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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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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梅

連日來,我陪在趙政的身邊。

努力忘記自己的身份,不去理會他的臣子和他的女人們向我投來的各式目光。

我的眼裏只有他,只看得見他。

我默默地看著他。

看著他的悲傷,他的內疚,他的悔恨,我的心也隨著他低迷的情緒,變得沈郁壓抑。

他數次在無人之處握緊我的手,他的手時而火般炙熱,時而冰般寒涼,無論冷暖,無一例外的是從他掌中傳來的隱隱戰栗。

冷霸如他,面對失母之痛,亦如常人脆弱,只不過他的脆弱只有我看得到。

“有你在,真好。”他不止一次對我如是低喟。

我不知該說什麽,這時,任何言語的慰藉都是那麽的蒼白無力,而我也始終無法真正忘懷彼此的身份。

所以,我不能,也不會對他說什麽,所以,我唯一能為他作到的,就是默默地陪伴在他身邊,如果,這樣可以稍減他的痛楚。

“我想抱抱你,”他暗夜般幽深的眼底,閃動著無聲地渴望,“別拒絕我,好嗎?”

我望著他,片刻垂下眼,他眼底哀哀的波光,令我無力招架。幾乎就在同時,我深深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溫暖令我幾欲落淚,那溫暖令我生出若可多停駐片刻,哪怕失去性命亦再所不惜的荒唐之念。

那溫暖中似有遙遠前塵撲面而來,“我……想抱抱你,可、可以嗎?”腦海中,“他”的聲音幽幽響起,一樣的深情款款,不一樣的是後者多了一絲含羞的靦腆。

又來了,我深感無力。

我已無力再去探究“他”到底是誰,又為何與趙政如此相象?對我而言,這些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我,正置身於深愛我的男人的懷抱之中,重要的是他的懷抱讓我深感幸福與溫暖。

原諒我,我的親人們,我為我的感受深感可恥,可是,這就是我此時最真實的感受,我無法欺騙自己。

我沈默地一任他緊緊地擁著我,緊到我幾欲不能呼吸,我慢慢地伸手攀上他的背,輕輕地回擁住他。他的身體一震,緊接而來的是更為用力的擁抱。

“我喘不上氣了。”我掙紮著為自己爭取著呼吸空間。

他稍稍將我從懷中拉出,含笑望我,歉意,得意,快意在他眼中交相輝映,映亮他無比憔悴,卻依然無比英俊的臉。

我迷失在他波光瀲灩的眸中。

這一刻,我的眼裏,心裏,只有他。

這一刻,我想我是真的忘了,忘了國仇,忘了家恨,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小昭死了。

死在太後大殮之夜。

那天,陪著趙政忙完了太後的大殮已是傍晚,我讓人帶著參加喪儀的小昭先行回宮。

整整一天未進水米,莫說小孩子,就連我也有些支撐不住。所以,我要人帶著他先回了。

我一直未送小昭回他的居所,因為實在太喜歡他了,他與我也十分投緣,而趙政也默許了讓他留下來。

開始,小昭叫我“夫人”,我要他叫我“姑姑”。他不解,當我告訴他我曾有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侄兒時,小昭撲閃著亮亮的大眼看我片刻,象是明白了什麽,不再追問,從那一刻起,他一直叫我“姑姑”。

小昭,你是不是猜到姑姑再也見不到自己的侄兒,所以,你願意作姑姑的侄兒,來分減姑姑思念親人的憂傷?

你真是個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小昭是我在秦宮中唯一的快樂之源,是除去我永巷中的族人外,支撐我活下去的僅存理由。我曾想,就這樣照顧他,伴著他長大,盡管我不知自己的生命會在何時戛然而止,可是在它結束前,我想照顧這孩子,我想盡我所能地為他遮風蔽雨,他還那麽小,無助又可憐。

夜半,我從劇痛中醒來。

周身上下,裏裏外外,如墜刀山,如墮火海。每寸肌膚如被火焚,五臟六腑似被利器恣意刮絞,生不如死大抵就是這般滋味吧。

我在這生不如死的疼痛中苦苦掙紮,想要喚人進來,嗓子裏卻象燃了一把火,灼痛非常,竟是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巨痛中陷入無邊的黑暗。

我緩緩睜開眼,看見宮人驚喜的臉。

“夫人醒了!夫人醒了!”那人邊喊邊向外疾行而去。

我木然地看著她的背影,腦中一片空白。我是怎麽了?片刻之後,進來幾名醫官模樣的人,一個個面帶忐忑。

我猛然記起昨夜的痛苦折磨,我生病了嗎?欲待開口尋問,卻驚覺我已失聲。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啊,啊……

我到底怎麽了?

啊,啊……

還是說不出話來。

腦中似有驚雷轟然炸響,炸飛我全部的鎮定,全部的思緒。

不!不會的!不可能!

我不顧一切地想要從床上坐起,稍動便覺天旋地轉,幾乎從床上直跌下去,一雙大手,在千鈞一發之際,分開眾人接住了我。

我擡眼,撞進趙政幽深眼底。

他的臉看上去似比前幾日更為憔悴,明顯的消瘦,驚懼,擔憂在他眼中此起彼伏。

我看著他,一瞬,淚如雨下。說不清是怎樣幽微覆雜的心情。他的憔悴,他的消瘦,他的眼神,我的嗓子……

我象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般,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放聲大哭。他展臂將我攬入懷中,手不住地在我背上輕拍。

當我終於止了哭聲,他安頓我重新躺下,一轉臉沈聲喝令跪在一旁的禦醫們上前診視。一番診視後,禦醫得出結論:從脈象上看,我的身體已無大礙,體內之毒也解去十之八九,只需加以時日調養,定可恢覆如初。”

我中毒了?昨夜的那般折磨卻是因為中毒?難道我的嗓子也是因為中毒之故?我怎會中毒?

我扯扯坐在床頭的趙政的袖子,他轉過頭來看我,我指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跪在地上的禦醫們。

趙政的眉頭,因了我的動作,驀地一擰,“你的嗓子?”

我看著他,眼淚不斷掉下來。

“她的嗓子怎麽了?”趙政的聲音陡然拔高。

幾名禦醫戰栗著趴在地上,垂著頭,偷偷地用目光作簡短交流後,其中一名哆哆嗦嗦地回覆道,“啟奏陛下,夫人之疾以臣等看來,多半是因夫人體內之毒上攻於喉,郁積不發所致,須以解毒之藥祛之,並輔以扶正之藥固補元氣,加以時日調養,定可恢覆。”

趙政霍地一下站起來,大步走到那幾個禦醫面前站定,雙手負於身後,一聲冷哼,“加以時日!加以時日!除了會說‘加以時日’你們這群廢物還會說什麽?!十日之內,寡人要聽到她的聲音,不然——”他拖長了聲音,卻沒再說下去。

“臣等當竭盡駑馬之力。”剛才應話的那個禦醫伏在地上,不住地叩頭,嗓音已然抖得變了調。

“臣等當竭盡駑馬之力。”其他的禦醫亦從旁疊聲附和。

“住口”趙政一所斷喝打斷他們,“寡人要的不是這些沒有的廢話,十日之內,爾等若醫不好她的嗓子,定斬不饒!”

“是,是,是,臣等將竭盡……”禦醫們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渾身觳觫。

“退下!”趙政不耐煩地一甩袍袖。

眾禦醫喏喏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室中只剩我和他,我望著他,等著他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中毒了,”他看我片刻輕嘆道,“還有,”他頓了頓,似有難言之隱,末了,他嘆了口氣,眼中,憂傷一閃而過,“小昭……死了。”

什麽?

我怔怔望他,你說什麽?誰死了?

他無語望我,片刻後,又是一聲嘆息。

這一嘆不啻晴空霹靂,一時之間,我只覺氣血上湧,天旋地轉。

你騙我!我驚惶失措地抓著他的胳膊,仔細地審視他的眼,想在他眼中找到玩笑的蛛絲馬跡。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吧?是吧?為什麽要開這麽可怕的玩笑?

“是真的。”他瞅著我,神色黯然。

不——不是真的!你一定是在騙我!我一眨不眨地瞪著他,把剛才的話收回去,快說那不是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小昭怎麽會死,我昨晚回來時還去看過他,那時,他還安然地睡在床上,他怎麽會死!

我不信,一定是你在騙我!為什麽要詛咒那孩子,他是你的孩子啊,你真是太可惡了!

“你聽清楚了,”他眉頭微擰,神色沈重地反按住我的胳膊,一字一句道,“小昭死了,那孩子死了,四天前就死了,已經下葬了。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的話如柄柄利刃,一下下戳刺在我心上,戳出孔孔深洞,刺出滴滴鮮血。

心,疼得揪成一團,淚,崩落如洪。那孩子真的不在了嗎?已經下葬了?在親眼確認之前,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我掙紮著想要下地,他也不讓。我拼了全身的力氣,不屈不撓,終於,他嘆息一聲,無奈讓步。

小昭的寢房冷冷清清,空無一人。

我跌跌撞撞地撲到他床前,床上寢具一新,被褥,枕席均不是小昭曾用過的那套。

小昭,你真的不在了嗎?跌坐在冰冷床沿,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撫摸著冰冷的被褥,我仿佛又觸到了小昭溫暖的小小身軀,仿佛又看見他在聽到我的誇獎後,無限靦腆又帶著小小的得意窩在我懷裏抿了嘴無聲地笑,仿佛又聽到他一聲聲甜甜糯糯,無限親密,無限依戀地叫著我“姑姑”。

小昭,姑姑來了,姑姑來看你了,可是你在哪兒?

很久以後,我擡起頭,看向一直無聲地站在我身旁的男人。

“他同你一般中了毒,不過他中的毒比你深太多,發現時早已氣絕多時。”

他似讀懂我的目光,慢慢道來,“禦醫在你和小昭吃過的點心中,發現了劇毒。”

點心裏有毒?我不大相信,慶元宮中的所有食物均為本宮中廚人親制,每晚,我都要廚人作幾樣小點心,作為我和小昭的夜宵。吃了這許久不見中毒,怎麽單單這次就中毒了?是廚人有意投毒嗎?

我與他們無冤無仇,自問平日裏待他們不薄,他們沒有理由要加害於我,就算要害我,小昭呢,他只是個孩子,他又招誰惹誰了?

趙政說小昭是四天前下葬的,這樣說來,我最少昏迷四天了,看來,這毒藥的毒性還真夠毒辣。

是誰?到底是誰要害我和那孩子?我們招惹到了誰?小昭不過是個失了母親,又不受父親重視的可憐小孩;我不過是個流離他鄉,朝不慮夕的亡國之人。

不過,也許我招惹到了太多的人。

我猛然想起除夕之夜,步雲殿上一雙雙妒恨交織的眼,是因為趙政對我的青睞,才招致了這場飛來橫禍嗎?

是這樣嗎?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它理由。

趙政長噓一口氣,“所幸你中毒不深,不然……”

不然,我就會象小昭一樣,是嗎?

我記起那天從趙政之處回來後去看小昭,看到他房間的案上擺著空了半盤的點心。

心猛地一抖。

當日我因為心情不好,加之疲乏無甚胃口,回到自己的寢房後,只匆匆吃了一塊點心,而且還只是咬了一小口就沒有再吃。

一小口就已讓我昏迷四日,何況小昭一個小小孩童,何況他吃了半盤!

我想起毒發之時的百般煎熬,小昭當時又受了多少折磨!心被人大力揉絞般痛不可抑。

我不能,不忍,不敢再想下去,我只覺遍體生寒。

半月之後,除了嗓子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的身體已基本痊愈。

那天,我再次來到小昭的寢房,自毒發醒來後來過一次,半月來我未再踏入這間屋子半步,生怕睹物思人,而今,置身其中,不僅悲從中來。

屋裏到處都是那孩子的影子。

窗前的幾,他曾伏在那裏認真讀書;北面的床,他曾在臥於其上安然入眠……

我流戀地掃視著屋裏的一切,目光停在墻上掛著的一柄小劍之上,那並非真的寶劍,只是一柄由桃木做成的小孩子的玩具而已,是小昭的寶貝。

我夢游般走過去,靜靜地摘下那把劍,托在手中,寸寸撫摩。

小昭的臉漸漸從劍上生出來,他先是撲閃著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後來又瞇了眼無聲地沖我微笑。

我望著那柄劍怔忡出神。

我看見小昭手握這柄“寶劍”,煞有介事地指揮著虛空中的“千軍萬馬”,他曾不止一次在我這唯一觀眾面前表演過,演得有模有樣。

彼時的小昭與平日大不相同,平日裏他全然是個靦腆的孩子,彼時的他,清俊的臉上除了慣常的靦腆,還帶著一絲不可自抑的興奮之情,以及遮掩不住的英華之氣。

彼時的小昭,可愛到令人嘆息,每當他為我表演時,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不知魂歸何處的母親,便會為他的母親深深嘆息,嘆息她不能如我一般,看到自己的兒子是這般招人憐愛。

姑姑,姑姑!我仿佛聽見小昭在叫我,四下環顧,只是一室的靜寂與悲傷。那孩子是真的不在了!

臉上似被鹽水浸過,微微生疼,我木然擡手,低頭看著指尖上泛著清光的水痕。

小昭,姑姑很想你。

夜晚,我來到宮後的快雪亭,在漫天的繁星中,點燃了小昭的劍。

我看著那柄劍被我點燃,看著它散發出越來越亮的猩紅色的光,看著它被烈焰完全吞噬,看著它一點點燃燒成灰,被寒涼的夜風吹入幽邈蒼穹,消散無蹤。

我擡起頭,但見星漢漫天,光華燦爛。

小昭,這其中有沒有一顆是你?

小昭,你終於可以和自己的母親團聚了,姑姑有些羨慕你,姑姑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到自己的家人?

小昭,姑姑剛剛把你最心愛的“寶劍”燒給了你,有了它,你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裏繼續指揮你的千軍萬馬,你的母親定然會為你感到驕傲自豪。

此時,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明亮又美麗。

小昭是你嗎?是你來向姑姑告別了嗎?

好孩子,不要怕,放心地去吧,姑姑會為你祈禱,祈禱你在另一個世界裏可以永遠平安,快樂。

對了,小昭,如果你見到姑姑的侄兒小荻,請你告訴他,姑姑也很想念他,姑姑希望你和小荻能和睦相處,作一對好朋友。

會嗎?

會吧。

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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