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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燒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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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燒鬼火

距郗駿平上一次見到蕭瑜時隔多日,已時近谷雨,正是綠意最濃。

仿佛一夜之間,渾濁悶黴的空氣裏就有了煥然一新的生氣。

易原縣等這場春雨已有多年,就在這短短數日來,先前“糊塗專斷,軟弱任欺”的蕭琳忽然發了狠手,連環的雷霆手段,不留半分情面,將幽州大小貪官汙吏悉數論罪下獄處斬,就連京城中的蕭競權也被驚動,一連幾日無眠。

郗駿平自頭頂鐵窗看著細雨無奈的落姿,牢房中的黴臭味熏得人頭痛,與之一同縈繞的還有將死的氣味。

湘琴沒有來見他,這些日子他已然在懺悔,他知道自己的死期應當是不久了,此刻的他不過就是在等一個答案。

他在等蕭瑜前來見他。

多日未聞的腳步聲漸起,郗駿平面上的神色卻愈發失望,他聽得出,這步子太重,並非蕭瑜行路時不徐不疾的聲音。

來的人是張兆,他看郗駿平的眼神依舊是十分不滿,這一次多少沒有那麽極度厭惡。

他命人解開了郗駿平身上的鎖鏈,餵他喝了些湯藥,又帶他去凈室裏洗幹凈身子,換上了一件做工精細的新衣服。

郗駿平不解,帶著這份不解,他到後園見到了蕭瑜,蕭瑜正拿著他的佩劍把玩。

蕭琳和宋濟民坐在一旁,幾人說笑著,似乎比前幾日的心情要好。

郗駿平掩飾著眼中一閃而過的驚喜,又很快陷入到詫異之中,走上前去,對蕭瑜說道: “如此看來,你的傷應當好得差不多了。”

蕭瑜轉頭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嗯,如今除了就寢晨起,平日裏馬車顛簸,傷口處已經不會太痛了。”

“好吧。”

本以為這是一場會審,郗駿平看了看蕭瑜,轉過身面對蕭琳,提衫便要跪下,卻被蕭瑜用他那柄劍攔下扶起,郗駿平的膝蓋和衣袍都不曾落到地上。

郗駿平疑惑地望著他,蕭瑜溫聲道: “那些書據密信我們拿到了,會讓它們發揮用處,你是個不多得的人才,理應也發揮餘熱,做你能做的事,當日張大人用藥廢了你的武功,我會為你調治湯藥,只要你勤勉依舊,相信不日就會恢覆。”

蕭瑜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泠光爍爍的劍身。

“這把劍是你的,我方才自作主張用了用,的確是一把好劍,你還是繼續拿著它吧。”

郗駿平沒有擡手接過,反而驚詫問道: “你,衛蘭,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們不該殺了我嗎”

蕭瑜搖搖頭: “不,這並不是我的意思,我什麽也決定不了,你是死是活,全憑你自己來選。”

蕭瑜側過了身,郗駿平看到坐在石凳上的蕭琳和宋濟民,盡管滿心疑惑,還是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大禮拜見。

蕭琳讓他平身,告訴他易原縣殺吏案已經做結,如今幽州政務清明,百姓免受剝削,只待過些時日,他們就要啟程回京稟奏了。

郗駿平皺起了眉頭,這顯然不是他想聽到的結果。

他遲疑問道: “我不知道殿下今日叫我來此是何用意,可是我知道,幽州這潭水,遠比殿所見到的的要深。”

蕭琳淺笑不語,繼續說道: “郗恒與郗悔勾結官府斷學,以王譜為靠山,攪擾地方,以致易原不寧,幽州不寧,因三人分贓不均互相殘殺,殺手負隅頑抗意圖行刺本王,當日便被誅殺殆盡·。郗駿平,這樣的結果,你以為如何”

“只能說,我並不感到意外。”

郗駿平靜靜說道,若是前幾日的他聽聞此言,想必又是一陣沖動躁怒。

蕭琳輕嘆一聲: “這樣的結果,並不能讓你滿意,我也是一樣,只是此中無奈無法說明,要想清算薛承容絕非易事,甚至礙於朝中阻力,我只能留何傳持一命,帶他回京,或許回到京城中後,何傳持不會被殺,也未可知。”

“勞煩殿下為我考慮,這些我都能接受,只是我不明白,為何殿下會留我這條爛命,難道只是因為我說出了密信的下落嗎”

蕭瑜從身後走來,坐到了蕭琳身邊,也順便邀請郗駿平一同坐下。

“情可憫,心可憐,但行不可諒,志不可然,為了你的覆仇大計,你殺了多少無辜的人,單憑這一點,你就不可能逃一死罪。”

郗駿平低下頭去,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以前的他只求速死,乃是出於憎恨憤慨,如今的他求一速死,乃是出於愧疚和贖罪。

“我知道。”

蕭琳點點頭,對他的態度還算滿意。

“人生來在世,有可為有不可為,我自小錦衣玉食,不曾經歷你所經歷的困苦仇恨,或許將我換做是你,亦不會做出多麽好的選擇,想你當時的處境,想幽州官場黑暗,釀成災禍也不能歸因於你一人。今暫留你性命乃是給你一個機會,也是為了湘琴,若沒有她,以你所犯之罪,早已夠將你處死千遍萬遍!”

聽到湘琴的名字,郗駿平果然激動不已,四下尋找湘琴的身影,可是並無所見。

蕭瑜讓郗駿平不要急躁,閑敘道: “你也算半個江湖人,我常聽說,若無悲天憫人的古道熱腸,便不配做英雄俠士。”

郗駿平答: “我被仇恨蒙蔽,亦無悲憫之心,自知並非英雄。”

“你當然不是,充其量不過是為人爪牙,任人聘購的殺手,我說的乃是宋大人,他雖為縣令,在這汙淖的官場之中秉持本心,何不能算作英雄”

“是,當日初見宋大人,便知他是一位好官。”

郗駿平頷首回答。望向眉目慈善的宋濟民,他與家人前日來被秘密保護,如今已常外出走動,協助蕭琳查案,蕭琳早已擢拔他為幽州太守,不日將啟程赴任。

蕭瑜提醒道: “怎麽宋大人不好嗎,還是你不想追隨他若是想要追隨,怎麽不好好拜見於他”

郗駿平如夢初醒,這才明白蕭琳與蕭瑜的用意,連忙拜見宋濟民,稱自己當盡心竭力保護宋濟民及家人安康,以免薛承容暗中挾私報覆。

蕭琳斂了些笑意,肅聲道: “郗駿平,你要記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我再給你五年的時間,這五年來你要保證宋大人一家安然無恙,蘅姐兒長大成人,五年之後的今日,你到京城王府見我,我會給你該有的解脫,讓你贖去犯下的殺孽,這番安排,你可答應”

“草民答應,多謝殿下恩德,謝宋大人恩德。”

蕭琳讓他平身,這一次,郗駿平才略得安心地坐在石凳上,蕭琳還需要從他的口中得知更多有關紀王一案的細節。

“得知劉小大暗藏了當年薛承容寄給我父親的書信後,我和文兒便開始調查當年過往,調查紀王謀逆被誅一案,歷經三年之久,我們才得知當年隱情,那時,我們便想到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乳娘的兒子程安——也就是前幾日你們抓起來的那個獄卒,他從小與我一起長大,也知道我二人背負血海深仇,雖協助我二人做了不少事,可是他不過是聽從我的安排,不曾主動害人,還望殿下能饒恕他的性命。”

蕭琳垂眸道: “他已經被送回家中照顧老母了,只是他做了錯事,今後不能繼續在官府中當差,你理應接濟他母子二人今後的生活。”

郗駿平感激不盡,繼續說道: “我與師父習得一身武藝,本想前往京城參與武舉取得功名,卻因考官徇私舞弊,無奈流落京中,也正是因此,我於落魄之時遇到了薛承容,成為了他手下的殺手。”

他長長嘆道: “他派我回到幽州,轉而做王譜身邊的殺手,嚴密監視王譜的一舉一動,我看到了坐山觀虎鬥的機會,便派文兒潛入郗府,一面害劉小大梁順才家破人亡,一面盜取密信書據,並在王譜和薛承容兩人之間挑撥。”

蕭瑜蹙眉嘆息,問道: “為他們做事,你可還記得害了多少無辜之人,又親手造就了多少個像你和湘琴一樣的孩子,可有想過。”

郗駿平痛苦地搖頭: “為他們做事,是我此生做過最惡心最痛苦的事,我有很多次都無法再忍受,想要一走了之,有時我也會暗中放過一些無辜之人,或許你們不會相信。”

蕭瑜道: “你只需自己相信就好。”

“罷了,既然已定了你五年之後的死期,其餘之事便不再多做責罰,你繼續說你知道的事情吧。”蕭琳亦輕嘆道。

“是。”

郗駿平打起精神,繼續講述。

“當日文兒將密信盜出,我便讓郗府中被買通的丫鬟仆役放出消息,說是有當年紀王舊部之人潛入府中偷盜,盜走了‘郗恒’的絕密之物,果然第二日,王譜便得到薛承容的指令,要我將那位‘郗恒’殺死,當夜王譜與我乘馬車離開易原縣,在官道上我們遇到了兩個人……”

言至此,郗駿平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衛蘭,當日你問我為何要改變原來的計劃,不與春琴蘅姐兒一同逃離,我回答了你一個原因,可是卻不止於此。”

“我也沒有想到,那兩個人竟會是宮中的秘衛。”

蕭瑜和蕭琳對視一眼,並無太多驚詫,他們的父皇一貫如此,料想這些年參奏郗恒王譜的本子數不勝數,蕭競權絕不會放任姑息。

也只有一旁的宋濟民感到不可思議,他為官數年,一直稟信清白正直,可是衛蘭和蕭琳到來的讓他學到了數十年為官也學不到的四個字‘斡旋退讓’。

蕭競權是皇帝,世上的事鮮少有他不能知道的,大多是他不想知道的,又或是他知道後暗中在做權衡的。

郗駿平的目光被仇恨與無奈籠罩,憤憤道: “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徹底斷絕了原本的想法,因為我知道,釀成當年慘劇是的劉小大梁順才和王譜,是薛承容,更是當今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自己一直在騙自己,以為舉頭三尺有青天,不願意承認的當年將我一家逼迫走投無路的就是當今陛下,若不是有他有意鏟除紀王,我父親和伯父一家根本就不會遭此無端災禍!”

院中閑雜人等早已被蕭琳蕭瑜散去,他也不介意郗駿平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

待稍平覆了心情,郗駿平又說道: “我知道王譜對薛承容有二心,只是從未對薛承容提起,可是我沒有想到,王譜居然和天子有暗中往來,郗恒丟失絕密的消息傳出,第二日夜裏就有宮中秘衛快馬前來,他們在林中商議了很久,我下定殺心卻沒有很久。”

“那兩個秘衛是皇帝的人,殺起來的確要困難些,不過並沒有耗費我太多時間,我勒令王譜將那兩人和車夫的屍首埋葬,便將他殺死在馬車上。”

蕭瑜望向蕭琳,今日郗駿平所言的確出乎二人意料,此事他不能確定,蕭競權對此事解至何。

他沈聲詢問郗駿平道: “我並未在那兩個秘衛身上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你可知道此二人的具體身份,或是來此的目的”

郗駿平答: “我從王譜口中問知,當年梁順才酒後失言,不日陛下便派秘衛前來,向他詢問有關當年郗恒郗恢之事,王譜只提及此事與薛承容有關,其餘內情未敢說出。”

蕭琳呢喃道: “本也沒有想過能瞞騙父皇,如此看來,回京後不免又是一番糾纏了。”

郗駿平將自己的短暫的生平過往悉數言明,蕭瑜提筆做錄,每一個死在他劍下的有罪之人與無辜之人悉數在列。

他用拇指點了印泥,簽字畫押,蕭琳將此書收下,告誡郗駿平不要忘記了這五年之約,便同宋濟民先行離開。

石凳前又只剩下了蕭瑜和郗駿平。

風聲嘶若蟬鳴,蕭瑜在旁收拾著筆墨,郗駿平茫然無措地看著他,口中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我還是想你問你一個讓我倍感疑惑的問題,你到底是誰”

蕭瑜今日心情難得愉悅,眼中不似平時那般淩厲,道: “很抱歉,這個答案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麽對一個沒有意義的答案這般執著”

“羨慕,還有嫉妒,由此孕育的是敬佩。”

“這些本來就是同一種東西……”

蕭瑜頓了頓,輕聲說道, “我可以答應你,五年後的今日你到京城求見穎王殿下,我也會在場,我會告訴你答案。”

郗駿平自嘲地嗤笑了一聲: “那這五年可真是漫長而又煎熬。”

蕭瑜不置可否,將桌上的東西收拾幹凈後打算離開。

他註視著郗駿平,秀眉輕壓,道: “方才當著穎王殿下和宋大人的面,有些話我沒有說明,你可知你的命是湘琴給你的”

郗駿平顯然不明白,他除了想再見湘琴一面,除了想要親口向她道出歉意,得到她的原諒,其餘什麽都想不到。

蕭瑜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以下這些話是我代冬兒轉達的,她要我對你說, ‘不許你再去煩惱湘琴,再去傷她的心,不許你借著保護宋大人一家的名義前去接近她,湘琴已經不怪你了,但是她不想再見到你,如果你再惹她傷心,就讓宋大人把你從身邊趕走’。”

郗駿平在腦海中回想了冬兒的形象,她那天打在他臉上的一掌並不痛,可是卻險些讓他死在愧疚與絕望中。

他點頭答應,告訴蕭瑜他對冬兒也有愧疚,他知道冬兒一直很照顧湘琴,視如親人一般。

“方才的話是冬兒托我轉達的,現在所說的話是我對你所講——冬兒厭惡你至極,我心中亦然。”

“這我知道,你說過的,我們不是一類人。”郗駿平輕聲說道。

蕭瑜道: “可是希望你能明白,湘琴恨你因為心中對你還有希冀,她若是真的對你絕情,便不會在意是否會再見到你,也不會懷著那樣的恨意刺你那一刀,更不會悲痛欲絕,如今除了蘅姐兒再沒有生的希望。”

“她還是終日悶悶不樂嗎她不可以死!”

蕭瑜蹙眉道: “經歷了那樣的事,你讓她如何臉上能有笑容你還是不明白, ‘可以’二字豈是你能用給她的,她是你的堂妹,你不能盡兄長之責保全她,焉何她掌管她的生死”

郗駿平沈下了頭,藏起自己懊悔的神色。

蕭瑜靜靜說道: “世人都說女子柔弱,可是我看卻並非這樣,所謂柔弱不過是用以對應所謂‘健碩孔武’,指摘女子生來不如男子的謬辭,可是這世上再高遠有青天在上,再深袤有厚土在下,難道世上便沒有柔弱無力的男子嗎千秋萬代,又有哪個男人能說自己是當世第一的‘強健之人’,又是否是此人成了天下之主呢”

蕭瑜擡高視線,看了看青蒼的天,唯有依稀薄雲。

“我同你說過,我經歷了許多你想不到的事,這些經歷讓我明白,剛強的意志與勇氣絕非是男子所有,偏偏是‘柔弱’女子更為出眾。”

“不,並非如此!我絕沒有輕視過文兒,我並非是不愛她,我也是迫不得已——”

郗駿平妄圖反駁,卻被蕭瑜厲聲制止。

“迫不得已當真是你迫不得已嗎你錯了,錯不該把湘琴當做可以隨時獻出的玩物,你讓她獻出身體潛郗府,這是為了什麽豈不是因為她是一個女子,比你這個男人多了一些不可說的‘效用’我問你,倘若那劉小大有龍陽之癖,孌童之好,你會願意獻身與他嗎”

這一連串深徹入骨的發問將郗駿平愈發壓打得像一片薄紙,在風中擺動不停,幾欲被撕裂成為碎片。

郗駿平搖了搖頭,未休止的悔意在此刻到達巔峰。

“習武殺人並非是她做不得,而是沒有機會去做,給她一把刀,她可以用計,可以買兇,拼死去殺了劉小大和梁順才,這沒有很難,她只是不願這樣去做,一來是因為對你的情意使她麻痹自己忘卻痛苦,二來是你這個本該疼愛她保護她的人流落世俗腐規,不去幫她變得更加強健,卻親手將她推入深淵……”

大病初愈,蕭瑜雪白靜悒的面色因怒氣蘊了紅,他忽想起冬兒今早才告訴他, “如今殿下的傷口還沒好全,千萬不要輕易動怒,也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人生氣煩惱。”

隨即蕭瑜略作停頓,讓自己的心情平覆下來,郗駿平已在此間隙淚流滿面,反倒讓蕭瑜出了嘆息,再沒有旁的情緒。

“最讓我氣憤的事還是蘅姐兒,我知道蘅姐兒不是劉小大的孩子,她是你的親女兒——”

郗駿平瞪大了眼睛,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什麽都知道,可是這個他自己都幾乎忘卻了的事實,卻足以將他擊潰。

“你既然讓她獻身與劉小大,又何苦生出你那可笑的嫉妒你不讓郗文誕下那個與劉小大所生的男孩,到底是為了構陷王氏奪權郗府,還是你心生不滿,為了占有她,不惜損毀她的身體——這一點你最清楚不過!”

“郗駿平,單憑這一點,即使是到現在,我還是想要親手殺了你。”

蕭瑜沒有說謊話,蕭琳將郗駿平的生死交由他來決定,若不是前日夜湘琴求見,希望能讓蘅姐兒與郗駿平再見一面,若不是冬兒告訴他湘琴心中對郗駿平還有不舍,他才不願給這個人再多五年壽限。

蕭瑜離開了,郗駿平跪在地上,向他遠去的腳步行了大禮,便再沒有起身,直到弱風送來一絲脂粉的香味——那是湘琴喜歡用的香。

遠處回廊衣角一閃,郗駿平擡頭去望時,綠蕪青青,石欄灰冷,廊下只有不見蹤影的風。

他將眼淚擦幹,起身將身上的塵土拍打幹凈,理正衣冠,拿起那把劍,踏著靜得幾乎聽不到的步子去尋宋濟民,站在廊下一半光一半影處,抱劍靜立。

*

蕭瑜將與郗駿平談話的不悅與無奈拋之腦後,回到與冬兒的住處,她正拿著蕭瑜畫的那個紙鳶陪蘅姐兒玩,宋蓉在後面追著二人,一時分不清她們幾人誰才是小孩子。

湘琴在一旁靜靜看著,眼睛雖還是紅腫,卻也難得有了笑容,他見到蕭瑜垂首走來,蕭瑜知道她是想要答謝,便道無需多禮,她今後開心冬兒便不再擔心,冬兒若是不再擔心,他自然得到了答謝。

冬兒只顧著看蕭瑜,一時不防手中的紙鳶被宋蓉搶走,她索性也不管了,叮囑宋蓉不要把它弄壞,便好似一只活潑的小鳥雀一般跑到蕭瑜身邊,抿著笑意仰頭看著他。

此時天氣正暖,冬兒鬢角有了些薄汗,蕭瑜用手帕為她輕輕擦拭。

冬兒絮絮道: “其實我先前不愛出汗,最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有時候做著別的事就會心慌,身體好像很虛弱的樣子。”

蕭瑜將掌心扶在她的腰間額頭上,又為她診脈,倒也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好,明日我們就回家裏住,我會為冬兒多備些湯藥,調理好身體。”

冬兒撇撇嘴: “那一定會很苦吧,我很怕苦的!”

蕭瑜頷首,好一番憂愁神色: “唔,這可如何是好呢,良藥苦口,要是想調理好身子,必須要用那最苦的藥才是最好——”

冬兒知道他又是故意戲弄自己,也不反駁,將蕭瑜拉到一邊角落裏,這才毫不避諱地將手臂纏在他的腰上。

“殿下,我想要現在就回家去,這樣來說可能有點太自私了,但是冬兒算了算,以往的時候,一天共計十二個時辰,只有兩個時辰殿下不是和冬兒在一起的,可是如今,除了睡覺,冬兒和殿下在一起或許不到兩個時辰。”

她用手拍了拍蕭瑜的後背,似乎他還是那麽瘦,這幾日身體不見長,讓冬兒很心疼。

蕭瑜眼眶一熱,長睫輕眨,喉結自上而下顫抖。

他擡袖將冬兒包裹在懷中,柔聲道: “自是我的錯……這些日子來的確是我疏忽冬兒了,冬兒若是想回家裏,一會兒我去稟明二哥,這裏的東西不多,想必收拾好之後就能離開。”

冬兒笑了,她平素裏總是開開心心滿眼笑容的模樣,真到了心中喜悅時,一雙杏眼便咪成了一片細軟的柳葉,任是心比冰堅的人看過,也要有了暖情。

“沒關系的,其實冬兒只是嘴上這樣說,並不真的想要這樣做的,倒也不急於這一時,但是殿下要一直陪著冬兒!”

她少有這樣任性的語氣,蕭瑜哪有不應的道理,在她頰邊親了親。

冬兒踮起腳配合著蕭瑜,她也好像和蕭瑜回房裏在一起親昵,但是現在這個時候似乎不大好,她不能把宋蓉和湘琴都撇下了不管。

蕭瑜的唇離開了她的面頰側,卻只是從貼合便為了將觸未,他並未擡起頭,而是用手指半托住了冬兒的下巴,忽然開口說道: “冬兒,你沒有專心,這卻讓我傷了心呢。”

他的氣息吐在冬兒的面頰上,面頰上的肌膚同樣像被灼到了一樣,酥酥癢癢的,冬兒想要側身去看蕭瑜,卻被他稍用力壓制得不能動彈。

兩人就在竹從假山後,隱約從綠葉的縫隙間冬兒還能看見宋蓉和蘅姐兒的身影,若是動作再大些,說不定就要被看到了,那樣可就太羞了。

“沒有啊,沒有不專心……哪裏不專心了嘛”

出於緊張的緣故,冬兒抱著蕭瑜更緊壓低聲音問道。

她看不見蕭瑜唇角的笑容,也體會不到蕭瑜此時的意趣,越是這樣問,蕭瑜就越是不放手。

“哦,那為什麽方才我在親冬兒的面頰,冬兒卻在想別的事,如此怎不讓我傷心呢”蕭瑜委屈又幽怨地問道。

冬兒心虛,她方才的確是沒太註意來著,畢竟蕭瑜親是的面頰,這不是很平常的事嗎,也不要太過認真吧……

“啊,殿下怎麽知道的啊……”冬兒扯了扯蕭瑜的腰帶,討好道, “沒有不專心!只是在想不要被人看到了,這畢竟是在外面的。”

她不知蕭瑜並不知她是否專心,不論她是承認還是反駁,蕭瑜這次“無事生非”已經要做定了,只是他自己也沒料到冬兒會這麽快什麽都說出來。

因著喜愛,蕭瑜不忍耐輕笑了一聲,冬兒還以為他是因為難過喉中哽咽。

“啊,那冬兒賠給殿下好不好,殿下不要傷心。”

蕭瑜問她如何來賠,順勢提了些極其無禮的要求讓冬兒來答應,他總是有辦法讓冬兒開開心心被吃幹抹凈的。

冬兒什麽都可以答應,但是到了稱呼這個事上卻打了退堂鼓,蕭瑜一定要她下次在人前稱他一次夫君,再不然便是相公,原本那個已經很讓人難堪的蘭哥哥的稱呼如今都不可以了。

這個稱呼在繡房裏用一用也就罷了,在人前這樣叫又“佶屈”又“聱牙”,萬萬使不得。

偏偏是,旁的蕭瑜都能讓步,但他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興致,一定要讓冬兒這樣稱呼他,不論冬兒如何抱他,求他,拉他的手,蕭瑜就是不松口。

“冬兒不如先喚來試試,多叫上幾次,說不定就輕車熟路了。”

原先蕭瑜教她讀書識字,還讓冬兒謹記不能亂用詞語,如今他高興起來什麽都用,真真讓人生氣。

冬兒答應了,縮在他的懷裏低低念了一聲: “夫君。”

擡起頭時,面頰上比二人成親那天還要薰紅。

蕭瑜自然滿意。

冬兒把手從蕭瑜的腰上放下,像是洗臉的小貓一樣,揉了揉發燙的面頰,卻忽被蕭瑜握緊了她的手腕。

她尚有幾分懵然,唇已經被蕭瑜攻占,接下來是個冗長綿密的吻,讓冬兒想到絲絲入扣這個詞,蕭瑜那次騙她這個詞的意思是形容男女歡愛時親吻才用,還要她用自己親自體會一番,讓冬兒每每想起都不覺面熱。

蕭瑜親著她,單臂便把冬兒托抱了起來,墊著他的手臂將冬兒抵在墻上。

“唔……”

冬兒被迫調用四肢抱住蕭瑜,一面擔心他傷口疼,一面擔心自己會掉下去,輕微的掙紮反而讓她自己手腳無力。

幾乎瞬間,她好像掉進了一片溫熱的泉水中,全身都變得暖和起來,只覺得頭腦空白,什麽都不用顧慮,什麽都不用煩惱,即便呼吸由平穩變得淩亂。

蕭瑜抱著她變換著角度親吻吮吸,柔軟的唇瓣卻始終沒有離開分寸,頗有一些不放過的意味。

他一直養傷,兩人除了拉著手足說悄悄話,依舊很久沒有這樣親昵過了,故而唇瓣和舌頭再度觸碰時,又燃點起了一種別開生面的陌生雜糅新鮮。

冬兒下意識想要躲想要逃,可是她整個人都被蕭瑜抱在懷裏,無處可逃。

隨著親吻時舌尖或有意或無意的接觸,腦海中一浪推動一浪的情愫化作口中斷續的嚶嚀以及脊背上不時跳動的酸麻。

她抑制不住情緒,她也是很愛很愛蕭瑜的,如今也顧不得別人了,只是遵從著愛的心意與身體的本能,發出一些令人聽來赧紅的輕哼。

蕭瑜像是從中得了鼓勵,反而更不放過繼續親吻著,終是他自己也有了反應,意識到不能再繼續下去,才悻悻放下冬兒,不舍地與她隔開來一段距離。

倆人互相攙扶著,急促的呼吸讓周身的氛圍更加暧昧,隔著難喻的因由,他們只能分離,只能恩愛至此。

這個時候是冬兒最幸福的時候,也是她最為蕭瑜擔憂心痛的時候。

她重新回到蕭瑜懷裏,他亦不再多言,悉心地為冬兒重新編好被自己揉散的辮發。

兩人挽著手離開假山後,宋蓉把紙鳶交還冬兒,稱要帶著湘琴和蘅姐兒去用些點心,讓二人好好獨處。

冬兒便由蕭瑜教著放起紙鳶,那只彩羽的春燕那般輕薄,卻飛得很高很高,蕭瑜從身後幫冬兒挽著線繩,靜看著冬兒望著紙鳶高飛時欣然的神色,目光寸步不移。

她已經習慣了蕭瑜這樣,有話的時候怎麽也說不完,可是心裏有事在想,坐在那裏一整天也說不出一個字,冬兒想要蕭瑜多說話倒不是因為自己想要聽,只是想要他心中永遠沒有煩惱。

蕭瑜遵守了諾言,今日他再也沒有做旁的事,只是一心陪著冬兒,兩人不僅放了紙鳶,午飯時還一起做了些愛吃的菜,午後睡起又到集市上去,街上的人多日不見蕭瑜和冬兒,拉著兩人熱情地說著閑話,塞了不少東西給二人,作為對蕭瑜治愈頑疾的答謝。

他本不是喜愛熱鬧之人,可是看著純真質樸的鄉裏鄉親毫無保留地說著家中閑事,蕭瑜眉目間淡淡的憂愁終是消散無蹤了,這讓冬兒也感到開心。

*

晚些時候,二人乘馬車去往普臨寺還願,順便再為蕭瑜求一個新的平安符,這是冬兒一直念叨著的心願,若是能保佑蕭瑜平安,不要說是神佛,鬼神她都可以信一信的。

兩人再來寺中,用是的蕭琳的名帖,元智住持還記得冬兒,一見到二人心中便知緣由,只是不知為何總是會多看蕭瑜幾眼,仿佛他是一個別樣新鮮的人。

哪怕是千裏之外有雙眼睛盯著蕭瑜,他也能有所察覺,如今被住持這樣上下打量,蕭瑜心中一滯,努力壓下眉目間的警惕和懷疑,今天來是為了讓冬兒開心,其他的事都是不要緊的。

“前日一別,已近一月時日,不知女施主會否還會為疑夢所困,如今可還覺心中絞痛難耐”

“多謝長老關懷,我已經不再夢魘了,只是想是這幾日天氣漸暖的緣由,不時會覺得胸悶乏力。”

蕭瑜握緊冬兒的手驟然一顫,他知道前些日子冬兒有事沒有告訴她,知道她心中不快,可是他竟然如此疏忽,連她夢魘心疾之事都不知,甚至不曾多關懷半句。

正因愧疚自責懊悔,元智禪師忽然提到了蕭瑜,他與蕭瑜對視片刻後,眸中閃過一絲經年不見的疑惑神色。

“想必這位就是讓女施主心中困擾的心愛之人了,只是不曾想施主這般一表人才,想來侍奉穎王殿下已久,竟也有幾分真龍之氣,只是不知為何,施主身上殺氣甚囂,想必是近日來曾與人死鬥。”

他似乎話裏有話,蕭瑜想到的不是郗駿平,他想到是的前世他入主京城後殘忍誅殺的那群仇人,還有紫宸殿前宮人洗刷了足足三天的鮮血。

小時候聽過很多故事,在冬兒的認知裏,所有白眉的人都是極為聰明的,她看著元智禪師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擔心他看破了蕭瑜的身份,連忙說自己是來還願的,將那個被劍刺破的木牌取出,詢問能否將其修補好。

看著那還有幾分暗紅血跡的木牌,元智禪師的面色忽然凝重了幾分,他命兩廂小僧退下,取來了一個稭草編制的盒子,從中取出一個黃布包,打開之後,裏面是一個成色不算清透的白玉小佛,不算是名貴的料子。

雖不算昂貴玉石,那小佛卻雕刻得精細無比,更突顯這不知名的佛生的奇怪。

觀音面相,似男近女,卻是一個大肚彌勒的身子,一手捧著一顆人頭,另一手捧著一朵蓮花,背後還刻著一行小字“因果相接,百轉輪回”。

冬兒看不出名堂,但是看蕭瑜皺著眉,估計他不喜歡這個醜墜子,便將那小佛放回盒子中,問元智住持這是什麽。

元智住持便稱這是今晨時覺慧來他房中交給他,稱他知道冬兒今日會帶著一個男子前來,二人會求換一個新的木牌,要住持將這小佛像交給蕭瑜,只要蕭瑜日夜佩戴,便可保餘生平安無虞。

冬兒和蕭瑜午後要來普臨寺乃是臨時起意,絕不會有旁人提前知曉,蕭瑜看著那小佛像,呢喃著這個名字。

覺慧。

蕭瑜忘不了這個名字,他依舊記得當日在宮中偶遇覺慧時的場景,本神思游離,忽然提眉註視元智禪師,狹長的鳳眸閃過一絲狠戾,一身淩厲逼人的氣勢,卻又很快被他壓制了下去。

元智主持只是微微頷首。

蕭瑜問道: “大師,可否這位覺慧師父是何人我似乎聽過他的名字,他可曾居住幽州,可曾去往宮中誦經”

“施主不必多禮,覺慧是我撿來的孩子,天資聰穎,悟性極高,只是屢屢犯戒,為使眾僧信服,我派他到後山看守佛像,他從小便生活在普臨寺中,近年來雖然離開寺中游歷,卻不曾去往京城,想必是施主認錯人了。”

蕭瑜若有所思,又問道: “從未離開幽州……小生失禮了,不知大師可否帶我去見一面覺慧師父”

元智禪師搖頭道: “覺慧今日天未明時前來尋我,將此物交予我手中,稱自己感佛祖應召,需啟程至西王母處了卻一段前緣,便離開了,我派人去尋,卻無人得知他的蹤跡,他這個孩子從前也做過這樣的事,但是他只是在幽州境內游歷,想必不日就會回到普臨寺中,二位施主可過些時日再來。”

冬兒又問: “那,長老能不能告訴我們,這個是什麽佛啊”

“這,這是覺慧親手所刻的佛像,他說這是無愛無恨無掛無念百轉輪回佛,普度世上愛恨交織牽掛留戀人。”

這一聽便是杜撰出來的東西,可是又不知為何,冥冥之中讓人覺得難喻的契合情景。

冬兒正想推脫,蕭瑜卻柔聲問道: “冬兒,你想要我戴著它嗎我只聽你的話。”

她低頭仔細看了看那佛像,便道: “如果能讓夫君平安,冬兒還是希望夫君戴著的,只是這佛像好像有些太醜了,想來夫君不喜歡,冬兒可以給夫君做一個繡囊。”

“好,我明白了。”

蕭瑜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輕解衣領,將一個羊脂白玉扣取下,將那小佛戴上,又把那白玉扣交給冬兒。

“勞煩冬兒為我做一個繡囊收著這個。”

那白玉扣是蕭瑜滿月時蕭競權命工匠打造賜給他的,蕭瑜曾一度想要扔掉,最終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從前之事,所以一直佩戴在身,如今取下,倒也像是取下了一副重擔。

元智禪師看向二人,眼中流露欣慰之色,簡單為二人講了些佛經後便請小僧帶二人去寺中游賞,冬兒自然要帶蕭瑜去看後山石洞中的大佛,這次她上山時特意留意了一番,竟發現覺慧的那間小茅屋也不見了。

蕭瑜和冬兒一起拜過石洞大佛,此時天近黃昏,因黑夜漸短,白晝漸長,黃昏時的天色已不是冬日時一抹平庸寂寞,反而燒著璀璨的雲霞。

暮霭沈沈,野曠天低,遠近只有小僧手中一盞燈,遠近只有冬兒和蕭瑜兩人,夕陽的金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艷絕的容色與那低垂眉目的佛像一樣靜謐。

“冬兒,我不知道你一直為夢魘所困,也不知道你前些日子還換了心悸,我常說要對你千倍萬倍的好,卻似乎什麽都沒有做到。”

他背著天光站立,清瘦的身影被拉長成一道虛淺的灰影,肩上璀璨的夕陽盡是失落。

冬兒連忙抱緊蕭瑜,讓他不許再難過了,如今她已經好了很多,不再胡亂做夢,這一切都很好了,蕭瑜如今也比以往要開心輕松,那麽那些讓人疑惑的事,也就沒有什麽一直念念不忘的理由了。

何況,她也是有意隱瞞一些的,她知道蕭瑜很愛她,因此不想讓蕭瑜為她擔心過多,她想要的愛的確很多,可是蕭瑜給她的愛卻早已是生生世世留戀不盡的了。

她用手摸了摸蕭瑜衣襟下的那枚佛像,看著他眸中重回的笑意,便覺生生世世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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