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同榻

關燈
同榻

房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那兩根燃燭還在嗶嗶啵啵地響著。

半晌,賀餘生才發現聞清韶半晌沒再說話了。

他疑惑地擡頭,就看見她側頭盯著床帳的方向,神色在搖曳明滅的燭光下看不真切。

他沈思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木槿簪花下的耳尖也微微一紅,抿著蒼白的唇沒說話。

聞清韶餘光瞥見他這般模樣,心底的煩躁更甚了,塗脂的朱唇幾次張合,卻始終沒有開口。

畢竟他們已經夫妻了,今晚不管發生了什麽都是合情合禮的。

但當她看見賀餘生一步步朝自己走來時,垂在身側的手忍不住攥住,竭力控制自己才沒一拳打過去。

眼前的郎君那麽嬌弱,走一步喘三下,她這一拳下去……不會直接從新婦變成寡婦吧?

到時候,那群嘴碎的閑人又會給她加上一個克夫的罵名。

思考間,他越靠越近,青色和紅色的吉服袖袍交織,那股清淡而內斂的花香似乎就纏繞在鼻尖……

聞清韶染了鳳仙花的指甲嵌進手心,刺痛感攀骨而上,讓她身體微微一顫!

不管了——

就在聞清韶揚起手的下一瞬,賀餘生與她擦肩而過,繞到了她身後的一個蓋著紅綢的箱子面前。

他打開盝頂蓋,從中取出一床被褥。

聞清韶那雙蓮目不由得瞪圓了幾分,半擡起的手尷尬地停在空中。

賀餘生沒註意她的動作,他轉過身來,厚實沈重的被褥蓋住了他的口鼻。

他蒼白的臉因為喘不過氣來約憋越紅,聞清韶忍了忍沒忍住,上前一步搶過被褥夾在腋下。

她那輕輕松松的模樣與他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賀餘生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反應過來後抿著唇就想搶回來,扯了半天卻連她的一絲一毫都無法撼動。

“……好了,讓我來吧。”

聞清韶隨意撥開他搗亂的手,夾著那床被褥在房間裏打轉,最後把床旁的春凳挪了出來,將被褥鋪了上去。

她沒問他怎麽多準備一床被褥,她沒有那麽多心思精力去追究,而且不管原因是什麽,對她而言終究是件好事。

等做完這一切,她突然意識到他會不會不高興,畢竟那些個郎君總是見不得小娘子“搶風頭”,事事都能扯上瞧不起三字。

倒不是她過於在乎別人看法,只是面對這個極有可能與她相伴餘生的人,總是要謹慎一些。

世俗的偏見是禁錮人的枷鎖,不合的婚姻也一樣。

“那個我——”

聞清韶才開口想要解釋一番,就被他推著往床上走,她頓時站住了不肯動,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你這是幹什麽?!”

床褥不是都鋪好了嗎,怎麽還把她往床上推?!

“你去床上睡。”賀餘生見推不動她,只好作罷,自己往床帳走,抱走一個枕頭,又走回春凳旁。

聞清韶反應過來,攔住了他:“還是你去床上睡吧。”

眼前的郎君高挑削瘦,那紅色吉服襯得修長的頸脖越加蒼白,凸出的喉結似乎脆弱到一捏就碎。

許是因為抱著個枕頭,也許是身體嬌弱,他的腰微微佝僂著,手臂帶出的鋒銳線條在脊背處變得柔和。

倒更像個小孩了。

她忍不住放緩放輕了嗓音,帶著安撫的意味:“春凳冷硬,你身體不好,還是去床上睡吧。”

賀餘生不肯走,手中橫抱著的枕頭往上一提,將那蒼白的臉戳出一道凹陷,看起來更加秀氣可愛了:“有床褥。”

“是啊。”聞清韶見他這般孩子氣,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蓮目彎彎,既柔軟又好看,“那我為什麽不能睡?”

她額前的花鈿閃著細碎的光,擡起的下頜圓潤中帶著一種張力,青蓮般的雙眸專註地看著他,盛滿了此間燈火。

賀餘生低頭看著面前的小娘子,抿著的唇恢覆了一絲血色,額頭卻滲出了細微的汗珠:“就是不能。”

“那你也不能。”她下意識反駁,調皮地眨了眨眼,飽滿的朱唇張合間露出濕潤的紅舌。

賀餘生不說話了,眉眼低垂,神情落寞,像極了浣浣被她欺負後的模樣。

對了,浣浣昨天便送了過來,也不知現在在哪。

“咳咳咳咳——”賀餘生突然咳了起來,弓著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

聞清韶回神,擔憂地扶住他:“你沒事吧?”

賀餘生沖她擺手,另一只隔著枕頭捂著胸口,咳得說不出話來。

聞清韶幹脆握住他擡起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輕柔地拍在他的脊背上,觸感嶙峋,她忍不住抱怨:“身體這麽差,還在這逞英雄。”

賀餘生在她握住自己手的那一剎那,像被觸火了般一縮,卻被她捉了去。

她接著抱怨:“身體都抖成這樣了,還在這跟我爭,要不要請了郎中過來瞧瞧?”

賀餘生緩過來了,臉上漫上病態的血色,嗓音沙啞:“……不用,我沒事。”

說著,他就想掙開她的手,躺到春凳上去。

“你這手長腿長的,可別為難人家一個小小的春凳了。”聞清韶反手一牽,“也別爭了,我們一起睡床上吧。”

末了,她又添一句:“被衾分開蓋便可以了。”

賀餘生沒回話,他脊背崩得硬直,骨頭都在隱隱作痛,但卻仍舊掩蓋不了手上溫熱的觸感。

“二郎,”她回首喊了他一聲,詢問的話語裏飽含無奈,“行嗎?”

他沈默了一會,低聲應了:“嗯。”

聞清韶松了口氣,好像之前擔心同床共枕的人不是她一樣。

罷了,反正真要出點事,就他這樣,也不知是誰欺負誰呢。

“那我們早些休息吧。”她說著,將他摁在床邊坐下,“我去讓濯纓幫我拭臉洗鉛。”

賀餘生卻反握住她的手,總是低垂著的眼此時終於擡起,映著點點燭光:“……我來吧。”

劇烈地咳嗽後,他的嗓音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沙啞,傳入耳中,像是沙礫在敏感的耳垂摩挲,酥酥麻麻。

聞清韶揉了揉耳垂,沒太在意,反而不相信地打量他一眼:“你確定嗎?”

賀餘生不答,放下枕頭站起來,眼睫低下遮住深邃的眼,手上幫她將珠翠、花釵、花鈿一一取下。

頭上一輕,聞清韶才反應過來自己頂了一天這麽重的鳳冠,她扭了扭脖子,發出哢嚓的聲響。

賀餘生手一頓,轉身取了房中早備好了的皂莢,打濕了帕子,專註而輕柔地為她擦掉臉上的鉛粉。

恍惚間,聞清韶又想起小時候他給自己榜頭須的畫面。

她瞧見他臉上明滅跳躍的燭光,心中劃過一絲悵然。

這麽多年,他還真是什麽都沒變,而她……卻已經變得不能再變了。

想到這,她心裏忍不住別扭起來,搶走了那方濕帕:“……我自己來吧。”

說著,她微微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賀餘生還擡著空中的手抖動了一下然後收回,也主動後退了一步,點點了點頭。

兩人各自移開視線,不肯對視,氣氛隱秘而尷尬。

聞清韶擦幹凈了臉後,繞過他去洗帕子,賀餘生垂眼讓開,去搬床褥。

等聞清韶蜷縮在床鋪內側一角時,她已經後悔了,早知如此,她當初就應該堅持自己睡春凳上,現在這樣……兩個人都不自在。

坐在床邊的賀餘生背對著她,取下了簪在頭上的木槿花,脫下了那身紅色吉服,與那青色嫁衣放在了一起,看起來親密至極。

他躺下,身上蓋著另外一床被褥,也蜷縮在床鋪外側的一角,兩個人之間空了大半床鋪。

耳邊是陌生郎君淺淺的呼吸聲,聞清韶本該很警惕,但她還是很快就睡著了,盡管睡得不太安穩。

她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聞清韶翻了個身,秀眉緊鎖,長睫顫動,那些扭曲模糊的黑影再一次出現在她夢裏,譏笑謾罵之聲如蛆附骨。

直到一陣清淡而內斂的香氣襲來,夢中的黑影被日光曝曬化為雲煙,而她的身體卻覺溫暖舒適,眉頭漸展,呼吸也平緩了起來……

賀餘生收回手,燭光隔著床幔照在他臉上,落下一道晃動的暗影,他抵拳無聲地咳了一下。

……

平旦,天微亮。

聞清韶早早就被濯纓喊醒了:“唔,濯纓,讓我再睡會。”

“娘子,該起來了,你今天要去拜堂賞賀。”濯纓無奈地把她扶起來。

聞清韶像是沒骨頭似的靠在她身上,連連打著哈欠,眼角泛著水光。

等濯纓為她穿好衣服時,她腦子才略微清醒過來。

是了,她已經嫁人了,成了別人家的新婦。

“濯纓,小、怎麽沒見到二郎?”她環視一圈,沒見到賀餘生身影,順口問一句,卻在稱呼時卡了一瞬,若無其事改了口。

“郎君早早就起來了,正在外頭等著你呢。”濯纓說。

這倒奇怪,昨夜同榻而眠的人,今早倒是不敢相見了。

聞清韶腹誹歸腹誹,卻沒說出口,要真叫他看見自己這懶骨頭、沒正形的模樣,倒是危險了。

不是她被唾沫淹死、規矩壓死,便是他被滅口了。

濯纓替她梳好新的發髻,鼻子一酸:“娘子以後便梳不了以前那些好看的發髻了。”

聞清韶沈默了一會,才斟酌著笑了一下:“我們濯纓手巧,什麽發髻都能梳得好看。”

“娘子就知道笑話我。”濯纓吸了下鼻子,也笑了,“我這就喊得郎君進來,看娘子還敢再胡說。”

“去吧。”

濯纓見娘子神色自然,便知她和這位郎君相處還算不錯,至少沒鬧不愉快,放下心來。

畢竟,老爺不在,她們又在被人地盤,還是不惹事得好。

聞清韶不知道她的心思,只等她叫了賀餘生進來,乖巧地笑著:“二郎,走吧,我們去拜堂。”

她眼角平直,笑容浮於表面,客套疏離得像是對著一個陌生人。

本來就是陌生人。

賀餘生輕輕點頭,扭頭時,餘光瞥見案上燃了一夜的蠟燭有一根熄了,是右邊那根。

他腳步一頓,拐了個彎到了案旁,將左邊那根蠟燭也吹熄了,才對著她說:“走吧。”

聞清韶一臉茫然莫名,不甚了解地點了頭,跟著他出了房門。

末了,她才從腦海的犄角旮旯裏扒拉出來這混亂匆忙三天裏一些模糊的記憶。

當初倉促待嫁時,教引嬤嬤對她耳提面命的些規矩裏有一個——好像是叫滅燭。

“左燭盡新郎先亡,右燭盡新娘先亡。”

教引嬤嬤蒼老沙啞的聲音仿佛還響在耳側。

“一燭先滅,滅另一燭,意為共生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