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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詩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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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柏從認識顧文起就是以小師弟的身份, 見過其嬉笑怒罵, 也目睹過其在師長上官時慫慫的模樣, 即使是在被教訓時顧文也是親切的, 從未有什麽距離, 也就沒能親身體會過這位師兄為當朝郎中的官威。

但於鈞當然不一樣,彼時官與民的界限是無比清晰而又嚴格的,於鈞雖為舉子, 然白身的身份註定其能見到最大的官也不過是道府學官。可學官們在讀書人跟前再作威作福到底也只是虛官, 與實權京官間隔了十萬八千裏。

何況顧文還是那位名滿天下的王行之的首席學生,在吏部考功司整頓吏治天下皆知, 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謂無數讀書人憧憬的偶像。

能夠見到顧文, 對方還虛扶了自己一把, 於鈞當時就戰戰兢兢了,臉頰激動得漲紅,連拱手時都在微微顫抖。“顧大人,學生是今科考生。”

於鈞雙眼亮晶晶地盯著顧文看, 那模樣跟現代追星的妹子沒啥區別,看得李文柏是嘆為觀止, 不由得暗地把師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見著顧文的模樣,心中只覺得有些好笑。

然而顧文似是早已習慣被如此對待,見狀只是微微一笑,神色少了平日裏的嬉皮笑臉:“國朝百廢待興, 正是急需人才的時候,爾等年輕人還需加倍努力,以己之身為國效力,才能不辜負聖君的期待。”

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稱呼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為“年輕人”,這場面怎麽看怎麽詭異,偏偏稱呼的和被稱呼的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常言道聞道有先後,顧文為及弱冠便已高中狀元的傳奇聲名早已經響徹士林,自命前輩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顧文也只是看在李文柏的面子上故作親切,一句問候過後便不再說話,只維持著居高臨下的微笑。

李文柏看了一眼顧文,見著於鈞渾身不自在的模樣,就問道:“倪兄、趙兄沒來嗎?”

於鈞與顧文說話就心中緊張,見著顧文不再開口,心中有些失望卻也松了口氣,連忙轉身指向水潭邊的一棵枯樹:“倪賢弟和趙賢弟在那處與人寒暄,愚兄正打算去與他們匯合,沒曾想正好撞見賢弟。”

順著於鈞指的方向看去,的確能看見水潭邊一棵斜生的枯幹下地擺放著幾張桌椅,茶案坐席一應俱全,在周圍席地而坐的士子們中間堪稱鶴立雞群,倪旭弘和趙鈺正面對面而坐,身邊還圍著幾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想必是他們熟識的友人。

“往來居一別已有近兩月未曾相見,他二人想必也很是思念。”於鈞積極道,“如何?去打個招呼?”

來到京城後還沒面對的都是世家子弟和師長前輩,還未交過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和於鈞他們嚴格來說雖然只是一面之緣,能再遇也讓李文柏高興不已,當下就要答應。

正準備點頭,卻突然想起身邊還有個時刻盯著自己的“監護人”,李文柏轉過頭試探:“師兄...?”

他當然不介意顧文跟著一起去,於鈞就算想在意估計也沒那個膽,但有了這麽個當朝官員在場,別說暢談天下,恐怕就連酒水喝得都不自在了。

顧文為官之前也是普通的士子,當然知道李文柏在想些什麽,他也沒準備去那群學子那裏湊熱鬧,笑了笑:“去吧,為兄還要去和幾位先生前輩打招呼,你跟著想必也不自在。”

李文柏欣然抱拳:“謝過師兄!”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這水潭看著並不大,真正繞起來才發現占地面積還是不小的,倪旭弘等人在水潭的另一邊,李文柏跟著於鈞走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才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到達所見的那棵枯樹下。

倪旭弘和趙鈺遠遠就看見於鈞帶著李文柏朝著邊走,早早地就站起身準備迎接,身邊的一眾好友不認識李文柏,但卻都知道於鈞,便也紛紛起身做歡迎狀,但李文柏經過此前朝堂一役,察言觀色的本領已至爐火純青,敏感地發現其中幾位青年士子的眼神不太對勁,雖然熱情,但似乎總藏著幾分輕蔑。

自己與他們從未打過照面,想來也知道這輕蔑是沖著身前的於鈞去的。

至於其中緣由,李文柏多少也能猜到幾分——寒門出身,沒什麽身份背景,直到三十餘歲也未考中進士,想必才能也是平平,在這些自視甚高的年輕人看來當然是值得去輕蔑的對象。

李文柏雖然不讚同,卻也無可奈何,他的確可以仗著王行之學生的身份為於鈞站臺,但卻改變不了根本。

彼時的士林就是這樣,捧高踩低,如於鈞之輩,只能祈禱一刻高中,才能重新在讀書人中奠定身份。

“於兄!”倪旭弘遠遠地就開始打聲招呼,“還有李賢弟,這邊這邊!”

趙鈺雖沒有說話,但充盈在眼中的笑意還是暴露了其心中的喜悅。

於鈞帶著李文柏行至桌案邊,先是團團做了個四方揖:“諸位,於鈞有禮了。”

學子們忙回禮,不管心中作何面上都是“久仰大名”的樣子。

無需於鈞介紹,李文柏也笑著團團做了個揖:“諸位兄長初次見面,在下樂平李文柏。”

在兩月之前,李文柏這個名字在讀書人中間還是籍籍無名,民間提起他也都只道是個鄉下出身的大商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就連於鈞倪旭弘等人,初見時也都或多或少抱著點折節下交的意思。

商人終究是抵不過讀書人的。

但只過了不到短短兩月,原先上不得廳堂的小商人一躍龍門成了當世大儒王行之僅有的兩名學生之一,還在朝廷平白夷叛亂時立下大功,以白身獲得了飛騎尉的勳位,一篇《諫聖上十思疏》更是作為名篇在士林廣為流傳,瞬間就在學子中成了知名人物。另一重商人的身份,這群學子下意識地忽視了。

“原來是李賢弟!”在座之中李文柏最為年幼,不少士子聽到他自我介紹後笑得都是滿面春風,爭先恐後地自我介紹起來,轉瞬之間,李文柏就成了這小小圈子的中心,不得不左右應酬著,連和倪旭弘趙鈺敘舊的空擋都沒有。

其實李文柏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棄商從文,廣陵的產業一直都還在,他最近還在盤算著想法兒在京城開個分店,可商人的身份,卻再也不曾有人提起過。

令人唏噓的同時,李文柏心底也更加凝重。

這更加說明輕商已經深入人心,在大齊,占據了士子之心也就占據了輿論陣地,至於平民百姓仇富者多矣,只需稍加煽風點火必然望風響應。

看來抑商之舉朝廷是勢在必行,沒什麽回轉餘地了。即使早有心理準備,李文柏還是忍不住有些心塞。

於鈞看著那邊的熱鬧,為好友高興之時想到自己,又有些心酸。

心思最細的趙鈺見狀拍了拍於鈞後背,與好友對視但笑不語,既不勸說也不勸慰。

倒是倪旭弘出身武家,即使從文性格也還是大大咧咧,實在忍不住大手一揮:“幹什麽呢!都散開都散開,至少讓李賢弟喝口水不是!”

眾人這才發覺自己的莽撞,不好意思地讓開一條路,還默契地將上座的位置讓了出來。

李文柏視若不見,只接過倪旭弘遞過來的茶湯一飲而盡,暢笑道:“倪兄,趙兄,好久不見了!”

倪旭弘和趙鈺相視一笑,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氣氛正熱時,周圍的士子們突然躁動起來,但很快又安靜下去,趙鈺等人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移到湖心亭上。

詩會,開始了。

這個時代的詩會,比起以詩會友的文學沙龍,倒更像後世的政界新星高峰論壇,沒人真的指望在這裏比拼文采,想得都是怎麽絞盡腦汁引人註目,最好能給自己的才能找到個好買家。

湖心亭中,王行之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舉杯,李文柏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自家老師的位置已移到了正中間的上座。

不等王行之開口,蕓蕓學子已經同時俯身下去:“學生見過王大人!”

與會士子中有白身有低級官員,但在這種場合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自稱為“學生”,可以算是有古代特色的套近乎方式了。

王行之淡淡一笑,簡單寒暄了兩句,都是沒有什麽內容的空話,卻聽得士子們滿面紅光,似乎在這兒親耳聽了王行之的幾句套話,以後出去就能跟人吹聽過王祭酒的課,也能算過他的半個學生了。

真·學生李文柏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家老師還有做如此模樣的時候。

“諸位。”王行之朗聲笑道,“常言道秋高氣爽,今日天公作美,吾等在此倡言詩書,定要盡興而歸!”

眾人高聲應和,立刻就有年輕學子自告奮勇要作詩一首以拋石引玉,王行之含笑應允,施施然又坐了下來。

有一就有二,一時間詩賦之聲不絕於耳,李文柏聽得不明覺厲,只覺得雖然比前世課本上學過的詩詞遜色不少,但讓自己做這麽一首,別說即興,怕是憋一個晚上也都是憋不出來的。

然而偏偏有人沒有眼色,慫恿著李文柏也來一首。

“李賢弟師從王祭酒,於文采上的造詣想必也是不低的。”同桌有人起哄,“何不即興來上一首,讓我等也開開眼界?”

一言落地,引得附和聲一片。

李文柏看了看不遠處正“放聲高歌”的士子,幹笑道:“奪人風頭,不好吧。”

方才說話之人聞言瞥了眼正在朗誦詩歌的人,眼中滿是嫌棄:“此人仰慕尊師已久,偏偏學術平平毫無天賦,連半山書院也進不去,只能趁著這種機會在祭酒大人面前現現眼,賢弟此時更該挺身而出,昭告世人祭酒大人真正的學生是如何風采!”

這話裏帶刺啊。

李文柏悄悄戳了戳身邊的趙鈺:“他們有仇?”

不比家鄉在南方的於鈞和常住北疆的倪旭弘,趙鈺是禮部侍郎之子,自幼就居住在京城,對文人圈子裏的八卦是了如指掌,聞言嘿笑兩聲:“賢弟猜對了,正頌詩的那人乃是前科同進士,現在翰林院當個編修熬資歷,去年恩科,那人和這小子只差一名,就此天人之隔,雖然是個同進士多少也算是踏進了官場,怎麽能沒仇?”

“就這點小事?”李文柏驚訝,“沒有背後下黑手,也沒作弊誣陷,就僅僅只是名次隔了一名?不至於吧,他今年不是還能繼續考?”

“賢弟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啊。”趙鈺失笑,“鯉魚躍龍門豈是那麽容易的?同進士雖然比進士矮上一頭,但比之明經科之類也不知高了多少,那小子恐怕考了好幾年,這是離高中最近的一次了,這次沒考中,誰敢抱希望在明年?”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啊,賢弟。”於鈞看著那年輕編修的背影悵然若失,“科舉要有這麽容易,進士們也不會被百姓叫做‘文曲星’了。”

李文柏看著倪旭弘和趙鈺頗有同感的樣子茫然不已,怎麽看王行之和顧文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在今科會試中落榜?

話說,自己是不是應該更有些緊張感啊...

“李賢弟?”見李文柏半晌沒有應聲,那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屑,“莫非李賢弟為人高潔,不屑於讓我等見識見識祭酒大人高徒的風采?”

...

怎麽突然轉移目標了?

李文柏莫名其妙,三人中脾氣最大的倪旭弘聽這話就不願意了,一拍桌子正準備給自家兄弟出氣,那人突然臉色一僵,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謙卑笑容。

眾人心有所感,順著那人的視線看向李文柏背後,正對上笑彎了眼的顧文。

凡是在京城文人圈子裏混過的,無人不知曉顧文的大名,也無人不知道其人那張貌比潘安的面孔。

“顧大人!”

眾人紛紛躬身行禮,分毫不掩飾眼中的幸災樂禍。

好嘛,讓你冷嘲熱諷,正正好惹上人家師兄了吧?

還高中,真讓這位在考功司郎中記下了,就算你高中進士,人家揮比給你三年考評下下,以後就別想混了。

“師兄?”李文柏問道,“有事嗎?”

“老師找你。”顧文不著痕跡地移開眼,裝作沒看到那個已經被嚇白了臉的士子,轉而笑問於鈞等人,“諸位,能否把這小子借與本官一會兒?”

有誰敢不願意嗎?

於鈞等人也只能忙不疊地點頭。

李文柏松了一口氣,站起身跟著顧文開溜。

“師兄,老師真的找我?”李文柏說。

顧文斜眼:“當然是真的,怎麽,莫非以為我是來給你解圍的?”

“當然不是。”李文柏賠笑,“老師不是在和諸位前輩舉酒論詩,欣賞晚輩們的文采嗎?這時候找我何事?”

“就你話多,去了就知道了。”顧文嗤笑,“你該慶幸我來得早,不然再來晚點,看到我顧文心愛的師弟竟然被個無名小卒涮了面子,李文柏,你猜我回去會怎麽收拾你?”

顧文笑得如沐春風,偏偏讓李文柏一身冷汗,只能幹笑道:“師兄言重了,我怎麽會連這等事都沒辦法嘛,哈哈哈...”

顧文搖了搖頭,懶得再理這個犯二的家夥。

穿過幾條回廊到達湖心亭,李文柏這才發現裏面的人換了一茬兒,之前見到的那些七老八十的前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心寬體胖一看就身居高位的中老年人,其中幾位還很面熟。

李文柏臉色一僵,乖乖拜倒下去:“下官李文柏,參見王相國、孫尚書、趙侍郎、見過諸位大人。”

雖然只是個沒有實權的名譽勳位,但至少有了飛騎尉的名號,再面對這些呼風喚雨的當朝重臣李文柏不必再憋屈地自稱“草民”了。

當然,這種場合最合適的自稱是“學生”,但差點被他們坑死的往事歷歷在目,這才過去多久,李文柏怎麽肯持弟子禮。

“哈哈,快起來快起來。”王敦茹一改朝堂上的高冷模樣,竟是親熱地起身抓住李文柏胳膊,“今日以詩會友,本官等都是便服,就不要行禮了。”

“是,謝過相國。”李文柏聽話地直起腰,知道王行之這是在正式把他介紹給大齊的上層社會,當然不能在這個時候犯渾。

倒是顧文沒什麽在意的樣子,笑瞇瞇一拱手:“諸位上官,老師,人已經帶到,那下官這就退下了?”

王敦茹看向王行之,王行之又看向孫顯午:“孫大人,敬元是你的下屬,我這個做老師的就不越俎代庖了吧?”

孫顯午指了指末座:“來了就來了,這麽早離開作甚?坐下陪你老師盡孝才是正事!”

顧文嘴角抽抽,只得又笑著彎下腰:“大人有令,下官莫敢不從。”然後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半點沒有說話中的那分客氣。

李文柏在一邊看得咂舌不已,在場都是跺跺腳大齊就壓抖三抖的人物,王敦茹和孫顯午還是死敵,沒想到私底下這麽不拘一格。

正想著,孫顯午溫和的嗓音突然響起:“李文柏啊。”

李文柏一抖:“下官在。”

“會試準備得如何?可有信心啊?”這一副關心晚輩後進的語氣,不愧是能爬到吏部尚書與當朝相國分庭抗禮的人物,臉皮厚度非常人可及,明明日前還差點害得自己萬劫不覆,轉臉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不過比臉皮厚,在商場久經浮沈的李文柏自然也不會輸幾分,他用眼神安撫住目露擔心的老師,恭謹笑道:“不瞞孫大人,下官日日讀經夜夜求學,自信不敢說,無非盡力而為而已。”

“好啊,好一個盡力而為,真是後生可畏。”趙成義無不羨慕,“王大人收了個好學生啊,再看看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幼子,真是...”

話題於是轉到趙旭之身上,但沒人忘記李文柏的存在,時不時都要提點兩句把他引入話題,似乎就怕他覺得尷尬,就連跟著王行之從小到大,正正經經師承王行之衣缽的顧文都不曾得到這種待遇。

就算王行之和顧文不提點,李文柏再愚鈍也感覺到了王敦茹和孫顯午的拉攏之意,面上是笑意盈盈,心中是眉頭緊皺。想到邊關的戰火連連,李文柏突然覺得有些疲憊,不願再在這裏虛與委蛇下去。

顧文敏感地察覺到自家師弟的情緒,不著痕跡地踹了李文柏一腳。

李文柏吃痛,看過去正好對上顧文警告的目光,不管怎麽不滿,顧文的話他還是信任的,於是只好重新打起精神投入話題的漩渦中去。

他沒看到的是,王行之暗地和顧文對視了一眼,彼此眼底都是滿滿的欣慰和讚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詩會也進行了兩個時辰有餘,王敦茹率先站起身,一陣寒暄過後士子們只得依依不舍地散了去,結果直到結束李文柏也沒能再回到於鈞等人身邊,只能暗下決心等打聽到他們居所之後再登門告罪。

師徒三人行至五華寺門前,馬車早已等候在門外,王行之與王敦茹等人行禮告別,然後帶著兩個徒弟鉆進馬車,朝著半山書院的方向疾馳而去。

李文柏沒有質疑為何不讓自己直接回家,他剛好也有一肚子疑問想要得到解答。

似乎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顧文瞥了眼李文柏,取笑道:“如何,沒有叫你作詩,是不是感覺劫後餘生?”

作者有話要說: 李文柏:如果真的一定要作詩,我……就只能抄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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