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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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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梅

初到秦國不久,我無意中從慶元宮宮人的口中得知趙政的母親——趙太後還活著,只不過,一直被幽禁在甘泉宮,外人不得入,她不得出,趙政也從不去看她。聽說,趙政當年還發過“不及黃泉不相見”的毒誓。

我想起在燕國時聽到的秦宮秘聞。

他們說趙政並非秦莊襄王子楚的親生兒子,莊襄王不過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他真正的父親其實是呂不韋,那個幫助莊襄王當上秦國儲君,最終登上秦王之位的衛國商人。

他們還說,秦國的國母趙太後,原只是呂不韋的一個小小姬妾,有了身孕後,被呂不韋送給蒙在鼓裏的莊襄王,生出來的孩子,就是當今的秦王趙政。

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他們說趙太後在莊襄王死後不甘寂寞,先是勾搭上了老情人呂不韋,後又在呂的引薦下勾搭上一個假閹,後來還與這假閹生下了兩個兒子。事情敗露後,假閹被趙政車裂,兩個孩子也被撲殺,而趙太後從此也被幽閉起來。

一次從永巷探望族人歸來,我讓車夫帶我去甘泉宮,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去那裏。

不知道。

但我就是想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下了車,望著眼前的巍峨的宮殿,瞬間窒息。

窒息於這座宮殿散溢出的濃稠悲涼。

那悲涼,在紛飛的雪花中,在沈郁的天幕下,淒愴透骨。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悲涼。

這女人自有她的不是,只是,她的不是皆因男人而起。

若她當初所托是一個真心以待的男子,而非薄情寡義將其作為棋子玩弄於股掌之上的狡詐之徒,或許就不會有日後她的穢亂宮廷,也不會有今時的母子情絕,冷宮幽禁。

再優渥的生活,再高貴的封號,再風光的排場,都抵不過愛人發自肺腑的一句溫存軟語,都抵不過永夜獨居的淒清憂傷。

我為這宮墻後的女人深深悲哀。

前晚,趙政問我是否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

當然知道,國君的生日,我怎會不知,怎能不知?莫名,我想到了他的母親。

趙政,你不會想念自己的母親嗎?

我試探他,勸導他,我不知自己何以如此煞費苦心地去游說我的仇人與他的母親冰釋前嫌,他們母子和與不和與我何幹?可是,當我一想起那天雪中的所見,我就忍不住,忍不住要去勸他,我真的很想讓他去看看,去看看那個被他幽閉了數年的可憐的女人,他的母親!

起初,趙政怒不可遏,不過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後來,他竟帶著我去了傳說中的禁忌之地,他帶我去見那傳說中的禁忌之人——他的母親。

我隨他去了甘泉宮,在太後的寢殿門外,我轉身離去。

我深知,無論他和太後的重逢會是怎樣光景,都不需要,也不應該受到任何第三者的打擾。

所以,我選擇離去,我的任務已經完成。離去前,我對他說無論太後曾作過什麽,她始終都是他的母親,她也始終都是愛他的。

雖然,我沒作過母親,但身為女人,我想我懂她。我堅信即使趙政當年罔顧母子之情,將她幽閉深宮,她也還是深深愛著他的,或許她會恨遍全天下的男人,但這個男人,無論再怎樣對她,她也恨不起來,只因她是他的母親。

天下有記仇的子女,卻從不曾有記仇的母親。

趙政說,他知道了。我聽不出他的情緒,也猜不出在稍後的相見時,他會以怎樣的姿態面對他的母親。

不管怎樣,我已盡力。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母親,我仇人的母親。

不知昨晚他和他的母親可有冰釋前嫌?我坐在席上,心不在焉地撫著琴,卻總是不成曲調。

“啪”地一聲,我皺眉,琴弦斷了一根,此時,宮人進來稟報,秦王的近侍來了。

什麽?!太後薨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時之事?”

“今早。”

今早?

那趙政……

我的心沈沈一跳。

自與趙政相遇,我從未見他如此形容,此時的他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床沿上,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意氣風發;此時的他,目光呆滯,涕泣滿面,唇上,下頷上,衣上,甚至手上盡是血跡。

竟是如此悲傷,慟極吐血了嗎?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我一步步向他走過去,他就那樣無聲地望著我,隨著我的步步靠近,他的眼中漸漸生出光彩,伴著那漸漸生發的光彩,同時生發在他眼中的是燦亮的淚光。

淚順著他的臉串串而落。

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眼前的男人真的是秦王嗎?是那個掃蕩宇內,橫絕八荒的秦王嗎?是那個鞭笞天下不形於色的秦王也會流淚嗎?

我看著他,看著他的淚,他的哀傷,他的無助,他嘴角的血跡,以及籠罩在他周圍濃重的哀傷。

心似被一只無形大手猛然攥住又猛然松開,怪異的疼痛令我幾乎因窒息而昏倒。

我暗自定神,呼吸,再呼吸。

“你來了?”他用失神的眼呆呆望我,半晌,忽而慘淡一笑,我的心因了他的笑,又是一記抽痛。

我悲憫地望著他,望著他的失魂落魄,入骨哀愴。

他轉臉看向床上,“這就是我母後,很美吧,”他深情地望著無聲無息的婦人似在追憶,“小時候我一直認為我的母後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即使現在,她依然是最美的,”說到這,他轉臉望我,眼閃了閃,擡起沾了血的手握住我的手,“你也是最美的。”他停了停,“知道為何叫你來嗎?”

我望著他哀傷的眼,輕輕搖頭,他的手冰涼。

即使不叫我來,或許我也會來。

他又看向他的母親,淒然一笑,“昨天和母後分手時,我答應她,再來時帶你一起,因為她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能讓她的兒子愛若珍寶,”說到這兒,他轉眼望我,目光憂傷,“那是她留給我最後的話,我想不到,那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話……”說到這兒,他的嗓子哽得再也說不下去,眼淚流泉般湍飛直下。

“所以,你要我來,來完成你對太後的承諾。”我靜靜地俯視著他,靜靜地代他說完他未竟的言語,靜靜地擦去他臉上狼藉的血淚,靜靜地探身展臂將他攬入懷中。

這一刻,我的心平靜如水,仿佛這樣作只是理所應當;

這一刻,我的心翻湧如潮,我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去遺忘被我攬在懷中之人,與我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

這一刻,我只想忘記,忘了他,忘了自己;

這一刻,他不是傲視九洲的秦王,我也不是身負國仇家恨的燕國公主;

這一刻,他不過只是失了母親的可憐孩童,我不過是與他有著相同經歷的過來之人;

這一刻,我只想盡我所能去安慰他,溫暖他,去分擔他的悲傷,他的悲傷讓我悲傷。

驀地,眼前閃過國破當日母後七竅流血,瞠目而亡的慘狀。

一瞬之間,痛恨交湧。

我曲指成爪,緊緊地抓著他背上的衣料,唯其如此,方能勉強壓制住頃刻澎湃於胸的,我對他的恨。

如我緊緊抓住他樣,他亦緊緊地回擁著我。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他都沒有再說話,室內一時靜若無人。

許久之後,他從我懷中脫出,拉我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看向床上一動不動的婦人,“母後,這就是我跟您說的燕國公主,我帶她來看您了。”他的情緒又變得激動,“母後,您不是想看她嗎,我帶她來了母後……”

他望著太後,泣不成聲。

我看看他,又看看太後,黯然無語。

過了一會兒,他收了悲聲,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長呼了口氣,悠悠開口,眼睛始終看著他的母親。

“從出生到九歲時回到秦國,我在趙國的邯鄲度過了我的童年。這些年來,細細回想,我越來越覺得在趙國的那幾年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幸福的日子。”

“那時候秦趙時有交兵,趙國總是吃敗仗,趙王氣不過,就想要殺了我父王。還好呂不韋帶著我父王在趙人動手之前逃回了秦國。”

“可是,他們把我和母後留在了趙國。趙人殺不了我父王,就想殺了我和我母後解氣。於是,我母後帶著我躲進我外公家,不久我外公又將我們母子送到邯鄲的鄉間去。那時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可是無論日子如何艱難,每年我過生日時,我母後都會親手為我做上一碗香噴噴的長壽面。說實話,我母後的廚藝並不好,她做的長壽面也不是很好吃,可是現在想來,那卻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

他絮絮地說著,陷入對往事的追憶。

“九歲之後,我和母後被迎回秦國,母後成了王後,我成了王儲,享盡世間榮華。此後的我每一個生日,也必是海錯山珍,可是我卻再也吃不到我最想吃的東西了,母後也再不曾為我做過壽面。”

他轉臉望我,淡淡道,“我要的幸福其實很簡單,我只是想要我的母親愛我,我只是想吃一碗母親親手做的壽面,”他感慨一笑,“對平凡百姓而言,這也許是再輕而易舉不過的事,可是對我而言,卻遙不可及。”

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說的每個字,每句話,都令我心酸難言。

我無語反握住他的手,他的眼閃了閃。

“知道我為什麽將自己的母親幽閉起來,十四年不見嗎?”他望著我,淡淡問。

“知道一點。”我垂下眼,想起那些舊日傳聞,不忍去看他眼中的沈痛。

“哦?都知道什麽,說來聽聽?”

我擡眼靜靜地望著他,“都過去了,忘了吧。”

他哼然一笑,笑中盡是自嘲,“天下人都知道吧,”他微頓,“你覺得我作錯了嗎?”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也許他沒有錯,畢竟是太後傷他在先;也許他真的錯了,無論如何,她都是他的生身之母。

世間本無絕對的對與錯。

所以,我無法回答他。

他看向太後,幽幽道,“以前,我從不覺自己錯了,直到昨晚再見到她,看到她滿臉的皺紋,滿頭的白發,我才驚覺自己錯得可怕。可是,”他停了停,“可是,我卻再也無法彌補我對她犯下的過錯,再沒有!你說的很對,人在擁有的時候不知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可是,不是每一次,每件事,都有補救的機會。”他沈沈嘆息。

我看了一眼太後,又轉回眼看他,“我想太後最後是開心的,因為她又得回了她的兒子,又得回了她的兒子對她的愛,她又為心愛的兒子做了一碗他最愛吃的壽面。她該是沒有遺憾了,所以,你也不必太過自責。”

他深深地凝視著太後的臉,又轉過臉來看著我,“是嗎?”語中雖帶疑問,眼中卻稍露釋然。

就在此時,母後七竅流血的臉猝不及防地又一次浮現在我眼前。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她臨終前的嘶喊如魔咒般在我耳邊聲聲不息。

他似乎感到了我的異樣,微皺了眉打量著我,“怎麽了?”

“沒事。”我穩了穩狂跳的心,一身冷汗。

他狐疑看我,似有不信,一瞬之間,他又恢覆為我所熟悉的沈凜君王。

我與他對視片刻,轉眼看向太後,“只是突然想到了我的母後。”

“所以你又在恨我了。”

“我能不恨嗎?”我轉過臉看著他。

“你,”他沈吟望我,眸光閃動,“現在還想殺我嗎?”

我知道他想要怎樣的答覆,只是這樣的答覆,我不能給。若給了,在或遠或近的某一天,當我踏上黃泉路,我將無顏面對我的親人們,尤其是視我有若己出的母後。

所以,我不能給。

“你想要怎樣的答覆?”我迎上他的目光。

“實話。”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如果我說‘是’呢?”我望著他,心哆嗦著疼。

他眸光一黯,望我良久,默默無語。

許久之後,他靜靜道,“我說過,我的命是你的,你隨時可取,哪怕現在。”

他的眼如夜空中最奪目的星,光華奪目,奪人心魄。

別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我望著他,望著這個號稱全天下最冷血,最無情,最獨斷專行的男人,望著他眼中的沈痛,不甘與不悔的深情,淚流滿面。

腦海中,某個聲音,某個影像驚鴻一現,這樣的目光,這樣的深情,帶著宿世的熟稔,排山倒海呼嘯而來。

淚水,讓我看不清他的臉。

“為什麽?為什麽在聽到我說出這麽大逆不道的話後,不殺了我?”我聽見自己問。

他輕嘆口氣,沒有言語,只是擡手為我擦去眼淚,展臂想要將我攬進懷中,我向後一躲,他的手僵在空中,半晌頹然落下。

“為什麽不殺了我?”我顫聲追問。

他望我,淡淡一笑,“因為殺了你,就等於殺了我自己,”稍頓,濃眉一挑,“這樣的話,若說出自我口,全天下的人怕是都不會信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你,信嗎?”

我怔怔地回望著他,不能言語。

也許……

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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