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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滿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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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滿扉(四)

冬兒起來時天色尚還朦朧,龍鳳紅燭將至燃盡,流連了滿桌盞的紅燭淚,寢殿中暧昧不明的氣息與她細弱的嚶嚀交織著。

她正睡在蕭瑜懷中,保持著昨夜最後的姿勢緊緊擁靠著他。

蕭瑜頸上掛著的那玉墜子還貼在她面頰邊上,一半是冬兒的體溫,另一半是他身上的,似乎隱約能看見些殘存的涎液。

看到這玉墜子便想起昨夜的事,才知道原來男女歡好之事是這樣的難為情。

兩人青絲仿佛藤蔓一般纏繞在一起,身下的床褥襯著冬兒的身子略顯粉紅,將她身上斑駁的吻痕也一同掩蓋去了。

冬兒只覺得好累,這簡直比從前做過的任何辛苦活都要累,特別是綿綿軟軟的雙腿,就連挪動一分的力氣也沒有。

蕭瑜抱著她抱得很緊,正如他昨夜給冬兒講的那個很長很長的,很離奇的故事一樣,他不能讓冬兒再離開他一步了。

冬兒腦袋暈暈的,她想起昨夜忘情的纏綿,想起自己最開始遇到蕭瑜時心中絞痛的憐惜,想起日日夜夜為他所遭遇的苦楚難過不已,她覺得有些生氣,可是這種生氣轉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前世今生的事,她不在乎,她只有和蕭瑜的今生今世。

冬兒想,若是真的能有神明保護著蕭瑜,她也很開心,她希望眷顧蕭瑜的神明可以繼續保佑著他,讓他不再有一分一秒的傷心,保佑他王朝安定,做一生一世的明君就好。

她明白蕭瑜的苦心,她不怪蕭瑜隱瞞了這些事,比起回想過往種種,她只能想到,今生今世蕭瑜從來都沒有因受過宮刑而郁結困苦,這就足夠了。

她終於是可以這樣親昵地感受著他皮膚上每一寸溫存的氣息,撫摸他的身體,像從前他憐愛自己那般用心地呵護著他。

若說是有什麽遺憾的地方,那大約就是還有些心疼前世的蕭瑜吧。

那個受傷的孤獨的蕭瑜,他應當就是自己如今抱著的這個人吧,若不是的話,是不是就沒有人去疼他呢

先前因心悸的毛病,蕭瑜為自己操心了太多,冬兒生怕自己身體不爭氣,便把眼中忽然開始打轉的眼淚壓回去,蕭瑜本還在靜靜安睡著,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一睜眼,便看見淚眼朦朧的冬兒。

他方才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前世記憶的最後時刻,那種孤淒的絕望。

“怎麽了,冬兒”

蕭瑜顧不得這個夢來得奇怪,擡手去擦拭冬兒的眼淚,讓她重新枕在自己略有些僵酸的手臂上。

他的確是等了太久了,昨夜是他和冬兒第一次,他本不想讓冬兒太累,初時也沒想要欺負冬兒,只是情到深處,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冬兒,都失控了。

什麽自持和理智,什麽祖宗之法,上天之道,他扔掉這一回又如何呢。

蕭瑜不想見冬兒哭,更不要說是為了這樣的事,心疼地將她攬在懷中細心安慰,說不盡歉疚的話。

冬兒也討厭自己只會哭,只會哭的人會把福氣都哭沒掉,她便撒謊說是自己很高興,想到自己終於和蕭瑜在一起了,蕭瑜從來都沒有騙她,她竟然真的從一個小宮女搖身一變做了當今的皇後娘娘。

這的確是一件高興地讓人落淚的事,冬兒差點都忘了。

“你若是生我的氣,生氣我瞞了你這麽久,那就打我一頓,罵我一頓。”

他並非是不傷心難過,也並非是毫無歉疚之意,蕭瑜只是太開心了,如今他終於卸下了所有的秘密,彌補了所有的遺憾,他堂堂正正,問心無愧地與冬兒結為夫妻了。

“才不要——我不舍得……我只是很心疼你。”

“那冬兒哭什麽呢”

“不知道……哭一哭都不行嗎”

她嘟噥說道,蕭瑜卻笑了。

“好,怎樣都好,我只是不想你受委屈。”

看殿外的時辰應當還有些時候,昨日母親納蘭告知兩人不必守什麽禮節早起前往拜見,她亦不想早起見人,蕭瑜只消和冬兒安穩生活便是。。

蕭瑜定了定心神,握著冬兒的手重新睡下,他還想和冬兒做許多事,他和冬兒還有數不盡的大好光陰。

一時想不通心中的煩擾,冬兒便不想了,她很累,也很餓,方才哭過了一場,如今更是覺得渾身酸軟,蕭瑜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她自己也沒太聽清楚,便又沈沈睡去了。

再起來時天已大亮,蕭瑜也去上朝了,她因睡得不老實在床上扭動,半截手臂露在被子外,格外冰涼,不見一點溫度。

蕭瑜命宮人不許打擾她好夢,故而冬兒不出言,也無人敢進寢殿侍奉,她也不急於梳洗,自己穿好寢衣坐到鏡前,望著鏡中自己的面容出神,偶爾想起昨夜之事,面上泛起淡淡笑容,遮去眼底原本的憂思。

“錦書,祥雁,你們進來好嗎”

話音才落畢,宮人們便推開宮門進來侍奉,個個低著頭,面上卻帶著喜色,自己的主子迎來了喜事,前途無限,自然是應當高興的,可是冬兒更願意相信他們是真的為了自己和蕭瑜開心。

“娘娘今日想要什麽樣的梳妝,還是要和從前一樣,梳個簡單些的發髻嗎”

錦書從一旁的奩匣中為冬兒挑選著,拿起梳子準備為冬兒梳頭。

“嗯,算了,梳個好看些的吧,不然陛下送我這些發簪都用不到了,不過也不要過於繁重,不然頭會很痛——嗯,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陛下呢還在上朝嗎”

錦書聽到皇後娘娘願意打扮得華貴些,開心得合不攏嘴,祥雁也開朗了許多,在一旁半掩面笑道: “聽說今日朝上的事務眾多,陛下下朝時已經不早了,可是即便如此,陛下還是第一時間就回來看娘娘,娘娘那時還沒醒,陛下就讓奴婢們不要打擾娘娘,讓娘娘好好休息。”

冬兒不由得臉紅,輕聲道: “我居然睡了這樣久嗎,那陛下他如今在哪裏”

“梁大人來過,他說陛下正在紫宸殿處理一些政務,娘娘若是醒了,可以到紫宸殿去見陛下。”

“那是不是不大好,陛下聽起來忙碌,我不該前去打攪……”

祥雁這才告訴冬兒,梁明不止來問過一次,想來若是再見不到冬兒,蕭瑜就要把奏折搬到寢宮裏來批閱了。

聞言,冬兒不免低頭羞嗔,她的確也想蕭瑜,故而改了主意,讓錦書快些為自己梳頭就好,也不要精心挑選什麽首飾,她想快些見到蕭瑜。

*

冬兒一心懷著喜悅前往紫宸殿,可是殿內的氛圍卻似乎不甚明朗,蕭瑜正與幾個大臣議事,冬兒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是門口的禮官卻已經喊出了“皇後娘娘”,無奈進殿受了大臣們一拜。

他從書案上擡起視線,望向冬兒的目光深沈和煦,冬兒還有些不大適應,小聲問他自己要不要先到後殿去等,蕭瑜卻握緊了她的手,繼續和眾臣說話,絲毫不擔心讓她聽到有關朝政之事。

她聽了幾句,才知道原來昨日二人才大婚迎來一件喜事,今日在朝堂之上便有人給蕭瑜極大的不快。

“陛下三令五申禁止朝臣議論皇後娘娘,對皇後娘娘不敬便是對陛下不敬,可是此賊竟然如此膽大妄為,膽敢行巫蠱之事詛咒皇後娘娘,實乃罪不容誅,依律應當腰斬,況且此事牽涉並非孫賊一人……”

正在講話的大臣瞥了站在蕭瑜身側的冬兒一眼,聲音降低了半分: “方才陛下也聽到,那孫賊之女與皇後娘娘年紀相仿,當日孫賊與其妻白氏便已有僭越之心,想必是暗生取代之意,不僅是覬覦皇後之位,恐怕更是想成為外戚幹涉朝政,奪取陛下的皇位啊。”

冬兒還沒一一熟知如今朝中的大臣,但是她不傻也不笨,她聽得出什麽是赤誠忠勤,也聽得出什麽是暗藏禍心。

她不喜歡這個大臣拿腔作調,好像是裝出一副關心自己的樣子,字字句句卻是在給蕭瑜暗中施壓。

蕭瑜正靜靜聽大臣講話,一門心思卻都放在冬兒身上,看她想要張口,便不顧那大臣舌槍熱火,傾身柔聲問道: “皇後想說什麽”

冬兒被他問得一楞,本想搖頭,可是蕭瑜握緊了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慮。

她清了清嗓子,啟唇朗聲道: “多謝大人關懷,只是本宮不信巫蠱之事,這小小的巫蠱之術怎麽能傷人性命,陛下固然嚴禁旁人覬覦後宮之位,可是同樣陛下也明令律法昭昭,此事尚不明朗,應當由陛下派人查明後再做定奪。”

那大臣從未想過皇後娘娘是這般不矜而莊落落大方之人,一時想不到旁的話回答,便連連稱是,坐回一旁接過蕭瑜的賜茶。

冬兒雖言畢,心中卻還是緊張萬分,直到和蕭瑜對視,看到他唇角的笑意,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朕與皇後還有要事商議,如今時候不早了,朕總不能留你們在宮中用午膳——都跪安吧。”

比起激憤昂揚的幾位臣子,蕭瑜的態度反倒平和許多,反反覆覆議論半個時辰有餘,卻沒有得到半點聖上態度,眾人只好悻悻離去。

宮人早已熟悉了蕭瑜的要求,若是皇後在場,便輕易不會有他們的事,故而一一退下,冬兒問蕭瑜有什麽要緊事要商議,蕭瑜搖搖頭。

“你來了就是要緊的事。”

“好吧,那我可有給你丟臉了,真是的,我剛剛明明不想說話的。”

蕭瑜在冬兒頰側親了親,溫聲道: “沒有丟臉,不過下次你便不要和他們好言好語,同他們講什麽道理,冬兒應當讓他們滾出去,跪到殿前,跪上個三天三夜才好!”

冬兒撇撇嘴,小聲道: “那豈不是讓我做壞人,殿下真壞——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了,我聽了幾句,卻還是不太懂。”

蕭瑜苦笑著搖頭: “這群朝臣沒有一日能讓我安心的,方才一直被提及的孫青茹,他是朝中舊臣,早年間就反對為母親封妃,我初登基時也常常與我作對,手下的學生也曾寫過文章,在封你為後的事上大放厥詞。”

“是這樣嗎,記得先前,我好像也聽裴大人說起過有一位孫大人文章寫得極好,是他嗎”

蕭瑜頷首: “是他,我愛惜他一身才能,忠心於社稷百姓,固而不做追究,經歷過一些事,他已經對我表示依順之心,他也為從前所做之事愧悔,這一次鬧出巫蠱之禍,想來是被旁人做了文章。”

今日朝堂之上,與孫青茹多年交好的摯友忽然啟奏檢舉其與妻子白氏行巫蠱之事詛咒皇後,言辭懇切,人證物證詳呈,的確是讓蕭瑜有些猝不及防。

前有嚴令下達,事涉皇後,後又有確鑿證據,蕭瑜他就算是想對孫青茹網開一面,卻也無奈只能先罷免孫青茹官職,將其與妻子投入天牢詳查。

冬兒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她知道蒙冤的滋味,即便這個孫大人聽起來不是什麽好人,可是若不是他做的事,便不能責罰他。

若是以往,她一定不想讓蕭瑜這樣做,可是如今不同了,蕭瑜是天子了,他才即位不久,尚未在朝中立穩根基,還有許多的顧慮,她也應當幫他多多考慮,不是嗎

兩人正無言時,太醫前來請見,蕭瑜打起精神,挽著冬兒坐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怎麽還要讓太醫來,你不舒服嗎,是不是心口那處傷口又覆發了”

冬兒一連問了許多,說來也奇怪,如今她比從前更擔心蕭瑜。

蕭瑜搖搖頭,安撫她坐好,淺笑道: “我知道你不信巫蠱之說,就當是我相信了,好嗎讓太醫為你瞧一瞧,總歸是好的,今後我會每日讓兩位太醫為你診脈,你平日裏也要養身惜福,多註意著身體,調理好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蕭瑜說這話並無他意,可是冬兒卻想到了別處,不禁有些臉紅,是啊,她還沒想到這件事呢,今後她自己就不必那麽羨慕梅音了,或許她和蕭瑜也會有小孩子。

自然冬兒的身子康健無礙,蕭瑜叮囑太醫不可向旁人談及今日前來紫宸殿為冬兒診脈一事,亦不許除自己和太後以外任何人探查有關皇後鳳體事宜。

太醫跪安離開,蕭瑜心中的這塊石頭才算是將將落地,柔夷緊握手中,心中積郁的殺念也消散了幾分。

他自知孫青茹不是愚蠢之人,動用巫蠱之術詛咒皇後實在可笑,但蕭瑜心中亦有明鏡,所謂物證可以一時捏造,可是與他交好的摯友卻不能一時憑空尋得人證以及來往書信,孫青茹從來不是什麽無辜純良之人。

殺伐果決固然招致殘暴後世之名,可是前世的蕭瑜已經證明手段狠厲的確是治下利器,若是此事實在難察,處置孫青茹保全他一家性命,倒也不算讓他無辜蒙冤。

說來也奇怪,今晨的那個噩夢,似乎格外綿長,蕭瑜不由得胡亂猜想,若是自己不曾與冬兒重逢,而是依舊做那個孤家寡人,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殿下陛下……”

冬兒輕喚了幾聲,這才引回了蕭瑜的思緒,他墊枕在冬兒肩頭,將她擁入懷中,柔聲道: “嗯,我在,冬兒方才說什麽”

“說什麽我什麽都沒說的呀,我就是想叫你一聲……不過,午後我想去皇宮裏從前沒有去過的地方看一看,殿下忙不忙呢,若是忙的話,冬兒就自己去了。”

她神色奕奕說著瑣事,蕭瑜認真聽著,只答: “不管冬兒去哪裏,我都我陪著你。”

用過午膳後,蕭瑜依舊是先哄冬兒睡下,再回前殿處理政務,梁明已經在書案前等候,蕭瑜掃了一眼他的神色,落座主位時,心中已有七分然。

“什麽都沒查到”

梁明跪地請罪: “卑職無能……程機與孫青茹乃多年故交,所言並無漏洞,那個盛放穢物的木匣,也的確是白氏之物。”

提起那個木匣,蕭瑜便覺煩悶,闔目長嘆了一聲,示意梁明退下。

“……陛下,卑職還有一事啟稟——此事事關孫青茹的女兒,她與其母族中一位兄長自幼青梅竹馬,兩人亦早已定下婚約,程機今日在朝堂之上曾言此女藐視皇後,曾放言妄圖取而代之,似乎不甚合乎情理。”

“婚約”蕭瑜的指尖劃過茶盞邊緣,一時陷入沈思。

蕭瑜記得很清楚,今日程機列出罪證種種,言語之中並無絲毫閃避,只有信心滿滿的人才會這樣講話,可是偏偏提及了孫青茹之女時,神色閃爍不定。”

“陛下,卑職還會繼續追查此事,為陛下分憂!”

良久,蕭瑜定神,目光落在梁明身上多了幾分寬宥。

“你做的很好,朕知道此事黑白參半,若是想要明察個中詳細的確艱難,辛苦你與旁人繼續察辦。”

梁明聞言備受鼓舞,自是感激不盡,退出殿內。

蕭瑜揉了揉眉心,一時覺得身上疲累不堪,才批閱了幾本奏折,便半枕著手臂在禦案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經歷了一個怎樣冗長的噩夢,他自夢中驚醒,額頭薄汗冰涼似雪。

那張用汙血寫滿冬兒名姓的牌符歷歷在目,心煩意亂間蕭瑜想要拿起茶盞潤喉,目光卻全然被那放在一旁的木匣奪走。

血跡早已幹涸凝為黑紫色的牌符之上,身穿鳳袍模樣衣飾的小人密布刀痕,一根柳條粗的鋼針銀光閃閃,穿透小人胸膛,深深刺入心口之中,直入萬劫不覆之地。

他心口那處舊傷自內向外一陣鈍痛,顧不及整理好衣冠,蕭瑜便去寢殿尋冬兒,她亦是剛才夢中醒來,原本用手扶著心口,雙眉微蹙,見他來了,卻放下了手,面向蕭瑜笑容明媚。

*

知道瞞不住蕭瑜,冬兒便把離開幽州那日偶遇覺慧和尚時情景詳細告知,那日她心悸的毛病又覆發了,之後便不再有,可是今日這一小憩醒來,卻又不知為何胸口悶痛。

即便將冬兒緊緊擁入懷中,蕭瑜卻止不住被周身的寒意逼迫,渾身刺冷。

“可是真的已經沒事了,就只有那一次而已,冬兒一直都有記得殿下的話,當日回到住處就請大夫來看過,殿下也認得那個人,那時並沒有什麽異樣,這幾日在宮裏,太醫也經常為我請脈,我不是還好好的嗎……殿下,就別怪他也別讓人去抓他了,他只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和尚,不是什麽壞人的。”

蕭瑜望向冬兒,神色遲疑,最終搖了搖頭。

“不可,一日見不到他,朕便一日不能心安,別的事都能依你,可是朕必須命人去尋他,你放心,朕不會讓人傷到他和普臨寺其他僧侶的,他既然救過朕,朕也相信他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來。”

“好吧……我聽陛下的。”

蕭瑜不再言語,懷抱冬兒一直等到一眾太醫前來才肯放手,為首的太醫院院使還未行禮,便覺天子目光如冷刺,將他骨血穿透。

“皇後到底怎麽了,你在宮中任職數載,難道連這點病因也無法查明嗎”

聲色脆郎,言語之人還不曾全然脫去少年之質,可是天威浩蕩,太醫方景林跪在地上汗如雨下,若不是不得在天子尊前失儀自,想必早已抖如篩糠。

真是命中當有此禍,自己才為皇後診脈,明明早前娘娘的脈象還十分平穩,怎會突然午後覆發心悸之癥

蕭瑜發洩了心頭恨火,將視線移至一旁,閉目養神,方景林這才敢走上前去為冬兒診脈,不敢有絲毫怠慢。

可是即便是華佗在世,如今來為皇後診脈,又能得出何種結論呢皇後娘娘的身體的確並無大礙啊,這可讓人如何是好,方景林想起家中妻兒老小,不禁一陣冤苦無訴,唉,也怪自己貪圖權勢,早該聽兒女勸告,辭官回鄉才是!

見方景林面色蒼白,久久不語,蕭瑜冷哼一聲,呵得他當即跪倒在地,花白須發紮入磚隙之中。

“先帝在世時你便任太醫院院使一職,身居高位數年,你為自己與方氏一族謀取了多少私利,難道朕真的不知你任人唯親,打壓了多少青年醫才,難道朕真的不曉”

方景林連連求饒,冬兒也被蕭瑜的震怒嚇了一跳。

“朕知道你醫術高明,勞苦功高並無二心,為了安定內外,故對你不下懲戒,如今你卻連這傍身的醫術也拿不穩了,好啊!來人,先罷免方景林的官職,再查察太醫院眾人,把這些醫術不精的廢物都趕出宮去!”

方景林知道大事不妙,連連求饒,身後太醫們見狀亦為其求情,反惹得蕭瑜心煩意亂,若不是冬兒勸阻,想必方景林今日難逃一死。

蕭瑜知道自己心中的無名之火從何而來,他不是憤怒,而是恐懼,他怕了。

這個叫覺慧的和尚不簡單,一日查不清他的身份,蕭瑜心中一日不寧,他怕極了,若是失去冬兒,如今他所擁有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其餘太醫連忙上前為冬兒診脈,可是卻無一人敢言。

皇後娘娘的身體的確無恙,何來心悸之癥呢

中有機敏之人見蕭瑜面色愈發陰沈,上前道: “啟稟陛下,皇後娘娘,微臣鬥膽一問,不知皇後娘娘的心悸之癥是從何時開始的”

冬兒望了望蕭瑜,才欲開口,蕭瑜卻闔目沈聲道: “是今年春日時,朕心口中劍昏迷不醒,自那時起她便有了心悸之癥……”

“如此……敢問當時娘娘是否為陛下安危憂慮終日,以致茶飯不思,時常哭泣,胸臆憋悶”

冬兒柔聲道: “應當是這樣的。”

那太醫用衣袖擦了擦汗水,答道: “娘娘當日心系陛下安危而患心悸之癥,想必近日來朝中瑣事繁雜,陛下為百姓朝政憂慮,娘娘目睹情景,亦為陛下擔憂,故而舊疾覆發,依臣之見此非頑疾,可否讓臣等回到太醫院再做商討,必然為娘娘開具兩方,為皇後娘娘調理好身體”

蕭瑜慍色不減,擺了擺手,命一眾跪倒在地的太醫退下,梁明向著在地啜泣的方景林使了個眼色,其餘太醫也將其攙扶出殿。

他也是懂得醫術之人,在太醫到來之前,他不知已經為冬兒看了多少次脈象,他不信,他寧願冬兒是真的生病了,只要好生醫治,細心調理便無有大礙,可是偏偏事與願違。

殿內只剩兩人,燭火殘敗,冬兒本想去剪一剪燭芯,可是被蕭瑜攬在懷中不能挪動。

“殿下,你在想什麽呀,不如我們一起下棋好不好……其實真的沒事了,我沒事了。”

蕭瑜的聲音幾乎小到讓冬兒聽不見。

“如今還難受嗎你要如實告訴我。”

“還有一點吧……不過也不是痛,就是有些不踏實,不知道放不下什麽東西似的,都怪我,我不應該整日胡思亂想的。”

“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聽那些太醫胡說……冬兒,我們不在這裏了,我們回宜蘭園去吧,我不喜歡這裏。”

“嗯。”

蕭瑜抱起冬兒離開紫宸殿,又一次走上長街,不同於幾日前的說說笑笑,如今兩人各懷心事,耳畔之間唯餘風聲肅肅。

冬兒的吐息落在蕭瑜的耳畔,晚秋夜裏寒涼,他周身上下唯有這耳畔的一處是暖的,越是向宜蘭園走,冬兒的呼吸聲就越粗重幾分。

以往她總擔心自己重,會累壞了蕭瑜,故而被他抱起的時候,總是像一只受了驚的小雞一樣一動不動,今日亦是如此,只是行至宜蘭園宮門時,冬兒卻不由得動了動身體。

“怎麽了是不是我抱太緊弄疼冬兒了。”

“……沒有,沒有的呀,殿下,快到了嗎”

蕭瑜不禁蹙眉,將冬兒放下,若非他用手攙扶著,險些她便要摔倒在地,這才見她面色青白,唇無血色。

冬兒也以為自己不會有事的,她喜歡蕭瑜抱緊她,喜歡被他抱著走過許多地方,這是她全然滿足歡欣的時候,可是她的確也忍不住這突然的痛了,好像有人將手伸進她的胸口中使勁揉攥。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蕭瑜治不了,太醫也治不了,自己是得了什麽疑難怪病嗎,或許真的是怪自己吧,怪自己命中無福。

她想告訴蕭瑜自己沒事,可是即便想要張口說一個字,也好似被人剖開胸膛剜心尖之肉,恍然之際,她想起蕭瑜所說的前世之事,仰面倒下,落在蕭瑜的懷中。

太醫院眾人還未曾方才險境之中回過神來,便又被急召往宜蘭園為皇後診治。

所別不過兩個時辰,這位年紀尚輕,本該是花月之貌明艷動人的皇後娘娘如今身體蜷曲倚在榻上,臉色灰白,眉頭緊鎖,一雙玉手一只緊捂胸口一只扶額,仿佛想要減輕那如刀割般的痛楚。每一次喘息都似乎是耗幹了全身的力氣。

見眾太醫前來,她擡眸望了一眼,除卻忍痛與無助,更多的是愧疚。

宜蘭園眾人一夜未眠,皇後娘娘也整整痛了一整夜,不知施了多少次針,天色微明時,才稍稍緩解,能讓她稍稍安歇,得以飲下一小口水,昏睡過去。

這一夜宮中無人能眠,消息早就傳到了宮外去,故而今日朝堂之上不少大臣問候皇後娘娘鳳體安康,蕭瑜冷冷看著,殿階之下亦有不少人表面忠心耿耿為國母擔憂,實則等著看蕭瑜的笑話,看這位不可一世的年輕君王一臉敗相。

自始至終蕭瑜一言不發,似乎神思游離朝堂之外,不論殿下眾臣如何議論爭辯,都不予回應,本以為今日就此下朝,可是蕭瑜卻突然起身走下殿階,眾臣連忙跪倒,蕭瑜也只示意蕭琳一人落座。

輕緩的腳步聲在殿中回蕩,一如他以往行事一般不徐不疾,殿內寂靜無聲,龍袍的細細拖曳聲卻厲非常。

“眾愛卿關切皇後鳳體,朕倍感欣慰,想起幾日前你們尚還極力反對朕封後一事,甚至不惜與朕為敵,意圖另立新帝,短短幾日,你們便大不相同了,一時之間,朕真的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疑慮。”

蕭瑜行至程機面前停住腳步,忽然拔出腰間佩劍,殿內寒光泠然。

蕭琳也知道昨夜冬兒心悸難忍醫治整夜一事,知道如今蕭瑜必然心中不快,見他拔出佩劍連忙起身想要阻攔,可是蕭瑜只是捧劍端詳了一番,並未再做出動作,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好在眾臣皆跪倒在地,不曾有人發覺他兩腿傷情為假。

蕭瑜手握劍柄撐地,緩緩俯身,面帶笑容命嵌在地上的程機擡起頭來,這一擡頭,那閃著寒光的劍身迎面撲來,幾乎只差分毫就斬在他的面門上。

“陛,陛下這是作何”

“朕記得愛卿曾為探花郎,想必文采通達,知曉這天子之劍和庶人之劍大不相同”

即便蕭瑜如今容色和藹,可是一柄寒劍立在面門之前,程機的才學早已同他的魂魄一道離體,支支吾吾說了就,才勉強說出天子之劍統禦刑德,庶人之劍只用作殺伐。

蕭瑜輕嘆一口氣道: “是啊,朕並非是殘暴之人,何嘗不願相仿文景,可是這世上之事偏偏事與願違。”

程機忙溜須拍馬盛讚蕭瑜仁德,額頭上早已滾落豆大的汗珠。

蕭瑜蹙眉,不解問道: “昨日你檢舉孫賊行巫蠱之禍,皇後昨日便突發惡疾,朕以為這孫賊實在可惡,詛咒皇後之罪罪不容誅,你說朕應當如何處置此賊才能讓皇後心安”

程機松了一口氣,面露喜色,忙道: “啟稟陛下,臣以為,此賊罪無可恕,依照律法,理應處斬。”

“那與他同謀之人呢”

“這……與其同謀者同罪,亦當處斬。”

“好,好啊,真不愧是朕的好卿家,你說得很好!”

程機隔著那長劍窺見蕭瑜面帶笑意,才欲領旨謝恩,蕭瑜又道: “孫賊與你向來交好,他行巫蠱之禍你一定自始明知,同謀者同罪,既然孫賊如今身在大獄之中,你又為何身在殿上”

程機好不懊惱,可是理智早已被恐懼侵吞,連連求饒道: “這……陛下,陛下饒命——”

“將程賊帶下殿去,大理寺與刑部一同嚴加審問,皇後鳳體一日不得安康,審問便一日不得延誤,朕不相信只有程機和孫青茹兩人事關巫蠱之禍,務必令此人吐露實情。”

如此眾臣才知蕭瑜盛怒,無人敢在此時貿然出言。

蕭瑜回到龍椅前,將佩劍入鞘賜予刑部官員,特別叮囑“嚴查”二字,隨後不待司禮高呼退朝,便拂袖一人離去。

蕭琳今晨本要動身前往幽州,可是聽聞了宮中消息,便命家仆先行動身,看朱成碧留京,今日才見蕭瑜,便知道他心中郁結至深,如今望向他離去的背影憂心不減。

個中還有生事之人前來打探他的口風,蕭琳也不願聽眾臣煩擾,由一旁內侍攙扶起身,掃了眾人一眼: “若是真的為國母擔憂,陛下自然知曉你們的心意,可是若是滋生了不該有的心思,方才程機的下場,你們也已經看到了,我從來不相信巫蠱之術,皇後娘娘的鳳體與此事有關與否,卻由不得旁人相信,你們若是真的有心為陛下分憂,便各司其職,少在此議論揣測。”

言雖如此,蕭琳心中卻也空無著落,冬兒平日裏一直健康無恙,怎麽會突然生了這樣的怪病,太醫治不得,就連蕭瑜也無能為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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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虐不刀,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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