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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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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果不出其然又是講論語, 老夫子把書冊卷成一卷棒槌, 抑揚頓挫地誦讀孔夫子經典, 底下學子搖頭晃腦跟著欣賞, 李文柏挺直脊背端坐在桌案旁, 看起來異常認真,實則早已魂飛天外。

說起來也奇怪,都說半山書院是京城最好的書院, 出來的學子中八成以上都能高中進士, 再不濟也能考個明經,堪稱大齊的“重點高中”, 按理說學生也應該遍布整個年齡段才是。

畢竟在大齊,只要蒙學畢業後就有資格參加鄉試了。

可整間學堂二十餘人, 幾乎都是十六歲以上的青年, 沒有一個幼兒。

如此年齡,正應該是準備科舉的時候,對應的卻是最為基礎的儒家經典《論語》,真是怎麽看怎麽奇怪, 怎麽想怎麽不可思議。

堂上的老夫子講得唾沫星子四濺,看起來暫時沒有精力管下面的事情, 李文柏眼珠子轉轉, 胳膊肘戳戳右邊同樣在發呆的青年:“這位仁兄,怎麽一天了都是在講《論語》?何時講 如何應試?”

“應試?”青年奇怪地瞟了李文柏一眼,隨即恍然大悟,“新來的吧?難怪不知道咱們書院的規矩, 會試之前都要重新講一遍《經史子集》的,你來的晚,都已經講到論語了。”

原來是覆習?這就講得通了...

李文柏感激地點點頭,正準備繼續說些什麽,青年猛地一怔,接著開始瘋狂使眼色。

這副場景怎麽看怎麽像課堂開小差被老師抓住,李文柏頭皮一麻,僵著脖子緩緩轉向正面,正正對上老夫子那能殺死人的冰冷視線,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趕緊坐正身體把目光重新挪到書中去。

不論什麽年代,老師這種生物都是學生的天敵。

偏偏那老夫子似乎並不打算這麽放過他,滄桑有勁的嗓音在課堂上重新響起:“李文柏,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出自何篇?”

這是在敲打他呢,李文柏苦笑著站起身,恭敬行禮:“先生,出自《論語·為政篇》。”

好在他雖然是個純粹的工科生,但原身好歹也讀過幾年書,經史子集光背誦還是背得挺牢的。

老夫子眼神溫和了些,開口卻依舊嚴厲:“作何解?”

這就是考教了,李文柏正色:“攻,專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為一端,如楊墨是也。其率天下至於無父無君,專治而欲精之,為害甚矣。”

這回答算是中規中矩,老夫子點點頭,又問:“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作何解?”

還來?李文柏一楞,忍不住看向周圍的學生們,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同情。

趙旭之趴在最角落的位置,心情有些覆雜,一方面又想看見李文柏出醜,另一方面,想到午時孫平所說的話,有禁不住為其擔憂。

老夫子目光炯炯,顯然正等待著他的回答。

古時沒有標點符號,句讀是門學問,而論語中的這一句話,直到後世也是眾說紛紜沒有定數,連斷句都有好幾種。

在大齊,最為正統的斷句方式也正是後世流傳最廣的那一種,鼓勵統治階層實行愚民政策的那種。

要按最為中庸的解釋來回答嗎?

李文柏深吸一口氣,腦中思緒電轉。

還是那個問題,夫子在此時提出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麽意思?

如果純粹只是考教他對《論語》的掌握程度,那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斷句方式解答最為安全,畢竟大多數人都是這麽理解的。

但若真是有心考教,如此回答,安全的同時也正證明了自己的平庸,恐怕這位夫子以後就不再會花更多的心思在自己身上。

要賭一把嗎?李文柏一眨不眨地盯著夫子迥然的瞳孔,試圖在裏面找出一絲期待。

“學生以為...”李文柏緩緩開口,沒有錯過夫子眼神中流轉出的精光。

是了,原來如此!

李文柏驀然明白過來,《論語》於後世的學生們來說,不過是一門必讀必備的課文教材,但在古時可不一樣。

《經史子集》不僅僅是學子們扣問先賢的門扉,更是自我交流、自我實現的載體,是從中演化出自己政治思想學術理論的孵化器!想明白這個問題,該怎麽回答已經顯而易見,李文柏梗住脖子,做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姿態:“先生,學生以為,此句另有其解!”

“哦?何解?”夫子果然沒有生氣,其他學生也饒有興趣地看過來,想看看這位以發明著稱的小商人有何高見,就連最不學無術的趙旭之也忍不住伸長脖子,這句話他在幼時聽父親和蒙學先生講過無數次,從未聽過還有第二種解法。

“如今,雖大部分斷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學生以為孔夫子真意並非如此。”李文柏一字一句說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學生以為,真正的斷句應該如此斷!”

一言既出,四下落針可聞,大部分學生都細細咀嚼起其中含義來,也不乏有人堅守此前的釋義,對李文柏竟敢“大逆不道”提出全新的見解感到憤怒。

“一派胡言!”當下就有學生忍不住斥責,“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賢註解百年來都是如此,你一介商人怎敢口出狂言!”

李文柏淡淡地看了出言駁斥的學生一眼,在腦海裏搜尋半晌確定自己不認識,便也不反駁,只安靜地看著夫子雙眼。

有理不在聲高,李文柏就是在身體力行著這句名言,反正他一個小小的監生,說對了是天賦異稟,說錯了是年少輕狂,這賭怎麽也輸不了。

夫子仔細咀嚼半晌,突地笑了:“行之,你看此子如何?”

王行之?眾人大嘩,紛紛看向門外。

一直隱身在門框之後的王行之輕嘆一聲,昂首闊步走進來,眾學子一看山長竟真的到此,紛紛起身行禮,尤其是此前出聲駁斥的學生,更是緊張得面色發白,生恐自己一怒之下觸了山長的黴頭。

王行之先是和老夫子打了聲招呼,而後走到李文柏面前:“此種解法,亦是那道人教給你的?”

李文柏長揖道:“回稟山長,是學生自己琢磨出來的,學生讀經,越想越覺得至聖先師不應該是個只會愚民的庸人,應該有更大的理想才對。”

“更大的理想?”王行之笑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李文柏,不管這是不是至聖先師的意思,你有這種想法,就說明已經脫離了商人的目光短淺之道,還望你不要忘記。”

李文柏垂首:“學生謹記山長教誨。”

王行之點點頭,目光中滿是欣慰。他原本只是心血來潮在書院中四處巡視,沒想到剛好撞見李文柏發表高論。

百姓,若可任使,就讓他們聽命;若不可任使,就讓他們明理。

跟讀書人們千百年來對無知百姓的不屑截然相反,如果這番話傳出去,在朝中必定會引起一番滔天巨浪。

但不得不說,這番說辭實在是對極了當今聖上的胃口,王行之垂眸,也不知這小子是否被人提點過,怎麽樣樣說辭都能戳進皇帝心窩子?昨個兒考校這小子,他心中就已意動,如今來看,基礎紮實,又不失自我見解,當下,王行之就有了收徒的打算。

若李文柏知道王行之在想些什麽肯定會得意不已,人心雖然叵測,但從古至今的明君帝王不過就那幾類,在現代就連中學生都能分類總結了。

雍和帝某個程度上來說簡直愛就是李二的翻版,只不過比之李二,雍和帝要更加的喜怒無常。那麽,李二喜歡什麽,雍和帝很可能就喜歡什麽。

學堂完全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沈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只有之前出頭的那位年輕學生抖得更加厲害。

王行之了然,走到那學生跟前漠然道:“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學生戰戰兢兢:“學生愚笨,沒能理解到至聖先師的真意。”

王行之面色一黑:“錯!意見不合乃是常事,你不同意李文柏的意見,本可提出自己的主張與之辯論,誰也不會覺得你二人如何,但你卻偏偏選擇了最為不齒的一種——從出身入手!”

學生的頭越發低垂下去:“是,學生知錯。”

“三人行,必有我師,你若拘泥於門戶之見,則永遠不可能悟出真理!”王行之怒喝,“你可知道!”

學生連連稱是欲哭無淚。

趙旭之捂住心口長舒一口氣,還好他沒來得及跟著瞎摻和,不然惹怒了那個王老頭,還能有自己好果子吃?

斥責完目光短淺的學生,王行之拍拍李文柏肩膀:“跟我來。”

李文柏茫然從命,跟著王行之離開學堂。

老夫子似乎早已見怪不怪,只是無奈地嘆口氣,便又繼續開始講課,被當眾斥責的學子盯著李文柏二人的背影,眼中明明滅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一路上王行之都散發著“拒絕交流”的氣場,導致李文柏就算想問也不知道該在什麽時候開口。

在書院中左拐右拐,又來到昨日他與趙旭之考試的書房,王行之走到書案後坐下,示意李文柏也落座。

李文柏摸不著頭腦,也只能隨遇而安地坐到王行之對面:“山長,可是學生做錯了什麽事?”

不怪他多想,這場面怎麽看怎麽像前世在學校中搗亂被教導主任約談的樣子,可自己來這半山書院也才一天,就算要闖禍也沒這麽快吧?

李文柏年輕,臉上就有些嬰兒肥,嚴肅起來討論朝政就頗有些小孩子裝大人的感覺。

王行之的面癱臉緩和下來幾分,甚至帶著淺淺笑意:“來書院一天,感覺如何?”

這是...班主任談心?

李文柏老實回答:“兩月後就是科舉,先生卻講了一天論語,學生確實有些急躁了。”

“想來也是。”出乎意料的,王行之居然沒有黑臉,反而指了指茶幾上的幾杯濁茶,“奉茶吧。”

“...啊?”李文柏脫口而出,收到王行之遞過來的眼刀又趕緊改口,“學生愚鈍,不知山長何意?”

“何意?當然是要收你為徒。”昨日在書房出現過的神秘青年又從門外晃蕩進來,大大咧咧朝王行之行了個禮,“學生見過老師。”

“你來作甚?”王行之眉頭一皺,“部中無事嗎?”

青年瀟灑倜儻地搖開折扇,看著李文柏,含笑說道,“事隔十年老師終於又肯收徒,此等喜事,學生怎可不來?”

二人一唱一和,李文柏聽來聽去終於明白了怎麽回事,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山長要收學生為弟子?”

王行之眼睛一拉:“怎麽,當我王行之的學生辱沒了你?”

怎麽會?這可是大喜事啊!

李文柏心中激蕩,連忙跑到茶幾邊斟滿茶水,恭恭敬敬跪倒在王行之面前:“學生李文柏,拜見老師!”

古時師生關系可比父子親友還要緊密,師長對門生往往盡全力提攜,學生若與師長所持政見相反,傳出去會被天下人所不齒,更談不上再有什麽前途,所以師生乃是最天然的政治聯盟。

李文柏的高興之色溢於言表,王行之也不禁勾勾嘴角。

“好了,來認識認識你的師兄。”王行之接過茶杯輕抿一口便又放下,示意李文柏站起來,“顧文,表字敬元,你的師兄。”

李文柏便又行禮:“顧師兄。”

“還什麽顧師兄,叫師兄還是大師兄隨便你,平白加個姓多生疏。”顧文笑嘻嘻地上前扶住李文柏臂膀,邊上下打量邊不住地點頭,“好好好,一表人才,也不算辱沒了師門。”

李文柏眼皮一抽,這個師兄看起來和王行之一點也不像,大大咧咧的,跳脫之間仿佛看到了文人版的賀飛宇。

看顧文的年紀,應該已經入朝為官了才是,李文柏看看王行之沒有反對的意思,於是抱拳問道:“不知師兄現在何處高就?”

顧文一拍腦袋剛準備說話,王行之便無情地打斷:“你師兄現任吏部考功司郎中,以後有何不解盡可以問他。”

考功司郎中?那可是正五品的實權官職啊!六部二十四司中含金量僅次於各部本司,還是在六部之首的吏部。

李文柏看了又看顧文那張過分年輕的面孔,終於還是沒忍住:“恕師弟失禮,敢問師兄今年貴庚...?”

顧文謙遜拱手:“為兄今年二十有三,虛長師弟幾歲。”

二十三歲的考功司郎中?!

李文柏驀然看向旁邊面色淡然的王行之,久久不能言語。

二十三就任五品郎中,按照大齊文官不可越級升遷的慣例,這個顧敬元到底幾歲就中了科舉啊!

“好了,敬元,你跟李文柏說說會試之事,為師要去覲見聖上。”王行之揮退來報車馬已經備好的下人,拍拍李文柏的肩膀,“遇事莫急莫燥,須知欲速則不達,太過急躁反而壞事。”

說完,朝顧文點點頭,一揮袖子走了出去,留下顧文和李文柏大眼對小眼。

李文柏正斟酌著如何開口,顧文卻先朗聲背誦道:“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

一段,正是《諫聖上十思疏》中的精華。

顧文對著李文柏笑道,“我的小師弟你還真敢寫,知道嗎?你這“十思”剛一出來,老師就硬生生拖著我研讀了老半天,還差點誤了公務,李文柏啊李文柏,你還真是個人才!”

這本就在李文柏預料之中,是以並不驚訝,他意外的是另一件事:“師兄,老師為何收我為弟子?”

雖然入半山書院之時李文柏就盤算著怎麽才能拜入王行之門下,但直到剛才也沒想出多麽有效的辦法。世人皆傳王行之治學嚴謹,對國子監和半山書院的學子一視同仁從不偏袒,唯獨真正的學生卻是少得可憐,十多年來只收了一人,往後無論多麽驚才艷艷的文壇天才都入不了王行之的眼,據傳因此還跟好幾位當朝重臣起過沖突。

如此之人,貿然行事很可能反而會激起對方反感,方才學堂中的一番話,李文柏也是想通過夫子之口傳進王行之耳中,讓其對自己更加註意一點而已。

沒想到所有的計劃都還沒開始實施,這就已經一步到位?

好像知道李文柏在想些什麽,顧文掏出他那招牌式的折扇搖了搖,神神秘秘地眨眨眼:“老師收徒,向來眼緣最為重要,要說為什麽,可能是師弟你長得對老師胃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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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師兄弟二人半天說不到重點,王行之的馬車已經停在宮門之前,早已等候多時的內侍趕緊上前:“王大人叫奴才好等,陛下早已經等不及了!”

王行之也不回話,只眼神示意內侍帶路。

在別的官員面前自視甚高的內侍卻也不生氣,笑瞇瞇的一點也不以為忤。

原因很簡單,當今朝廷,要問地位最高的文臣武將是誰,那肯定是右相王敦茹和和鎮國公鄭爍,但要問誰最受寵,除了這位國子監祭酒之外找不到第二人。

遍觀朝野,接到召見聖旨後還敢不緊不慢先把書院的事折騰完畢再啟程的,除了王行之之外,就連固執己見如王敦茹也萬萬不敢。

到了禦書房,王行之跪拜行禮:“臣王行之參見陛下。”

雍和帝一把將手中看到一半的奏折甩在案上,笑罵道:“好你個王行之,書院的事就那麽多,連朕都要往後靠?”

“臣不敢。”王行之淡定道,“臣的學生往後都要為陛下效力,臣不敢不殫精竭力。”

“行了,起來吧!”雍和帝一臉“朕不想跟你掰扯”,大手一揮,“朕聽說你的書院近來收了個商人出身的小子,名叫李文柏?”

果然是因為這個,王行之心下有底,拱手道:“啟稟陛下,此人不僅是書院的學生,還是臣的學生。”

“你的學生?”或許是王行之實在是太久沒收弟子了,雍和帝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你把他收為了弟子?和顧文一樣?拜師禮已經行完了?”

王行之點頭:“正是。”

半晌無語。

最終,還是雍和帝率先打破了沈默:“朕真是服了,先是賀青非要給這小子討個勳位,再是你王行之又把其收做了學生,這小家夥當真如此優秀?不就是會發明一些小玩意嗎?”

“遠不止如此。”王行之從袖口中掏出一張卷紙,“這是昨日李文柏在與趙又之爭奪名額時所作,請陛下過目。”

“呈上來。”雍和帝疑惑地從太監手中接過,“一個小商人能寫出什麽,莫非又是什麽好玩意的配方?”

王行之微笑:“陛下看過便知。”

“神神秘秘的。”雍和帝嗤笑一聲,目光轉向卷紙。

《諫聖上十思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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