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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度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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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裏度歲,那是她們第一次去我爺爺鄉下守歲。

往後她們也每年不落地回我們鄉下過,從不回自己老家。我曾經問過代娣為什麽從不回自己老家,也問過她為什麽不回家看看父母,是因為自己是白眼狼嗎?

基於母親,所以我了解白眼狼這個詞語,她常常這麽罵我。

代娣那會兒落寂低頭,搓搓瘦臉,才笑起來以誆小孩的溫聲語氣道:“你們這裏挺好的,我舍不得你呀。”

我鄙夷她為人假,叉腰振振有詞批評她,“老騙子,我才不會對你的花言巧語上當,你就是白眼狼,真替你爸媽不值!”

在我罵代娣之前,青子還嘟嘴搶話,“明明就是為了我。”

這時候我會跟她生起口頭爭執,“代娣說了,是為了我!”

對於我和青子的爭執,代娣幾乎偏向於我,她在我意料中說道,是為了西西。而後,我就會得意洋洋瞥一瞥青子,在她面前耀武揚威,抖腿抖得仿佛身上長了幾百片美麗輕飄的羽毛。

她別過頭會說那句口頭禪,幼稚。

我質問,“你不幼稚你會搶著跟我說?”

她忽然笑了,底氣甚足,“讓你開心開心唄,我就知道我媽會說為了你,又不是真的。”

我皺眉看向代娣的時候,她便認真嗔幾句青子,青子就再不會來惹我。她們知道,她們惹不起混世小魔王,我一鬧起來全家都得雞飛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了,她們可不敢輕易得罪我。

她們頭一回來過年時候,印象裏惡嬤嬤似的奶奶第一次叫我通體順暢。

奶奶在代娣的兩位妯娌面前命令她敬茶,可是茶水一遞來,她重重擱桌上絲毫沒有要喝的舉動,端著古時太君架子,坐在上方尖酸刻薄說了好些封建女人的訓話,足足給了她和青子一個下馬威。

家族裏所有人皆怕奶奶,尊稱她是老太君,要供著敬著,否則她太君脾氣一上來,也是要鬧得家裏不消停,方得她滿意為止。這點我與她很相像,都是沒理不饒人的主,所以孫子一輩裏,唯有我初生牛犢不怕她,我們祖孫二人是相克的,互僵互犟,誰也拿誰沒折兒 。

聽說她年輕時候是地主家的小姐,過得富足,有丫鬟使,只是被生得清秀的窮酸戶迷了魂兒,什麽體面都不要了,只認準了我爺爺,尋死覓活要跟其一生。

所以,還有一個人不怕奶奶,只管哄她即可,正是我那位青年時曾清秀過的窮酸戶爺爺。

他待我向來捧在手心怕磕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我和奶奶要是一起沖突,他從來先站我這處,再賴臉圍著她哄笑了為止。

我以為能迷倒地主小姐的人一定與尋常人不同,是以比起旁的長輩,我更要尊重他幾分,但是我最敬重的爺爺,在奶奶對代娣發作時讓我氣不打一處來,他偏袒她們,就像偏袒過去的我。

我的頭等殊榮此時此刻仿佛被人奪去,我第一次與奶奶同仇敵愾,合起夥修理人。我步履蹣跚地撲上去抱住她的膝蓋,揮淚大哭告禦狀說,那二人平時怎樣欺負我,擠兌我,虐待我。

不管我爹的辯解和維護,奶奶也相當配合我,她登時氣得兇狠摔了茶杯,將我抱到膝蓋上大發雷霆地訓斥她們,喋喋不休說了多句,她抹起眼淚竟念起我那位荒唐的生母。

我母親不算好,可是懂得討奶奶歡心,即使她犯了錯,奶奶待她也比旁人要寬容一二。我以為,奶奶是再不會念起她的...

代娣緊牽青子的手和順聽訓,在被冤枉之後,她百口莫辯也要死死捂住掙紮的青子的嘴,她只怕青子一說負氣的話,使氣氛愈加濁然。

此時此景,奶奶疼愛我的勁兒,簡直是一大罕見奇觀,驚住了看戲的兩位舅媽、不知如何是好的爺爺,擔憂的父親和舅舅。

即便是村中鄰裏也知我和奶奶素來水火不容,因為爺爺的偏愛,她常氣我,我也不理她。

這一次就因代娣和青子,我們忽然抱作了一團鬼哭神嚎,大約有戲曲裏的孟姜女哭長城那麽誇張,仿佛我真因為沒了生母照顧,來了個後娘,過得有多麽慘絕人寰。

這也是我一次見我爹違逆奶奶,他在她面前發了好一通脾氣,目呲欲裂,手指顫顫地指著我們,話仿佛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你...你果然和你媽是一路人,你們三個不是一路人不抱在一起,我話擱這兒了,誰都不能平白潑代娣的臟水!趕她,就是趕我!媽,您嫌棄代娣,怎麽不嫌棄當初的爸!”

奶奶猛一起身拍得桌子震顫,她胸脯起伏頗大,聲色俱厲道:“你這個不孝子!怎麽說話的?你爸當年是帶著孩子跟我處的嗎?!”

“我不也有孩子嗎?!”

爺爺和大舅在中間裏外不是人的打和氣,其餘人大氣不敢出,我二哥膽小如鼠縮在舅媽屁股後面被嚇哭了。

我爹牽走代娣和青子鬧著不過這年了,奶奶這才退步了一點,選擇揭一頁過去,生硬地接受她們。

奶奶氣沖沖牽我回房後,從匣子裏拿出一封嶄新紅包塞來,她抹一抹我額頭,唉聲嘆氣道:“不管她們是真的欺負你,還是假的欺負你,我斷不會在外人面前委屈了你,拿好了,這個大紅包是我悄悄備給你的,後頭發紅包還有呢。”

我接過紅包,看著古銅鏡子前我和老太太的模樣,同樣的單眼皮,同樣的塌鼻子,同樣的圓潤臉。我撓著發癢的頭皮,也同她方才一樣唉聲嘆氣,“長得像你,忒吃虧了。”

她楞一下,也註意起古銅鏡裏的一老一小,緩緩的哧哧笑了,“你懂什麽,在我們那個年代,這種長相的才是美人,最重要的是福氣,有福氣就是美人。”

我恥笑她老人家,“福氣?你跟著我爺爺窮了後半輩子,這也叫福氣?”

她一下子急了,找不到措辭說我,又方覺急得不符合身份,漸漸橫眉冷對道:“你懂什麽,你爺爺就是福氣。”

這點我倒是認同。

她執起桃木梳給我梳小辮子,開始挑起內訌,“你脾氣也像我,應該是隔代遺傳,我平心靜氣跟你句實話,你要不是脾氣像我,長得像我,又是個姑娘,你以為你爺爺能這麽疼你嗎?”

我不高興了,板起臉打開她的桃木梳,“只要我是西西,爺爺就疼我。”

她將桃木梳拍到桌上,一時覺得拍重了,拿起來摸了摸梳子細齒,邊哼邊道:“你還別不信,你爺爺以前想要小棉襖,我卻連生三個兒子。好不容易輪到你爸那輩,總算出了個小姑娘,他是愛也愛不得,你這才越過了我去,奶奶年事已高,就不跟你個小丫頭片子爭風吃醋了。”

我一聲不吭轉身跨過老屋的門檻要走,她說的話,氣得人牙癢癢,“這就生氣啦?一點兒肚量都沒有,既然生氣了還要我的紅包幹什麽?”

我捂緊紅包,扭頭瞪她,“還不是你遺傳的,你有肚量你能為難不嫌你兒子窮的新媳婦?”

“嘿喲,小丫頭片子一點兒沒變,去,看見你就煩。”她被我噎後,倒是過來擺姿態關上了門。

聽了奶奶的話,我對爺爺越發不滿,心頭失落得仿佛被割了一塊角尖兒的小肉。

因為我是個女孩兒嗎?因為我像奶奶嗎?不因為我是西西嗎?

我喃喃自語時,一道鼻腔濃重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那我也想問問你,因為跟你沒有血緣關系,所以你就這樣對我們嗎?”

我轉頭尋找聲音的主人,她靜立在幾步之遙,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不然你以為呢?”沒有細想,我是如此回答她的。

青子平靜與我對視,她的眼神並不像一個六年級的孩子,在某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她是個大人。她搜出紙巾擦幹凈鼻涕,將紙巾揉成一團扔進門口的簸箕裏,語氣堅定地說:“總有一天我會向你證明,血緣有時候不是最重要的,我媽深有體會,即使被你這麽對待她就是不願和你作對,她對晚輩的疼愛,是心酸的,我不怪她平常偏袒你,她說過哄好了你,這個家才是真正的家。”

我張嘴想反駁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啞然看著她越走越遠。我在院子裏郁悶執樹枝打雜草,自顧自玩了一會兒,無意間蹲墻角聽見了兩位舅媽的小話。她們窸窸窣窣地說,奶奶不喜歡那二位,是因為不想窮上加窮,新二嫂賢惠也不管用,別說還帶了個拖油瓶女兒上門,白幫人養孩子,自己兒子簡直是當了個冤大頭。

我聽得時候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知自己個兒是什麽意思,愈發犯了迷糊,就撇開了不去琢磨。

奶奶仿佛忘了爺爺年輕時候也窮的事。爺爺說,奶奶嫁過來純屬賠嫁妝。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不過我頭回樂意她蠻不講理的態度。

奶奶給我梳辮子時說的話,我也忍不住擇了個時間與爺爺對質。他還當真找出奶奶年輕時候的黑白照,如實道我長得像奶奶,臭脾氣也像,男孩兒調皮,多了膩歪,他也就盼著家裏能有個軟軟可愛的姑娘不那麽皮,沒想到最皮的是我。他誇張了說,我的皮在羅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就是空前絕後。

前頭聽著不悅,後頭聽起來雖不是什麽好話,卻覺得高興。

我不喜歡自己像奶奶,她像刻板的老嬤嬤,不好看,也沒有老太君的氣度,可是又有一點兒別扭的高興,高興爺爺疼我。

爺爺見我怏怏不樂,拿出哄奶奶的招數哄了我許久,也答應了我後來提出的一個要求,就是要和我一起討厭代娣阿姨和青子,不許給她們紅包,不許跟她們說話。

他答應我的時候,有著老爺子一貫的爽快風格,等到度歲後快回家的倒數幾天裏,我撞見他背地裏悄悄給青子補了紅包,還是個大紅包。

他謝謝青子配合他讓我舒心。

我頓時氣炸,氣得頭皮裏的每一個毛發孔都仿佛被電炸了,被火燒了,於是使勁兒撓了撓頭皮,大喊一聲沖過去搶紅包。

爺爺胳膊肘往外拐橫抱起我,攛掇青子快跑。

老房子後面,全是我抓狂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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