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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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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接近那把椅子。◎

弘昀佩服, 這是從這麽久之前就開始謀劃了,從他為她在德妃面前提畫開始,就同樣落到了她的算計和利用裏, “所以即便我敗了, 至少可以借鈕祜祿氏將弘時保住,你給了他們兩道護身符,你就沒想過我……”

長樂微微一笑, 擦去他唇上的血漬, “我雖然害怕歷史重演, 但對你有信心。”

看了眼身邊的男人,她視線在他手腕上的那枚古錢上一落, 想起當日對他說的甜言蜜語。

“唐武宗勵精圖治, 革除弊政,這東西是咱們偶然遇到的,我覺得是一個好的預兆, 希望四爺將來也能做出一番功業。”

他聽罷含笑將她拉入懷中, 愛意萌生, 就像當初一樣。

他不知道, 這既是她的期許,也是……她對他最深的詛咒。

唐武宗吃丹藥而亡,這與他的結局一致,她既然不殺他, 但也不希望他過的舒坦,她要他在重新得到她心的一剎那, 體會驟然失去的痛楚, 她要讓他一輩子都在悔恨中度過, 一想到她就椎心泣血。

長樂收回思緒, 輕描淡寫道:“將他推下水,算是送給你禮物。”

弘昀坐起,怔然。

所以她才會一改態度與他親昵起來,如果他醒來,必然會知道她為了他如何不舍性命地相救,她說過,他這個人雖刻薄,但也愛憎分明,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性子,這樣乍然的“死別”一定會在他心裏狠狠落下一筆。

想到四阿哥這十幾日的歡喜和面上因為重獲愛情而增添的青春之氣,弘昀不由咧唇,這一筆足以劃爛他的心吧,夠狠。

她是懂人心的,這樣綿密不著痕跡地布局,從她拿起畫筆的那一刻開始就在謀算,甚至是這次來江南,也是憑借畫技獲得的機會。

不借助他的手,也不借助四阿哥的力量,而是憑自己,擺脫那個地方。

既然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麽理由阻止,唯有成全。

“孩子我會安頓好。”弘昀從荷包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兩粒藥,“吃了。”

長樂看到他手成了紫色,立刻拉過他的手,“你怎麽了?”

“在裏面待的了,放心,沒事,過陣子就能好。”弘昀不以為意,將藥丸給她,長樂塞進了嘴裏的功夫,他便消失在了眼前,她詫然一瞬,起身環顧四周。

怪不得杜鵑偶然發覺他不見時會那麽恐懼。

才想著呢,下一秒,他又重新出現在她眼前,手裏拿著一個包袱。

他無力地坐在地上,努力控制著手不叫它顫抖,將東西推過去。

長樂打開,裏面包著成衣,有男裝有女裝,還有路引、銀票,一匣子珍珠,銀針器,槍,還有一張蘇州的房契、以及各類藥,甚至還有顏料畫筆,難怪之前總發現顏料莫名其妙的丟失。

她忍不住攥緊了東西,看向他。

弘昀勉力一笑,忍住眼中的潮,“拿上,快走。”

不知道這一分別還能什麽時候再見。

旗人不能隨意出京,她也不會再來京城,這是康熙最後一次南巡,而雍正若如她所說不會下江南,那麽這次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吧。

弘昀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真是夠狠的,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我也能放心。我總怕你吃虧,現在看來,天真的是我。你放心,孩子我會給你照顧好,我死也不會叫他們死。”

“長歡……”

“這房契是胤祿給我辦的,他叫王家人購置下的,我當時借口說你想給在蘇州安家的舅舅添一座院子……”

長樂忽然將他抱住,“海保的妻子是李登雲的逃妾,我救過她。我讓你選那丹珠就為了讓你有個挾制他的把柄。

李登雲此番疏漏必然會叫他厭棄,所以海保會成為他身邊的第一人,如果此人不能為你所用,你可以重新啟用李登雲。

……還有,你要搞的一些發明,怕是需要大量的礦產作為支撐,可是清朝一度禁止開礦采礦,甚至到了要從倭子國進口黃銅來鑄錢的地步……

對采礦持開明態度的是乾隆……還有很多歷史要點,我都給你寫了下來,你記得看,我用的是拼音兼英文……”

……

胤禟沿著河岸尋了整整一日,到天黑下來,渾身給雨水淋得濕透,卻死活沒有找到人,不詳的預感愈來愈強。

白日裏的景象一直縈繞在心頭,他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一想到四哥一家三口全部……他就頓時失了所有的興趣,連這個地方都不愛了。

老天爺你可要保佑四哥三人平平安安,弘昀你可一定要活著。

他們還要一起掙銀子,一起出海呢!

他眼中忽然浮上了眼淚,“弘昀——”他朝著岸邊大喊了一股聲“四哥四嫂!你們在哪兒!快回話!”

胤祿也跟著大喊起來,抹了把臉,不時看看天看看河面,他心口悶的喘不過氣來,如果弘暉和阿媛知道了……

他不敢想下去。

胤禟一夜未歸,帶著人馬舉著火把又帶著人一寸寸地搜查,但還是沒有找到人,他沒有回去,一直忙到了天亮,眨了眨赤紅的眼睛繼續命人搜尋。

一群人從兩邊岸上游搜尋,他則帶著人繼續乘船在中斷搜尋。

他緊緊盯著湖面,眼睛一錯不錯,就希望能瞧見人。

可是他又害怕看見人,萬一有個好歹……

“九爺,九爺!那兒,快看!”一個侍衛叫道,眾人只見岸邊兒的一棵矮矮的歪脖子斜斜樹上掛著一個孩子,半個身子懸空在樹幹上。

李登雲唇顫抖不已,疾呼,“是二阿哥,那衣服是的。”

胤禟眼中迸發狂喜,“快,快將船靠岸!”

越靠近岸邊兒,那孩子的衣服愈發明顯,胤祿大呼,“弘昀,弘昀!弘昀!”

大家急急上了岸,將樹上的人抱下來,胤禟一把將搶過將人放在地上,看到弘昀臉上手上的擦傷,拍了拍他臉蛋,“弘昀,弘昀!”

弘昀在眾人的呼聲中半睜開眼,吃了一夜的雨,他們可算來了,“咳咳咳,咳咳咳——”

“二阿哥醒了,二阿哥醒了!”

“弘昀你還活著,嗚嗚嗚!”一直提著一口氣兒的胤祿此刻泣不成聲,“還好你沒事兒……”

“弘昀你哪兒不舒服,”胤禟摸了摸他肩膀骨骼,沒發覺有錯位的地方,又摸了摸他腿骨,還好還好,只是皮外傷,他忍不住看了眼岸邊那棵樹,這兒距離河中央還是有一定距離的,莫不是有人救下了他將他丟在這兒,“來個人,將二阿哥帶上傳船。”

“我來我來。”胤祿自告奮勇,一把將他背在背上,弘昀咳嗽著打量周圍,“我阿瑪和額娘……我……”

胤禟道:“放心吧,九叔一定將他們找到。”

弘昀哭泣道:“九叔,九叔,我阿瑪額娘……”

“放心,放心。”胤禟不敢將話說死,這麽寬這麽長的河道,他能活著都是幸運了,“快給二阿哥切脈!胤祿你將弘昀送回去,我去找四哥四嫂!”

“好!”

胤禛是在天快要擦黑的時候找到的,人埋在蘆葦蕩裏,被上岸都尋的侍衛們給找到了。

“九爺,四阿哥還有氣息,頭上的傷包紮過,看來是有人救了四阿哥將他丟在了這兒。”

胤禟一把將那侍衛推開,“四哥,四哥!”搖了搖胤禛,見他頭上包著布,上面還有血跡,衣服也破破爛爛的,撕開了好幾個口子,另外便是右手手臂的半截袖子沒了,趕忙道:“快去周圍找側福晉。”

跟隨的太醫道:“九爺,臣給四爺看看傷勢。”

“哎,正是正是!”

胤禟忍不住拍了拍胤禛的臉,不見他有絲毫反應,急得不行,“如何?”

太醫按在他的脈上,擰了擰眉,再三觀察,心裏納罕急了,這水將人沖到這麽遠的地方,竟然沒事兒,只是受了擦傷,怪哉怪哉!

“說話,你要急死人!”胤禟怒道。

太醫趕忙道:“四爺脈象平穩。”他拿出一枚銀針朝著胤禛的人中上一紮,看到他眼皮動了動,大喜道:“醒了醒了。”

“四哥,四哥!”

胤禛睜開眼,無力地看了眼眼前的人,耳邊的呼聲一聲接著一聲,但他只喚了聲“李氏”便再次陷入黑暗中。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快,快將九哥擡上船。”

康熙整整一日沒有睡,左等右等等不來搜人的胤禟,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甚。

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胤禛小時候,想到他辦差的一絲不茍,想到了弘昀,還想到了奮不顧上的李氏。

這個福晉他沒有選錯。

“皇上,皇上!”

屋外的驚呼聲帶著喜悅,康熙心頭的不安暫時驅散,急忙起身出去,就見來稟的人一臉喜色,他看了眼他身後,聲音喑啞,“人呢?”

“皇上,二阿哥找到了!太醫說沒有大礙。”

康熙大喜過望,又趕忙問道:“四阿哥呢,福晉呢?”

侍衛小心翼翼道:“九阿哥帶著去尋了,目前還沒有找到人。”

康熙沈默,看到胤祿急急背著弘昀回來,趕忙上前。

……

胤禛醒的時候看到床邊兒立著幾個人,渙散的眼神閃過迷茫,“你們……”

嗓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劃拉到,生疼生疼的,他一動全身的骨頭就發疼。

太醫趕忙道:“四爺快快躺下別動,四爺渾身都是傷。”

“側福晉呢?”胤禛猛地抓住太醫的胳膊,希冀地質問,“人呢?”

胤祿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四哥,你傷還沒有好呢……”

胤禛眼睛裏面的血絲布滿了眼珠,“你嫂子,她人在哪兒?”

在看到胤祿眼神躲閃,面上竟然是哀傷時,他一把將他推開,下了地,可鞋子怎麽都提不上。

胤祿聽他喉間是一陣陣的急喘聲,帶著幾絲強壓的悲鳴,忍不住道:“九哥還在尋呢,四哥,弘昀都找到了,想來四嫂也沒事兒。”

胤禛手一停,擡眸,“弘昀怎麽了?”

太醫嘆息道:“當日四爺落水,側福晉和弘昀阿哥相繼……相繼營救,阿哥他!”

胤禛耳朵嗡嗡作響,錯亂的意識已叫他聽不完整他們說的話,“弘昀人呢?他在哪兒?”

他想到了那個算命的說弘昀不是長壽數的人,腦子一木,他為什麽要營救?

“他一個孩子你們不叫他待在岸上,為什麽叫他救我!”他高高聲怒斥,無法說出口的悲愴借著弘昀脫口而出,“人呢?我去尋他們母子。”

太醫趕忙將人攔住,“四爺,弘昀阿哥救上來了,人沒事兒!”

門外休息了一日的弘昀走來,“阿瑪——”

胤禛看到他眼睛微亮,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臉,擒住他的肩膀,輕聲問,“你額娘呢?”

弘昀對上他赤紅的眼睛,喉間哽咽,“九叔帶著人在找。”

“我去找,我去。”胤禛將衣架上的衣服隨手扯過,穿上的時候忽然發覺袖子半殘,淡淡地瞧了一眼,直往屋外走。

胤禛執拗著去尋人,即使康熙叱罵,也只說同一句話,“她是為了救了兒臣才落水的,無論是生是死總要看到人才好。”

“朕已經命人去找了,你才回來,身子還虛著呢。”

“兒臣無礙。”胤禛道:“兒臣不能丟下一個舍命相救的人,何況,她還是兒臣的內眷,弘昀的額娘。”

康熙從他平靜無波的面上滑過,忍不住安慰可也知道李氏只怕兇多吉少,畢竟這已經是侍衛找的第三日了,當日的水那麽湍急,道:“讓侍衛去找。”

“兒臣不去不放心。”胤禛執拗。

胤祿忍不住道:“汗阿瑪,要不就讓四哥去吧。”

康熙擰眉,無奈,既慶幸他和弘昀無事,也十分惋惜李氏的才華,“去吧去吧。”

胤禛應下恭敬離開,這找就找了整整三日。

胤禛從找到弘昀的地方和他被找到的地方反覆推演,如果有人救了他,不應該沒有救下她。

她會去哪裏?

他沒有想過,他們有可被水沖散,她抓他抓得很緊,看他手背上的傷就知道了。

一連尋了三日,全城都在打聽,可是依舊沒有尋到半點她的消息,在宿遷所廢時間過久,康熙聽到李氏依舊沒有找到不免可惜萬分,李氏……怕是回不來了。

不能耗下去了,他也不可能由著胤禛胡來,下令各宿遷以及下游的知府繼續尋找,而他們必須要回京了。

胤禛請康熙先回,他在宿遷再尋一陣子,康熙不滿他為了一個女人如此,但想到弘昀掩面啼哭實在不忍,這孩子赤誠至孝,非一般孩童可比,他的母親雖是女子卻也才藝超拔,忠勇果敢,想到後宮中妃嬪誇讚,太後也愛惜她,不由更覺可惜!

天嫉英才!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爽快道:“好,朕答應你,給你十天的時間,十天若是找不到,就不能再強求了。”

胤禛掀袍跪在地上,平靜道,“兒臣謝汗阿瑪。”

……

弘昀看著不眠不休尋人的男人,忍不住想,看他這樣子不是沒有感情,所以上輩子的時候他到底做了什麽。

他跟在他左右,他不睡他也不睡,他要表現得悲痛萬分,要做好最後一步。

一日,他迷迷糊糊在船上睡著,忽然聽見耳邊有哭聲,醒時發現胤禛正抱著他,在啜泣,他的眼淚打濕了他肩頭。

哭聲悲愴,難以抑制。

“阿瑪……”

“她不會死的,是不是。”

弘昀淚落,沒有說話,日子匆匆而逝,像是被無情吹落的秋葉。

十日過去,十五日過去,二十日過去,還在回京路上的康熙命人發詔書催促胤禛啟程。

離開的那日,胤禛很平靜,只是去他之前落水的地方看了一眼,望著那江面不知道在想什麽,弘昀上前,他說,“給你額娘磕個頭。

弘昀對著江面大喊了一句,“額娘你快回來——別不要我!”

胤禛忽然想到小時候德妃來看他的時候,常常匆匆一眼便急急離開,他知道她是他的生母後,忍不住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渴望親昵,追在她後面,“額娘,你什麽時候帶我走!”

他望了望天,天空碧藍,天公不作美,沒有將這樣的好日子留給那一日,他摸了摸弘昀的頭,沒有一絲情緒,“沒事兒,日後有阿瑪在。”

……

八月的時候,宿遷那邊兒傳來消息,說是在水中打撈到幾具女子的屍體,其中一個與側福晉十分像,胤禛叫人打聽了面目特征,衣服及身上的遺物,認定不是。

可到九月的時候,宿遷那邊兒有人在下游找到了一件破爛的旗袍,有官員認出正是側福晉那時穿過的。

這幾乎可以認定人被沖到了更遠的地方。

康熙惋惜之下,下令擡高這場喪事的規格,一應按照福晉之禮操辦。

眾人在知道四阿哥的側福晉縱身跳河救他的事跡後,皆忍不住的感嘆,這樣的女子夫覆何求。

府中在早秋裏霎時一片素白,像是迎來了早冬。

阿媛哭得暈厥過去,弘時泣不成聲,他已經能記得事兒了,在鈕祜祿氏的懷裏不停地哭嚎,“額娘,額娘——”

鈕祜祿氏眼中含淚,忍不住安撫,怎麽好好的人出去一趟變成這樣了。

福晉看著那黝黑的棺木,失神良久,李氏,就這麽沒了?

她時常緊握戒備的拳似乎在這一刻可以松開了,莫名快意的同時,也忍不住覺得空落落的,她眼中閃過一絲冷嘲,難道這是受氣受上癮了?

胤禛全程沒有什麽表情,只是默然地看著這場喪事。

仿佛這是別人的喪事,凡有人對他說節哀,他只說:“人沒找到呢。”

老九和十四聽到這話借默然不敢說話,四哥這是壓根兒沒從那場意外中走出來,對他同情更甚,也忍不住感嘆他的深情。

十四靠在一棵大樹邊兒上,忍不住嘆息,“怎麽好好的發生這樣的事兒,當時難道沒有侍衛嗎?”

胤禟做為親歷人已經給他說了好多遍了,也知道他這麽說是處於對四嫂的惋惜,只說了一句,“世事無常。”

“你聽見四哥說的沒有。”

胤禟蹲在地上,這幾個月忙前忙後,加上日日為銀子擔憂,他瘦了許多,連帶著臉都露出一點俊秀來,“四哥真情誼深重,往日還是小瞧了四哥。”

“是。”十四是極敬佩這位四嫂的,一事牛痘的事兒,一是她將太子打了一頓,著實叫人敬佩,“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

康熙四十七年轉瞬而來,康熙因為憐惜阿媛弘昀三姐弟失母,下旨將弘昀帶到宮裏,因為此前的好印象,加上長樂做出的貢獻,所以弘昀和弘皙一樣在他身邊受教。

在胤禛的請求下,撫養弘時的鈕祜祿氏提被封為了側福晉。

這是弘昀向胤禛請求的,也是長樂的願望,唯有如此,孩子才不會交給其他人。

不論鈕祜祿日後會不會得寵,但有一層養育之恩,他再籌謀一番,弘時會過得比以往好。

弘暉看著日益沈默的弟弟,頗為憐惜,雖然額娘與側福晉不甚和睦,但側福晉是救了阿瑪的人,而且這樣的不顧生死,實在是他人所不能做到的,無論如何,他都有一份敬意在。

更何況,他也有母親,生離已叫人悲傷,而死別卻是此生此世都見不到了。

“弘昀……節哀。”

弘昀淡淡一笑,道:“好。”

弘暉抱了抱他,“日後,我和姐姐照顧你。”

“好。”弘昀拍拍他的肩膀,這份好意他記下了,現在要做的事,是將阿媛的身子調理好,她悲傷太過,昏厥了好幾次。

如今來了宮裏也好,可以抽空見她,照顧她了,長樂的囑托他會做到的。

這是他第三次近距離地接近帝王,也接近……那把椅子。

雖然只是物理上的距離上,但也足以叫弘昀生出更多的希望來,不過他並沒有立刻表露自己的聰慧,而是慎之又慎,除了眾所周知的算學,其餘不顯露絲毫,有弘皙在側,他絕不多說一句,絕不搶風頭顯耀自己,從王公大臣到宮中的太監皆有禮有度。

一日他讀完書在乾清宮裏觀察日晷,身後忽然投下一道身影,弘昀扭頭,看見人,一拱手,笑道:“馬齊大人。”

馬齊態度溫和,也連連拱手道:“阿哥吉祥。”

“大人是找皇瑪法議事的吧?皇瑪法在西暖閣裏呢。”

馬齊笑道:“已經議完事了,正要出宮呢。”

弘昀果然瞧見大臣們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笑道,“那馬齊大人走好。”

馬齊眼中帶著幾分笑,道:“阿哥這是在看日晷。”

“是。”弘昀指了指上面的時辰道:“這東西真有趣。”

馬齊連連點頭,說起之前的事兒,“阿哥可還記得上次說的有個傳教士的事兒?”

弘昀詫異他同他提起這事兒,馬齊笑道:“遣使而來的諸國沒提到西洋諸國的作亂。”

弘昀笑瞇瞇道:“不對。”

馬齊蹙眉,弘昀問道:“大人可有聽過明末倭寇襲擾江南的事兒可有聽過?”

“自然,但那時明末,他們何敢再來。”

“荷蘭□□的事兒可有聽過?”

馬齊道,“我們與荷蘭交過手,他們被打敗了。”

弘昀繼續道:“臺灣背靠我們自然如此,可若西洋的船炮對付到這些國家,他們能抵抗嗎?或占領他們的土地,或貿易以窮民,不知多少年可以對付我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過一二代之事。”

馬齊猛地瞇眸,“阿哥說笑了吧,這麽遠的事兒……”

“遠嗎?”弘昀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算算所有王朝的年限,就知道,不遠了。”

馬齊臉色頓變,沒想到他敢說這樣的話,“你……”

“馬大人有一劫,好好應對吧。”

馬齊攔住他,“什麽意思?還請阿哥言明。”

弘昀笑,“你很快就知道了,這事兒你若是上心,或許可以叫你翻盤也說不準呢。”

馬齊不解,也著實對這個阿哥開了眼了,到底什麽意思?

這些話是四阿哥教他的嗎?可是,四阿哥平庸,在眾位阿哥中並不顯。

還是說這位阿哥聽到了什麽風聲,畢竟他可是在皇上跟前走動呢,這事兒叫馬齊百思不得其解,好幾次想要尋人問個清楚可是就是沒有找到機會。

在正月將過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幾乎便是馬齊政治生涯中最大的一次挫敗。

此事便與康熙命人推舉太子人選有關,馬齊站在了胤禩一面,康熙大怒,命人將馬齊革職鎖拿,交給老八看管,連帶著他的兄弟李榮保和馬武都受了牽連。

這期間,胤禟也偷偷摸摸地來找過他,硬要他繼續寫新書,胤禟苦口婆心道:“我也不是為了錢財,你是知道的,咱們的鋪子都開到了江南各省,這書幾乎傳的到處是,就因為你這一年都沒寫書的緣故,一些人開始假冒你的身份寫書了,結果招來許多人的罵呢,你快想想辦法。”

弘昀實在是不想繼續寫下去了,胤禟虎著臉道:“你別忘了還要還我銀子呢,我給你分賬的時候,可沒有從裏面扣你的銀子,是不是可以還我了。”

哼他人在宮裏,看他從哪兒弄銀子去,他若是執意借此劃清界限,那麽就別怪他同四哥打小報告。

弘昀只能應下,順便問了一下朝堂中的事兒,“我聽宮人們議論說皇上有覆立太子。”

胤禟眉心多了幾分煩躁,“是,八哥還被訓斥了。”

弘昀立刻想到了長樂給他講述的歷史軌跡,太子被廢以後,胤禔胤禩先後被康熙忌憚,胤禩因此丟了貝勒之位,更失了聖心。

而如今這幅畫面開始真實地展現在他面前。

弘昀很想知道真實的畫面是怎樣的,畢竟歷史已經變了不少,至少太子被廢就提前了兩年。

弘昀不知道的是,康熙將弘皙帶在身邊的舉動刺激到了一些人,那些大臣對儲君之位躁動不安,屢次諫言重新立太子,康熙可謂不勝其擾,他這一年多來沒有一日安心過,總不免想起赫舍裏皇後還有孝莊,時常夢見她二人哭泣不語。

康熙只能召見對嫡長子制十分擁護的漢大臣李光地等人,幾番暗示他們提出覆立太子,並且十分篤定太子只是被胤禔魘鎮的緣故所以才發瘋似的持刀入乾清宮。

李光地對這個答案當然不願意承認,也知道皇上是在找借口罷了,在最後一次被康熙召詢後,李光地默認了康熙的說法,認為人難免犯錯,犯了錯以後還是可以改好的。

康熙對此此番義理的研討交流十分滿意,而且這幾日太子也命人傳話認錯,對之前做下的事悉數認下,唯不認眾人所說的他有謀逆之心。

而難得的是胤禛也為其保奏此事,康熙為此愈發愛重胤禛,也有信心太子一定能改好。

康熙幾次在朝堂上提到赫舍裏皇後和孝莊,為了做好覆立太子的輿論準備,還特意召見了太子的老師王掞,王掞本就對太子被廢不甚滿意,所以也有此心,正可謂是一拍即合。

可是沒想到的是,事情在如此安排之下竟然還是出了差錯。

康熙在內堂之中命大臣自行推選太子,眾人在一陣商議中給出了一份折子,折子送來的時候,康熙竟然在上面看到了另一個答案。

老八,八阿哥?!

看到胤禩的名字時,他赫然發怒,明明敲打過老八,可沒想到這麽多人舉薦他,而且是齊刷刷地保舉,這一幕叫康熙大為光火,也面上無光至極,頓時認定,老八在結黨。

他也十分詫異李光地等人居然沒有提到太子,明明之前做過他們的工作,也對他們暗示過,可是沒想到事情居然脫離了他的掌控,他哪裏知道李光地本身作為一個漢臣根本就沒想過參與到皇家的事兒中去,反正漢臣時常受忌憚,既如此,他幹嘛要摻和到這裏的事兒這去。

於是康熙只能命眾人重新選一次。

可沒想到大臣頑固到一致選老八,這事兒深深地刺激了康熙,康熙顧不得安坐在內堂裏,闊步來到了外堂中,對著眾人一頓怒斥,佟國維當即聲嘲諷起康熙說話不算數,康熙與之吵了一架,十分下不來臺面,當即解除了佟國維繼續在禦前行走的權力。

對著胤禩更是高聲怒斥,罵他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只知邀買人心,老八被他一頓臭罵罵的臉都沒了血色,走出皇宮的時候腳步虛浮,回府後便郁郁了數日。

老九幾人聽了這事兒以後,紛紛來安慰,十四十分不忍,仗義的邀請幾人一同為老八保奏,還拿出了毒藥,做了最壞的打算。

老九和老十吃了一驚,“你這是做什麽?”

十四道:“八哥與我們關系最好,如今汗阿瑪將他認定為奸人,如果我們不為他保奏,還有誰會為他出頭。”

可是老九老十這一年裏忙得團團轉,因為江南一事,康熙十分看重老九的能耐,認為他還是可以委以大任的,所以給了他內務府的一項差事,而老十那裏在蒙古事物也做的很有成就感,兩人不太想死。

所以十四是怎麽了,在衙門裏不痛快嗎,要這麽找死。

十四詫異地看著兩人,“你們什麽意思,為什麽不說話?”

老九欲言又止道:“你這不是逼迫汗阿瑪嗎?你這樣只會讓八哥處境更艱難。”

弘昀給他悄悄分析過,說皇上心情不好,本就因為大臣們聯合一處而心煩,若是皇子們也給他添堵,必然會被認為是在結黨,史書這結黨可沒有好下場,並且皇上一定認為他們不孝,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蟄伏,以待日後。

胤禟對此十分同意,也樂得有弘昀這麽個耳報神,他對汗阿瑪鐵了心的要立太子而感到失望,但是現在要做的事兒是保存實力。

所以胤禟堅決不同意,趕忙勸十四,“你就不要添亂了,當務之急是叫汗阿瑪消氣兒。”

“那八哥那裏……”

“我們多寬慰,”老九出主意道:“汗阿瑪那裏咱們多孝敬吧,等到汗阿瑪氣消了,咱們再提這事兒。”

十四發急,“眼看八哥都要被鎖拿了,你說這些有何用。”

“你現在去,那就是結黨,你這不是火上澆油嗎。”胤禟說了許多狠話,十四這才打消這個想法。

十四在挨了一通罵後來到四哥府上求安慰,胤禛也將他罵了一頓,說他是大不孝之人,還說要去告訴德妃。

十四嚇得夠嗆,連忙說絕不如此,再不如此,做了一番保證後,為老八保舉這事兒暫停了。

於是史書中轟轟烈烈為老八飲藥赴死的保奏就這麽沒了,弘昀後來再聽到胤禟說起這事兒的時候忍不住將他誇了一頓,認為他真的愈發有了謀略。

胤禟樂顛顛的拿著稿子出宮了。

而康熙因為眾人推舉皇太子之事氣得夠嗆,一連好幾天沒吃好飯。

才關起來一個胤禔又出來了一個老八,想到太子受的彈壓他愈發覺得有覆立太子的必要。

在連續活動了幾個月後,康熙在六月份的時候終於正式宣布,覆立二阿哥胤礽的太子之位,只是雖然覆立了太子卻還沒有祭天,只給了太子冊寶而已。

還將太子壓在朝廷上,讓他當著群臣的面保證一定會改,並且絕不會對之前彈劾他的大臣報覆。

胤礽誠意滿滿,句句都應。

可越是如此,大臣們就越是不安,沒搞錯吧,如果太子真有一天登了基還能放過他們?

皇上是不是將事情想得太好了些。

大臣們見康熙執意如此,只能壓下心中的惶恐與不滿,繼續等待時機。

康熙完成了這件大事兒心裏十分高興,大約到中旬的時候就帶著太子去了鞏華城,那兒是赫舍裏皇後梓宮所在的地方。

折返是在六月二十日。

而在同一時間,為了安撫其餘眾皇子,康熙下令大封皇子,恢覆了胤禩的貝勒之位,老三,胤禛、老五均封為了親王,老七老十被封為了郡王,而老九因為此前多有出力叫康熙看到了他的才能,居然破格將他封為了貝勒,十四也從貝子晉為了貝勒,兩人都有點懵。

他們也是貝勒了?

這下尷尬了,那他們豈不是與八哥平起平坐了?

兩人心思各異,在十二都被封為貝子後,十三卻絲毫沒有動靜,康熙像是將這個從前喜愛的兒子徹底忘記了一般,胤禛將這一切看在眼裏,謀劃去奪去十三府中走動。

畢竟太子還要重仰賴他,有這樣一個太子親信與自己關系好,豈不是可以對太子的舉動一清二楚,他們的作用不亞於老九老十之於老八……

胤禛摸了下手腕上的那枚古錢。

六月天氣正是熱得沒法在宮裏待著的時候。

這日,下了早朝,康熙來懋勤殿考較弘昀和弘皙學問,考察完後,康熙分別讚了一句,瞧見弘昀寫的字,道:“字怎麽寫成這個樣子,浮皮潦草,似有急事一般。”

說著康熙握著他的手,將他圈在懷裏,帶著他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你阿瑪說你在家中時就不好好習字,不如朕給你找個好師傅。”

弘昀低聲道:“謝皇瑪法。”

康熙見他不似以前活潑可愛,反而像是一瞬間長大了一樣,不免聯想到他去世的母親,摸了摸他的頭,十分愛憐。

若說康熙對弘皙是因為太子的緣故,那麽對弘昀則是真真正正的喜愛,愛其聰慧,愛其善良,更愛他至孝,尤其是江南舍身救父母的那一幕,叫康熙永生難忘,這也是給李氏超越規格下葬的原因之一。

他視線落到他旁的草紙上,“誒”了一聲,拿起來翻看了幾眼,道:“這是什麽?全是西洋的數字?”

“是。”弘昀笑了笑道:“孫兒給弘時做的習題本。”

“習題本?”

弘昀道:“是,前幾張是十以內的加減法,後面幾張是一百以內的加減法,還有一些是乘除,給他弄出來一些習題,反覆鞏固,等下個月孫兒回府,可以讓府中的先生教他讀書。”

康熙不住點頭,看到最後面幾張類似目錄一樣的東西,發現每一部分的只是都是循序漸進的,而且後面的內容多數時候會勾連前面的內容,這已經不僅僅是什麽習題本了,而是有章法的在編書了,“這是你想出來的法子?”

“胡亂想的。”

“朕覺得此法甚好,有循序漸進之效。”

“還要邊教便總結和改善才成,這些只是暫時弄出來的東西。”

康熙見他很有想法十分滿意,“只是這滿篇的西洋數字,實在是……”

“這瞧著是西洋數字,但也可以稱作是數學語言。”

數學語言,康熙琢磨這幾個字。

“每一個符號代表一種意義,就像我們看到的文字代表一定的意思一般,而這些符號專用於數學中,所以稱之為數學語言,數學作為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值得擁有自己的語言,而且應當越簡化也容易書寫和傳播,而西洋的這些符號孫兒覺得極好。”

一邊兒的弘皙笑道:“咱們有自己的語言,為什麽非得用西洋的語言。”

“先祖造字,這些符號便是數學世界的字,意義一般無二,只要方便運用就好。”

弘皙道:“你弄的這些沒有一個人懂。”

“學問是學出來的,既然我們能學會數千年的語言文字,為什麽不相信我們也可以從頭開始學習一門新的東西,不應小瞧自己,應當要有信心。”弘昀道。

弘皙道:“大家都用一種文字,也沒見礙著什麽事兒了,你何必故弄玄虛。”

康熙含笑而立,聽兩個孩子爭辯,弘昀瞧出康熙是感興趣的,道:“語言文字是為了便捷記載,也是為了便於傳播,為何要舍近求遠呢。”

“那些符號眾人皆不知,這才是舍近求遠。”

“磨刀不誤砍柴工,若要入此門,豈能因一時之困難而退縮,學的人多了,這就不會陌生。”

“皇瑪法我覺得咱們自己的文字就不錯,為何非要學西洋的。”

康熙含笑道:“若是因為便捷呢?”

弘皙察覺到皇瑪法對弘昀的認可,心中不滿愈甚,“可若是因此而妨害了咱們清語的承襲如何是好。”

“清語既讀又說又寫,並不妨礙這些。”康熙一直對西洋文學心存好感,看向弘昀道:“既然你喜歡編,那就試試看,朕倒要看看你最後能弄出什麽來,只是不能耽擱你的其他學問。”

康熙忽然想到了胤禛說的有關這孩子的八字,忍不住道:“不可過分耗費心力,不如就算了。”

康熙實在是喜歡他,也十分理解胤禛的想法,“要不算了吧。”

弘皙聽到這樣的話,實在想不通皇瑪法居然對弘昀如此偏愛,愛到了這樣呵護的地步,他嫉妒得簡直發狂。

之前阿瑪被廢的時候,叔伯們冷待,王公大臣們看好戲,兄弟們或幸災樂禍或同情憐憫的樣子,他都記在心裏,現在阿瑪都重新覆立了,可又多出了一個被皇瑪法十分疼愛的弘昀,這叫他如何能忍。

他心中打定了一個主意。

作者有話說:

為了給老八保奏,拿毒藥願與之俱死的實際是老九,老九仗義,甚至很聰明,讓性格較為沖動的十四為老八保奏,十四還差點被康熙拿刀砍了,還好被老五一把抱住了,這事兒以後,康熙還是喜歡十四的。

今天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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