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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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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吠

雕花刻獸的長廊裏,聞清韶與賀餘生齊肩並行。

她穿著件紅色褙子,裏頭配了身湖綠衫裙,步態輕盈,搖曳生姿,連頭上那厚重的發髻和繁雜的珠釵也壓不住她渾身的少女氣息。

賀餘生收回偷偷往右邊看的目光,襆頭下泛紅的耳尖隱藏在昏暗的天色中,倒不會再被她瞧見然後笑話了。

濯纓跟在兩人後面,手裏拿著些賞賀用的鞋襪物什,甫一擡頭,便瞧見剛剛那一幕。

她眼睛微亮,目光在自家娘子和新上任的郎君來回打量,得出了郎才女貌的結論。

目前看來,郎君除了病弱寡言並無劣跡,沒關系呀,她家娘子身體好啊,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對,話好像不是這麽說的,不管了,反正很般配就是了。

這是好事。

這樁婚事本就由不得娘子做主,老爺也不在,聞府被抄,無人幫襯,她們在這夫家屋檐頭下住著,自當小心謹慎,免得被人針對、暗地裏使絆子。

但若是郎君對娘子上心,這日子總歸是好過些,也有點盼頭。

濯纓這一天真淺顯的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

聞清韶踏進中堂的那一瞬間,便感受到了一道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或不善、或打量。

她目不斜視,步伐平穩地走向前方盛擺著鏡臺鏡子的桌案,望堂展拜。

做完這一切後,她才慢條斯理地轉身,耳垂掛著的墜子輕輕一晃,更顯其身姿體態娉婷婀娜。

“早些年便聽說聞家的小娘子玉軟花柔、姿態動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說話的是個坐在高堂右側的夫人,氣質富貴慵懶,眼角的細紋藏著些說不清的笑意,不正是敦親王妃。

“瞧瞧,我就說吧,還是宮中的水養人,這模樣比那些貴女也差不了多少,這樁婚事倒是我們二郎攀來的福分。”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可不就是說,她現在可不是個貴女,而是罪女。

敦親王一聽,皺起了眉頭:“怎麽,我敦親王的兒子難不成配不上一個罪女?”

說著,他鷹目擡起一掃,利如刀刃,極具壓迫感。

罪女……

聞清韶指甲掐住手心,面上卻是慢慢扯出一個乖巧的笑容:“阿翁,阿姑說笑呢。”

“能嫁到敦親王府是我的福分。”她接過濯纓手裏的物什,沖二人行拜見禮,“若不是官家垂憐,舅姑仁厚,二郎良善,我如今怕是連個去處都沒有。”

“知道就好。”敦親王臉色好了些許,硬邦邦說了一句。

“這漂亮的小嘴,說出來的話也甜。”敦親王妃笑容不變,接過她呈上來的鞋襪物什,又取了旁邊丫鬟遞上來的彩鍛,“這彩鍛是上元宮宴上官家賞的,極為順滑柔軟,今天就贈與你,拿去裁兩件好看的衣裳。”

“你既喚我一聲阿姑,有什麽需求便只管告訴我,我能幫的上的自然不會不應。”王妃說著,還拉住她的手,神態慈祥,動作親昵,“聽說你母親在你小時候就去世了,是你父親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如今……唉……”

聞清韶反握住她的手,在宮裏這麽多年她可不是白待的,就算腦子不開慧,嘴巴也會說了:“有勞阿姑費心。”

“我七歲入宮,這八年裏,官家、聖人和公主都待我很好。”

“且不說阿爹之罪是否屬實,只說現在,也是官家仁厚,給我許了個好夫家,多了阿翁、阿姑、二郎這樣的親人。”

聽她說完,敦親王面色好轉,敦親王妃仍舊笑眼盈盈:“對了,說起這個,你恐怕還不知道,這賜婚聖旨可是王爺給你求的。”

“原來如此,真不知道怎麽感謝阿翁了。”聞清韶虛假的笑容不變,腦子卻一片空白,雖說官家賜婚就很怪異,但敦親王府求旨她就更想不明白了。

敦親王臉色一瞬間變幻多次,最後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她更覺得奇怪了,看起來王爺也不像自願的。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王妃這般說著,下一瞬,眉眼卻又低落起來,擔憂地看了眼旁邊一直沒說話的賀餘生,“倒是我們家二郎寡言少語,對你就算不是知冷知熱體貼入微,卻也不會生什麽事端,就是這身子骨……唉,還需要你幫忙照顧一二。”

她一說這個,敦親王便濃眉一豎,怒上心頭:“他好好一個兒郎,就該自力更生、頂天立地,還要人家一個小娘子照看,丟不丟人?!”

“王爺息怒。”敦親王妃貼心地為他奉上茶,溫聲勸慰,“這身子骨是從娘胎裏帶來的,又不是二郎能做得了主的。”

“這麽說,還是他那個早死的生母做的孽。”敦親王說著,瞪了眼賀餘生。

賀餘生聞言,身體一僵,本就沒有表情的臉色更是沈了幾分,眼睫低垂蒙上一層陰影,下一瞬,直接擡腳轉身往外走。

“好啊,說他一句都說不得了。”敦親王重重一摔茶盞,也拂袖而去,“身體不好,脾氣挺硬!”

留下王妃和聞清韶面面相覷。

王妃臉上還掛著笑,率先打破平靜:“進門第一天,便叫你看笑話了。”

“無事,都是一家人。”聞清韶也笑,只是功力不比她,顯得有些虛假。

王妃自然瞧出來了,沒點破:“他們父子倆,一個比一個倔,平日裏也是話說不來兩句便吵起來了,我啊,是兩頭忙活兩頭勸。”

“現在好了,二郎那孩子有你幫看著,你若是有什麽不明白的,只管來問我。”

“那真是多謝阿姑了。”聞清韶隨口應著,對方的話恐怕不超過三句是真的,就拿今天的父子不合來看,完全是她一手挑起的。

聞清韶本就無意於與她宅鬥爭權,甚至嫁入敦親王府都並非她本意,只想找機會去查清父親貪汙的真相,對方這個下馬威可真是白費功夫。

“好了,你昨日辛苦,今天又起得這麽早,恐怕也累了。”王妃見她還算乖覺,沒繼續為難她,“早點回去歇著吧。”

“是。”

聞清韶退下了。

濯纓跟在她後面往外走,見四下無人,忍不住問:“王爺和二郎不和?”

恐怕不只王爺,賀餘生顯然和那王妃也不和,倒也正常,畢竟不是生母,說起來,他生母也去世了嗎……

也不知他這麽些年,在這麽個家裏是怎麽過來的?

雜念一閃而過,聞清韶只說:“慎言,王府不比偏殿。”

濯纓噤了聲。

比之來時,已過了近半個時辰,天色大亮,偶有蟬鳴聲響起。

到了院外,便有一丫鬟領著兩人回去,路過庭院長廊時忽聞爭吵辱罵之聲。

聞清韶遠遠看見有幾人行蹤鬼祟,便問那丫鬟:“那些小廝,都是府上的?”

丫鬟眼神躲閃:“對,都、都是大郎院裏的。”

她這心虛什麽……

聞清韶突然想到什麽:“二郎現在在哪?”

丫鬟渾身發抖,滿頭大汗:“二郎,也、也在那裏。”

——

賀餘生此刻正被幾人團團圍住,為首的那人是個風流郎君,看起來不比他年長多少,吊兒郎當地倚在一棵樹下,一幅看好戲的模樣。

氣氛凝滯僵持。

“二郎,你怎麽在這?”

清透的嗓音遠遠傳來,像是湧入幹涸之地的泉水,掃去了賀餘生渾身陰郁的氣息。

“我從中堂走過來,遠遠聽見犬類亂吠之聲,還以為是前天送來府上的浣浣,正趕過來想教訓它一頓呢。”

聞清韶走到賀餘生旁邊,半側的身子擋住他的視線,她看著在場的另一個人,扭頭問他:“二郎,這位是?”

賀餘生抿著蒼白的唇不答,反而上前一步與她並肩。

“你就是聞清韶?”那人自然也聽到她的話,毒蛇般黏膩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視一圈,恨恨一磨牙,“我是敦親王府的世子,也就是他兄長,也是你兄長。”

“兄長好。”聞清韶盈盈一笑,沖他行個禮,“兄長今日可有見過我家浣浣?”

“就是一只小狗,名字叫浣浣,長得不算高大,叫起來卻很兇,叫聲有點像兄長——”

她說著說著,突然捂住嘴巴,做出一幅無措的神情:“啊!我是不是說錯話,我可沒有說兄長是狗的意思,只是確實有點像。”

她無辜地沖賀餘生眨眨眼睛:“二郎,你覺得呢?”

“以前就聽說過你囂張跋扈之名,今日一見,果真伶牙俐齒,見人就咬,看來我這弟弟可是艷福不淺。”賀餘暉氣黑的臉上擠出充滿惡意的笑容,“——你剛剛說小狗。”

“我見過,不過它確實不聽話,昨天跑了。”他繼續說著,笑容放大,嘴角瘋狂上揚,整個人變得趾高氣揚,“我看它被養得膘肥體壯,就這麽兩天應該餓不死,你要不再找找看,沒準就找到了。”

“你!”濯纓臉都被氣紅了,浣浣是一只寵物犬,壓根不會自己找吃的,兩天……

她不敢再想,只能求助的看向聞清韶,“娘子——”

“大哥,你怕不是在開玩笑吧。”聞清韶笑容漸消,“浣浣可是六公主送我的,前天鋪房的時候,更是公主親自派人送來府上,丟了可不太好吧。”

“那我也沒辦法。”賀餘暉雙手一攤,做足了無賴樣,“昨天你們大婚,府裏下人們都忙著,一不留神它就跑了,現在找不到也不能怪我們吧。”

“找沒找,找不找得到可不是由你說了算。”聞清韶一字一頓,一步一停走到他面前,雖是笑著,卻莫名充滿寒意,“找得到要找,找不到也要找,掘地三尺也要找——”

她說著,素手拎起旁邊的花壇,高高提到兩人中間——

下一瞬,纖細的手腕一松,巨大沈重的花壇往地下一咂,發出砰的一聲,差點砸到他的腳!

“不然公主日後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待不起。”

賀餘暉下意識後撤一步,縮了下腳趾,臉色不虞地看著花壇上的裂縫:“……你想找就自己找吧。”

“我可不管。”他說著,領著一眾小廝狼狽離場,好似身後有洪荒猛獸追著他咬。

“洪荒猛獸”本人聞清韶等他走了,笑容便徹底消失了,她轉身看著濯纓,面色焦急擔憂:“濯纓,快派人去找浣浣——”

然後匆匆看向一旁沒說過話的賀餘生:“二郎,你可否幫忙派人去找?”

經過昨晚,他似乎仍舊如幼時般對她溫柔體貼,她以為這種合情合理的請求他必然會答應。

可是,她卻看見他搖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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