原本面目,不照料父親,就在青子小人的威脅下同意了此事。她好奇問:“你剛剛說,一屍兩命是什麽意思?”

“八喜說,吃了男生的口水會懷孕,今天我同桌笑的時候,把口水噴到我嘴上了,後桌說我懷孕了,現在不就是一屍兩命嗎?”我難得平靜和她說話,認命了也就靜了,和她說話也能分散我的焦慮感。

青子立馬轉過身去捂住嘴,竟不想她會替我傷心,她顫抖著肩膀沒哭出聲兒,平靜下來後,她仍背對著我說話,“西西,別太難過了。”

我孤單地坐著等死,想爺爺,想爹媽,想遠方的外公外婆,也想奶奶...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青子守在旁側頻繁給我擦淚,她勸我少哭,要省著力氣見他們最後一面,可我控制不住,哭著哭著累得昏沈睡去,還以為自己快不行了,就半睜著眼睛向她吐露許多稚氣遺言。

她總是不想在我面前掉淚,肩膀不停地抖啊抖,如同正在過冬的瑟縮流浪人,也是可憐巴巴的。她想要難過,卻強顏歡笑。

我就此決定原諒她入侵我家的事,看在她肯守在我生命最後,為我傷心的份上。然而一二十年來,是知青總在原諒我。

忽然,開門的吱呀聲分散了我們註意,我頓然翹腳坐起,看到來人那一刻,我忘了自己快不行的事,沖過去抱住我爹的大腿悶頭獨傷心。

很慶幸眼淚哭幹了,一時半刻露不出掉淚模樣叫人擔心。

他們以為我想念人,或者同青子吵嘴了,拍我後背兩下也沒仔細寬慰。我在青子期待又威逼的眼神下,擋到了代娣身前不許她走。她耐心等待,問我有什麽事。

爹也把視線轉移了過來。

我憋紅了整張圓臉,醞釀許久,才不甘不願輕喊出一聲媽。

他們全被驚到了,在原地一怔一怔的,仿佛我是古希臘神話裏的美杜莎,驚得他們直望我雙眼而被石化。難以描述他們那時的表情,粗略淺面的概括一下,就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們捂嘴緊緊擁抱我...不...說擁抱並不形象,二人應是像兩股麻花繩或者蟒蛇死死纏得我呼吸困難。

當聯想到麻花繩和蟒蛇的時候,我更以為自己離終去不遠了,於是不管自己呼吸不呼吸的過來,張嘴喘氣說了好一番懺悔的話。

那件道歉的事跡,許多年後在幾位眼中最是一段珍貴的,催人淚下而又百感交集的回憶。前半生他們若提起此事,我則羞愧惱怒,後半生我則慶幸,於代娣而言無憾了。

在我實現承諾並且安安靜靜等死的時候,青子竟露出我很眼熟的小人得志樣,她悠哉悠哉盡數揭破孩子之間的好笑傳聞。

我在她臉上看到了自己,原來她常常是這樣恨得我牙癢癢,而又不能宣揚對方卑鄙之事。

爹以為我因他那晚的話才有所悔悟,但是他沒高興多久,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不通我怎麽變本加厲愈加排斥青子和代娣了。

我態度上的反彈在大人腦中是一大謎題。

當然我不會報出罪魁禍首的名字——對於傲慢的我來說只能爛於肚中。

我繼續做回耀武揚威的西西,變本加厲的同時,也遷怒於一個不算熟的老太婆。

和豬一樣慫氣的阿婆來家裏吃過好幾頓飯,原諒我用豬來比喻她,玷汙了豬。她賓至如歸蹭別人家的飯,次次不請自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就吩咐要吃的菜肴,盡挑些貴的。

菜沒上齊,她不等人即先吃,而且光吃肉,不管是肥肉、瘦肉還是五花肉,兩個手拐子撐在桌上吃得滿嘴流油,吃得差不多了,她還笑嘿嘿指著盤中殘餘說,給你們留了肉,看我,講究客氣。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的潛藏身份,連本該感激她的青子也不喜歡她。

他們似乎有意無意避開關於她的敏感點,至少我未從家父和入侵者口中聽聞過她的飯碗。

爹囑咐過在客人面前要得體,不論是哪位客人,只要不冒犯到我,我都能像模像樣暫時維持乖孩子的模樣。

可對於這樣厚顏的老無賴,我實在忍無可忍,終於起身搶過老太婆碗裏的肘子,為了占據而咬上幾口,再同她拌了幾句嘴時,才知道此人的另一種身份。

“天天吃我家肉,你一次沒有請過我們去你家吃飯,光蹭不請,我爸賺得肉錢也不是白來的。”我並不理會大人的責備,只看向老太婆油窪窪的薄嘴,感到心煩氣悶。

“唉喲,小鬼頭,你知道我是誰嗎?”

“阿婆!”其餘三位提心吊膽喊了她一聲兒,阿婆並不忌諱,或者說懶得忌諱了。她得意扭一扭精神圓胖的褶子臉,翹起二郎腿搖擺精細的繡花鞋,伸出幹癟拇指,指向自己便巧舌如簧道:“我是你爹和你新媽的月老,資歷老得很,哪對被我牽了線的鴛鴦不請我吃幾頓肉,送幾封大紅包的?吃你家這點肉,你還嫌我來了,小女娃,懂不懂規矩呀?”

我歪頭看她,只是微笑。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就是傳說中替我爹和代娣牽紅線的該死的媒婆。

其餘人被我笑得甚擔憂,幾日裏不停與我灌輸那媒婆的好話,我敷衍應了聲。

等到下一回媒婆還來蹭肉吃的時候,我往她那碗骨頭肉裏加了許多芥末,芥末抹在肉間的縫裏掩著,這碗肉是代娣不假手於人備的,那芥末是向八喜討來的。我曾在八喜家蘸過芥末這玩意兒吃,初嘗時不懂,蘸多了些,就辣得我哭鼻子。

眼下,媒婆被芥末的猛勁兒刺激得站起來慌張要水,她口鼻邊沿晶亮黏糊,涕泗亂流,額頭鼻頭同滲汗,兩手揮得出現虛影。其餘人忙去端水,水杯沒遞來之前,媒婆為解燃眉之急趕緊埋頭刨飯,突然又啊一聲捂住腮幫子,被飯裏的沙子硌了牙。

媒婆又疼又辣,又急又氣,她滲血的牙床想來更被腔裏的芥末刺激了痛覺,疼得唉喲唉喲慘叫,卻沒有那一日唉喲叫我小鬼頭的氣勢了。

青子端來水,媒婆馬上將碗搶到嘴邊,剛喝一口水又噗嗤全噴了出來。她臭抹布一樣的五官扭曲抽搐,鼻涕、眼淚和水澤糊了一臉,她臉上的老年縫暗亮暗亮的,溝裏的水都比她臉縫裏的泥水要清澈幾分。

我一下有些懵,我可沒往水杯裏動手腳,這時青子俏皮給我眨了一下眼,我恍然大悟。

媒婆很快分散了我的註意力,她氣得狠狠一拍桌子,罵我們是忘恩負義的白眼娃,吐著舌頭喘氣兒也再不肯吃喝我們家任何東西。

她推搡開兩邊道歉的大人,氣沖沖跑去門口穿繡花鞋去了。人還沒出門檻,哧溜一下,就踉踉蹌蹌跟爺爺模仿的滿族跳大神似的,摔成一個狗吃屎。

媒婆原是不肯脫鞋進來的,總要擡起腳底說她的鞋比我衣服還幹凈。不過我“見賢思齊焉”,學她做媒時的巧言令色說道,你的仙鞋這麽幹凈,我家地板不幹凈,容易臟了您鞋底,為了給您賠禮道歉,我願意幫您擦擦鞋,服侍周到一回,感謝月老親自下凡。

等她換鞋去凳子上休息了,我悄悄提鞋去廁所抹了八喜多餘贈送的潤滑油。

八喜乃神助攻也,青子乃跟屁蟲也。

這一回被大人罰之前,我暴露了青子,她與我一起罰站毫無怨言,才站一個小時面壁思過而已。不知是因為大人們也討厭媒婆的得寸進尺,還是青子參與其中才罰得輕了些。

當我嘲笑青子,又成了沙包被我板回一小局。

她卻不在意地笑道:“我陪你罰站,你就心理平衡了呀。那個婆婆成了一對好事是應該謝的,可是我也不喜歡不禮貌的人,所以鬥膽不乖了一次,法不責眾,叔和媽心裏也未必不樂,不然你以為我們只是輕輕松松站站嗎?”

我別過頭輕哼,“誰不知道?就你聰明?你最聰明?你和老太婆比起來沒好到哪兒去,搶了我家的人,還講究什麽禮不禮貌。”

她說,她從沒有想過搶,而是添親人。

我不想聽她的虛偽話,也不回答她,過了一會兒我想起媒婆喝的水,心頭癢癢猜不出那杯裏是什麽水,又不想和她搭腔,只得在心裏琢磨,想時忍不住撓了撓頭皮。

一縷春風卷著青草味兒穿過紗窗,使室內清潤宜人,那姑娘微微看過來,幾絲烏黑的碎發蕩漾在額邊浮動,姑娘面頰粉嫩,桃腮含笑,煞是好看。她忽然說了一個字,醋。

我又是一個恍然大悟,難怪媒婆的臉皺成那樣,總覺答案呼之欲出,卻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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