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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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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

我一直不能接受母後已經離去的事實,可是,不管我怎樣的心有不甘,母後的喪儀還是在今天如期舉行。

我跪在母後的梓宮前,想起那晚,她在夜風中綻放的璀璨笑容,不覺泫然涕下,我再也料不到那竟是母後留給我最後的記憶。

母後,政兒會記得你,永永遠遠地記得你。記得,並且只記得你對政兒的好。

這段日子以來,姬梅一直陪在我身邊,雖然大部分時間裏她都是沈默無語,看不出表情,但我依然會在不經意的回眸間看到她凝望我的眼,她的眼中是滿滿的關切與憐憫,給我的,我確定。

我痛恨被人憐憫,堂堂秦王,執掌天下生殺,何曾需人憐憫!可是她的憐惜,讓我珍視,更令我欣喜。

她在憐惜我,她在為我心疼。

在一個令你思之如狂,卻始終待你冷若冰霜的女人眼中,突然看到為你而生,名為關心與憐惜的情緒,難道不值得欣喜嗎?

夜闌人靜,我躺在床上,帶著對母後,對姬梅的紛紜思緒,沈沈入睡。

早上,剛起來,就聽近侍稟報說慶元宮出事了。什麽?!那孩子死了!姬梅人事不醒!我瘋了一般向外沖去,腦中一片空白。你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

姬梅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面無人色。看著她,我有一瞬不能呼吸,胸口的悶痛令我幾欲捶穿胸肺,她此時的樣子和母後薨逝當日的情形何其相似。

恐懼悄無聲息地攫住了我的心。從小到大,除了在趙國躲避趙人追殺時,我曾感到過恐懼外,我已經很久不知恐懼為何物了,自十三歲登基以來,只有別人恐懼我的份兒。

但是現在我感到深深的恐懼,我怕就在下一個交睫,床上的女人就會如母後般離我而去,永遠地離我而去。

我不能,也不想再失去什麽了。

尤其是她。

我厲聲責問跪伏一地禦醫,她和那孩子到底出了什麽事?

禦醫回覆說,姬梅和那孩子服食了某種毒藥,具體是哪種毒藥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毒毒性甚為峻烈。

服毒?

怎麽可能!

她們有什麽理由服毒?

那女人還沒完成刺殺我的心願,她怎會服毒?至於那孩子,更無理由,再說一個小小孩童要去哪裏淘換“劇毒”?

他們斷不會服毒,定然是有人刻意投毒,刻意加害他們!是誰?到底是誰要害他們?無論是誰,我都絕不饒恕!胸中痛恨交燃!恰逢此時,有人來報慶元宮裏一名做點心的廚人被人發現自盡了。

點心?我的腦中靈光一閃,看向不遠的幾案,幾案上一盤制作精美的各色小點心。

我走過去,端起那盤點心細細觀瞧。五顏六色的小點心雖已過夜,卻依然香氣不減,我托著那盤點心,半側了臉,命令身後的禦醫將其帶走仔細檢驗。

回身望向床上面色青白的女人,我想起了另一個受害者——我的兒子,小昭。看到那孩子的一剎那,我的心猛地一滯。那倒臥在血泊中的小東西,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我木然地向那一動不動,看上去無比淒涼,又無比恐怖的小小軀體走過去。我的腿仿佛已不是我的,我只是機械地邁步,機械地向他走過去,我真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走到近前,床上的慘象實在令人不忍目睹。

那孩子蜷曲著側臥在床上,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他的側臉呈現出駭人的青紫色,幹涸的血絲一半掛在他的嘴角,一半垂落在床上,他的頸下是一大灘黑色的血漬,不單是頸下,床幔上,地上,到處都是他的血,一口口,一灘灘。

我深深吸氣,想藉此紓解心中越發沈重的怨郁之氣,不想濃重的血腥之氣在呼吸之間不期然地躥入我的鼻中,瞬間盈滿全身,我不由一震。

看著床上死去多時的孩子,我的孩子,心酸伴著心痛瞬間漫頂。

我慢慢走到他床前,緩緩坐下,坐在他身旁,定定地,呆呆地看著那一動不動的小小的人兒,諸多影像自眼前一一閃過。

我想起姬梅初次把他帶到我面前時,他的驚惶畏縮;我想起那晚在慶元宮第二次見到他時,他伏在姬梅懷裏辛苦忍咳的紅脹小臉,以及怯意深深的黑潤大眼;我想起他在我面前背誦先賢名篇時的異常流利;我想起他聽到我的誇獎,先是小心地偷瞄我一眼,然後再望著姬梅靦腆地微笑;我想起自己曾問他長大後的志向,他告訴我長大後要竭盡所能地幫我分憂解難;我想起他說出這番話時音容中的無比鄭重。

我想我是開始慢慢地喜歡上這個孩子了,可是,就在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他的時候,他卻死了。

以這樣一種可憐,可怕的方式,結束了短暫的生命。

當年,我曾親赴趙國監斬十萬降俘面不改色,而今,這孩子淒慘的死狀甚至令我這自恃遍覽血腥之人亦覺毛骨悚然。

果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麽?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臉,徹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擊中我心深處某個我尚不自知的柔軟。下一刻,眼中有滾熱的液體直墜而下,顆顆,串串。

一片朦朧中,我戚戚地望著那孩子,我的孩子。

“小昭,你叫小昭是嗎?”盡管在你生前我從不曾叫過你的名字,我漠視你的存在,但是現在,如果你聽得到,你要牢牢記住,“父王絕不會讓你白白死去,我定會查出到底是誰害死了你,我定要讓那些害你之人以痛苦於你千萬倍的方式死去。”我摸著他冰涼的小臉,冷冷咬牙,“父王發誓!”

事發第二日,禦醫向我稟報,我要他們查驗的點心,的確有毒且毒性異常霸道,據姬梅的中毒癥狀及小昭的死狀,他們推斷此毒乃北狄劇毒——千片雪。

醫書上記載:千片雪,狀似霰雪,潔白晶瑩,無色無味,中毒之人,三個時辰之內,五臟俱腐,吐血不止,四肢抽搐,直至氣絕身亡。

小昭可怕的死狀在腦中一閃而過。

千片雪?

我冷冷哼笑,很好,寡人記住了。

四日了,距事發之日已整整四日,禦醫們全力以赴,姬梅仍然昏迷不醒。四日來,除卻上朝,我幾乎全天待在慶元宮,寸步不離姬梅左右,奏章我也叫人送來這裏。

今早,早朝散後,我回到慶元宮,摒退了所有人等,靜靜地坐在她床邊,執起她的手扣在掌中,她的手柔軟微涼。

望著她有如安眠般的沈靜容顏,我想起自母後去世至舉喪禮的這段日子裏,她給予我的溫暖照拂。

當日,驚聞母後薨逝噩耗的一剎那,整個世界在我面前轟然崩塌,無以覆加的悲傷傾天而來,幾乎將我瞬間摧毀,我似一葉孤舟在漫天狂瀾中無依飄搖。

當我在僅存的意識中,聽見宮門輕響,看見那女人立於門口的光影之中,頃刻之間,我頓覺溫暖撲面,陽光撲面,生機撲面;頃刻之間,我哀如死灰的心,重又躍出生命的律動。

我定定地望著她,望著她靜立於光影之中,望著她帶著周身的生氣,夢幻般向我走來,緩緩,緩緩靠近,直至在我面前亭亭而立。

我仰望著她,有如仰望著救世的神祗,她就是我的神祗。

她悲憫地看著我,小心翼翼為我擦去嘴角的血,擁我入懷,她的懷抱一如母後的懷抱,溫暖柔軟。這樣的懷抱讓我的心剎那靜如止水,卻又波浪滔天。

我熱淚盈眶,想在有生之年全力珍惜眼前之人。我緊緊地回抱著她,象一個行將溺亡之人,緊抓著救命稻草,她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收回思緒,望著昏睡無知的我的稻草,心如刀絞。

此生,我只對兩個女人付出過真心,一個已離我而去,另一個……難道你也要棄我於不顧嗎?

不行。

不行!

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可以死,我不會讓你死!絕不!!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想要把我的溫暖,我的生氣傳遞給她。

我想起母後殯天當日,我絮絮地對她講起我從未語人的陳年往事,她默然靜聽,靜聽我積藏經年,無人可訴的甜蜜,痛苦與仇恨。

我的講述讓她想起了她的母後,死在燕國國破當日的她的嫡母。我聽得出她的痛,她對燕王後悲慘離世的深切心痛;我亦聽得出她的恨,她對秦人,尤其是對我這滅燕元兇的刻骨仇恨。

我想起與她初見時她眼中滔天的恨意,殺意,想起在上林那晚她的瘋狂之舉,我問她是否還想殺我?

她暖昧卻又明確的答覆讓我黯然。她追問我因何在她給出如此答覆後還能允許她存活於世。我不假思索地給出我的答案,亦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的淚在我說出那句話後,如瀑直下。我和她無語對望。

透過她眼中的重重淚霧,我直直望進她的眼底。在那裏,我看到被囚鎮其中不馴掙動的深情,這深情可是為我而生?

掌中傳來輕微的觸動剎時拉回我的思緒,是她的指。我的心幾乎因為這輕輕一觸狂跳而出。

她醒了?

我急忙分開手掌,焦切地直瞪掌中的纖纖素手,再動一下,再動一下,求你!

等了許久,不見動靜。我的心由狂喜重歸沮喪。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醒,不要再睡了,睜開眼,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我重又握緊她的手。

不是還想殺我嗎?我等著呢,等著你醒過來殺我,只要你醒過來,就算要我立時將命交付與你,我亦甘願。

第四日,姬梅仍是未醒。

我心思煩亂地批著奏章,呆呆地盯著眼前刻滿篆文的竹簡,卻是一字也未曾入眼,禦醫的話在腦中盤旋不去:若今明兩日夫人尚不能醒,只恐兇多吉少。

想著初見時她冰冷清麗的容顏,想著她在上林時的激憤之舉,想著她就在幾天前還給予我的溫暖照拂,心中似有一只浴火猛獸狂暴撲跳。

擡眼望去,奏章滿室。

我望著這一堆堆,一卷卷的奏章,煩躁欲狂。

我想推翻這屋中所有的奏章,我想殺掉鹹陽宮中所有的男女,既然那令我惟一珍惜愛重之人命不久矣,你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家夥又憑什麽茍活於世?何況在你們之中,還潛藏著傷害她和那孩子的兇手。

若她當真挺不過今天,那麽宗正和郎中令也不必再費心追查投毒之事了。我,會殺掉這宮中所有的人,為我她陪葬。

想到這裏,我狠狠擲筆,振袍而起。

我要去陪著她,當她性命攸關之時,我想不出自己如何還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裏批閱國事,於我而言,她的命此時就是最最重要的國事。

她曾在我最痛苦無助之時給予我生命之光,那麽,現在就讓我陪在她身旁,給予她力量,我的梅花,你不可以有事。

姬梅的寢房門口,我差點被一個飛奔而出的宮人撞倒。難道?我的心猛地一抖,狂跳開來。不,不,不會的!

瞟了一眼因為沖撞到我而嚇得跪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宮女,顧不得喝斥那人的莽撞,我快步走進房去,在她眼看跌落於地的一瞬間,伸手接住了她。

她哀哀望我,似有千言萬語,半晌後,忽然大放悲聲。後來我才知道,她的嗓子啞了,在我到來之前,她似乎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會哭得這般傷心吧。

當她得悉小昭的死訊,瘋了似地想要下地去看那孩子,力氣之大,令我幾乎把持不住,我明白她是不相信,不相信那孩子不在了,所以,她要去確認。

莫說是她,就算是我,直到現在也時起恍惚,懷疑自己當日所見慘景不過只是場惡夢,如果,那只是場惡夢該多好。我終是拗不過她,帶她去了那孩子的房間。

她緩緩坐在那孩子的床上,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遍遍撫摸床上的被褥,象是在撫摸著那孩子,她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而落。

起初她只是無聲落淚,繼而是壓抑低泣,最後她撲倒在那孩子的床上放聲痛哭。

我默默地看著她,一任她哭,一任她渲洩心中悲傷。

心中忽生感慨,若有一天我死了,她可會為我落淚?哪怕只是一滴。她最有可能出現的表情該是萬分欣喜吧。

不共戴天的仇人死了,焉能不喜?

沈郁的心,因著這點無稽之想平添了一份酸痛,我望著她不斷聳動的瘦弱肩胛,深深呼吸。

第七天,據姬梅和那孩子中毒第七天的時候,事情的真相終於水落石出。

原來,幾個我的“女人”因不滿姬梅獨占王寵,於是合謀想要毒殺姬梅,又因其中一人是當日帶頭欺負小昭,後被姬梅掌摑的公子申睢之母,所以,又招致了小昭的連帶受累。

她們先是賄賂出宮采買的宦人,為其購得北狄劇毒千片雪,後又許以重金,收買慶元宮中制作點心的廚人,要其投毒。那廚人起先不肯,她們便以廚人年邁老母與癡傻阿姊之命為要挾,逼其就範,那廚人逼不得已助紂為虐,投毒後按事先約定自殺身亡,以期死無對證。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冷冷一笑,握碎了掌中的水晶杯。

我命人將那幾個賤人連同為其奔走串連的宦人,宮女一並帶至西垂宮,我要在那裏好好地“款待”他們。

七名“夫人”並四名宦人,七名宮女,共計一十八人。

我站在殿上,負手而立,冷冷看向殿下。殿下,一十八人一前一後分成兩排,前排是我的女人們,後排是宦人和宮女。

他們跪在地上,一個個觳觫有若篩糠。我恨恨地望著他們,心中,怒焰沖天。那孩子是哪裏得罪了你們?姬梅又是哪裏對你們不起?你們怎麽忍心,你們怎麽敢?!你們何其殘忍,何其歹毒!

我恨不能一下子沖下去一人一劍直刺心窩,結果了他們的狗命,但我不能,那樣豈非太便宜了他們!

我絕不會讓他們輕易踏上黃泉路,我要一點一點地折磨他們,我要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讓他們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後悔作出那般豬狗不齒的下作事情來。

“大王——”正在這時,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沖上來扯住我的袍角,仰面望我,不住哀號,“大王,臣妾知道錯了,臣妾知道錯了,大王,求大王開恩饒了臣妾吧,大王——”

我瞇眼看著她,慢慢俯下身,擡手擎起她的下巴,不動聲色地盯著她。

那女人嚇得住了哭聲,怯顫望我。

稍頃,我對她淡淡一笑,“想讓寡人饒了你,是嗎?”

“大王臣妾知道錯了。”她抽抽噎噎,滿臉懼色道。

“可以,”我沖她哼然一笑,點點頭,“寡人可以饒你不死,不過,”我盯著她的眼,“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女人眼中一霎綻出希望的光芒,迫不急待地接道,“什麽條件臣妾都答應。”

我嘿嘿一笑,“什麽條件都答應?”

女人使勁地點著頭。

“讓那孩子活過來,”我驀地收了笑容,逼近她,“讓那孩子活過來,我就饒了你。”說完,我猛地松開她的下巴,同時將她狠狠一推,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猶不死心,又撲上來緊緊抱住我的腿,急急表白,“大王,大王看在臣妾為您生兒育女的份上,饒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大王……”

再也不敢了?還想有下次?

小昭恐怖的死狀,姬梅昏迷時慘無人色的臉,和醒來後傷心欲絕的哭聲,在我眼前交相閃現。我一時痛怒交加,擡起腳狠狠向那女人踹去,女人一聲慘叫側仆在地。

“拖下去!”我嫌惡地瞥了一眼,沈聲怒喝。

兩名內待一擁而上,將哀號連連的女人拖回殿下。

一十八人,公平對待,每人不多不少各責一百廷杖。

我坐在禦座上,冷眼看著那些賤人在杖下慘痛呼號,血肉橫飛,心中稍感快慰。

但,這,還不夠。

一百杖後,有兩名“夫人”當場斃命,其餘十六人皆氣息奄奄。我命人用冷水將他們潑醒,一個眼色過去,又要人給他們各灌了一碗涼水。

加料涼水。

我坐在殿上,氣定神閑地等著。

不多時,西垂宮中傳出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除了剛剛命喪杖下的二人,其餘十六人皆在地上翻滾呼號。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在我面前撕心號叫,看著他們的臉孔和身體在我面前抽搐變形,直看到他們七竅流血,最終一動不動。

我漠然地看著,泰然地欣賞著,冷冷地哼笑著。

知道那水裏放了什麽嗎?

千片雪。

很多很多千片雪。

睨著階下的血肉狼藉,我的心中升起覆仇後的快意。

我隨後命人將斷魂釘楔入那些賤人的七竅,這樣即使到了地下,他們也永世不得超生。

小昭,你看到了嗎?父王發過誓,要讓那些害你的人以比你痛苦千萬倍的方式死去,父王作到了,你高興嗎?

我的梅花,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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