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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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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

沈鈺並同兩個小廝站在道旁,與他們二人相隔不過數步,正直勾勾地審視著他們,顯然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

他面前地上靜靜躺著柄漆骨折扇,沈昔妤一眼認出那是沈鈺的心愛之物,見半晌無人去撿,不由納悶道:“爹,您的扇子掉了。”

聞言,沈鈺恍若夢醒般地眨了眨眼,將覆雜的視線從他們臉上移開,淡淡“哦”了兩聲,故作鎮靜地垂目彎腰。

未及伸手,他身側的小廝眼疾手快,立即俯身一把抓起扇骨,小心翼翼地撣了撣灰,動作一氣呵成。

被他搶了先,沈鈺一時無事可做,只好直起身子,嚴肅地看著兩個並肩站著的年輕人,沈聲道:“回來了?外頭風大,進去說吧。”

莫名覺得不對,沈昔妤下意識擡頭一看,艷陽高照、萬裏無雲,四下炎熱無風,悶得發慌。

“哪來的風?爹這是不是糊塗了?”她不由面露狐疑,轉頭看向不聲不響的裴傾硯,只收獲了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瞧著像有三分嫌棄,仿佛她這話說錯了似的。

回到正堂坐下,沈昔妤向父親簡單言明今日入宮的見聞,只有意隱去自己裝暈一事不提,說罷如釋重負地展顏一笑。

短短兩日,她想明白了許多事。

這一紙婚約如同太後賜予沈家的催命符,是一柄日夜懸在他們頭頂的鬼頭刀。

畢竟,陸懷崢既要將正妻之位留給崔沁雪,既滿心拉攏崔家,他就必須在婚期前除掉沈家。

大哥從前說過,兵行險著,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或許,陸懷崢本也不想操之過急。

再者,父親雖與崔相政見不合,可沈家完全威脅不到三大世家,崔家又何必急於下死手?

還不是因為這樁婚事擋了他們狼狽為奸的道?

一旦退婚,陸懷崢想娶誰就娶誰,亦能秣馬厲兵、騰出手來謀奪皇位,他高興還來不及,又哪有不允的道理?

看沈昔妤嘴角綴著淺笑,想必未受太後為難,沈鈺這才放心,頷首笑得慈愛:“萬事急不得,你且安心在家等著。近來京城也不太平,無事就莫要外出了。”

說著說著,沈鈺仿若想起什麽煩心事,臉上現出憂色,眼底隱約有悲戚之意,搖了搖頭無奈長嘆。

沈昔妤略一沈思,家中小廝在眼皮底下死得不明不白,而他們竟一無所覺,確實令人不安。

這如同無聲的警告、不祥的預兆,宣告相府風平浪靜的日子將要就此行至盡頭。

思忖再三,她正要開口寬慰,裴傾硯卻先她一步,擡頭淡然問道:“右相在因何事傷懷?”

“昨夜,李侍郎沒了。唉,他寫得一手好文章,竟死得那般難看,當真可惜。”沈鈺端起茶盞欲飲,頓了頓,覆又放下手去,再嘆一聲。

什麽李侍郎王侍郎的,沈昔妤一律不識,似懂非懂地托著腮,輕輕眨了眨眼睛。

一夜間,京城死了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人。或許還有更多,無非是她不知罷了,遠遠不止侍郎大人和元平……

念及這個名字,她的腦海中旋即閃過夢中那具艱難蠕動的身軀,那人掙紮著仰起頭顱,五官逐漸變得清晰,霎時讓她後背生寒。

她竟忘了,那人不正是元平嗎?沈昔妤緊緊抿起嘴唇,轉眸望向面色沈靜的裴傾硯,一時滿腹心事,心緒難平。

她記得,前世直至抄家那日,府上也從未死過什麽小廝,可這一世的元平卻早早地死在昨夜。

雖與前世不同,可她仍克制不住地去想,若這是裴傾硯所為,他這一世會提前動手殺了元平,可是因為他查出了什麽線索嗎?

似是有所覺察,裴傾硯轉眼望來,兩束目光如蜻蜓點水般相交一剎,覆而離散。

按下心底莫名生出的悵惘不安,沈昔妤低首不言,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平靜冷冽的聲音,輕輕在掌心一筆一劃寫著小字。

“李大人由左相一手提拔,素來攀附權貴、助紂為虐,並無甚真才實學,右相不必為這等不相幹的人感傷。”

果然如此,死去的李侍郎也與崔家有關。

心底憑空冒出許多荒謬的猜想,沈昔妤頓時心跳如擂鼓、渾身發冷,幾欲出聲問他,對上他那雙墨色暗眸,終是只得悻悻作罷。

聞聽晚輩出言相勸,沈鈺捋須沈吟,俄而釋懷嘆道:“你說的有理。不過是同僚一場,我若能勸他少喝花酒,或許他便不至酒醉溺斃。還有元平,他……”

“不對。李侍郎若心術不正,便是字字珠璣又有何用?元平夤夜無故出府,他又意欲何為呢?”

沈昔妤驀地開口,堅定地道:“生死有命,沒準是他們自作孽不可活,您就別瞎操心了。”

她知道,父親素來待人寬厚,常懷惻隱之心。他不知曉前世之事,可她卻不願佯裝糊塗。

若此二人真是崔家黨羽,表面裝作和順恭敬,內裏意圖對相府不軌,那就是他們該死。

無論他們的死是否系裴傾硯所為,她都不願他因為父親的無心之言而寒了心。

她同樣不希望他今生再造殺孽。念及此,沈昔妤默了一瞬,撲閃著杏眸,垂首輕聲道:“我相信因果輪回,惡人總會遭報應的。”

話音低回輕柔,這是唯有他們兩個能聽清的低吟淺唱。無關試探,不含私欲,她所欠太多,早已不知該從何還起。

裴傾硯擡眸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半晌只微微笑了笑:“時候不早,你該吃藥了。”

沈鈺越聽越不是滋味,正不知該如何接她的話茬,順勢重重一拍桌子,橫目佯怒:“聽見沒有?給我回房歇著去!盡在這兒胡說八道!”

眼瞧著兩個人都不領情,沈昔妤聳了聳肩,不服氣地反駁:“什麽添亂嘛,我說錯了嗎?那李侍郎明明……”

話還沒說完,便有兩道沈重如千斤巨石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只好老實閉嘴,對裴傾硯欠了欠身,沒精打采地緩緩起身告辭。

目送著沈昔妤風風火火地離去,身影很快徹底消失在畫屏後,裴傾硯雙手微握成拳,薄唇緊繃,眼底一片陰影,亦覺疑惑難解。

他能感覺到,她方才所言句句意有所指,仿佛是看出了端倪,但她分明沒理由知道的。

回到房中,沈昔妤頹然立在窗邊看了好一陣風景,待藥都快涼透了才想起來喝,整張臉被苦得皺成一團。

橫豎這幾日心事太重,不到夜半也毫無困意,她索性坐在案幾前拈起針線,只稍加思索便有了主意,仔仔細細地繡起了花來。

思緒不經意間飄飛如羽,手上的動作微凝,直到被一片陰影遮住了眼前光亮,沈昔妤方回了神,不解地擡眸望去。

低頭細細端詳著她手中物什,沈昔婳笑吟吟地放下食盒,坐在她身側笑問道:“在繡香囊?”

送香囊可不妥,沒得叫人誤會。沈昔妤微微撇了撇嘴,攤開掌心示意她湊近些仔細瞧瞧,小聲嘟噥道:“姐姐,這是平安符。”

惟願他今生平安無恙,不過求個心安罷了。

見她莫名急於辯解,沈昔婳打量著她的臉色,露出狐疑的神情:“送給小侯爺的?”

只是送個平安符,倒也不必藏著掖著。沈昔妤緩緩頷首,遲疑片刻還是多分辯了一句:“嗯,我就是閑著沒事,繡著玩的。”

此地無銀三百兩。沈昔婳聽了長長嘆息一聲,半開玩笑半認真道:“我就知道,我是從來沒那麽好福氣的。”

知道姐姐是在說笑,沈昔妤歪頭眨眼笑道:“姐姐若喜歡,明日我繡十個不重樣的送你。”

“好了好了,我可怕你累著。”沈昔婳連連擺手,邊打開食盒邊抿唇望著她笑,“你們能握手言和,爹娘一定高興。”

這番話讓她回想起了他們此前鬧出的種種不快,沈昔妤不滿地往平安符上隨手紮了兩針,氣呼呼道:“怎麽,難道是我非要和他過不去嗎?”

從小父親就希望他們兩個能和睦相處,不求像他和宣平侯那般情同兄弟,好歹也別整日互相挑刺、針鋒相對的。

奈何他們仿佛生來八字不合,年幼時總愛互相捉弄,對彼此從來沒一句好話,如今能不互相揭短都稱得上“以禮相待”了。

一看妹妹好端端的又生氣了,沈昔婳無奈地拍拍她的手,溫聲勸道:“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倆又沒深仇大恨,早該過去了。”

雖談不上什麽深仇,可小時候往她臉上畫王八的人是他,笑她寫字如同春蚓秋蛇一般歪七扭八的也是他,就連蹴鞠時把球往她腦門踢的還是他。

裴傾硯做的“好事兒”便是三天三夜都數不完,她可沒冤枉他,那麽多年也沒見他真心實意道歉。

良久,仍覺咽不下這口氣,沈昔妤不滿地“哼”了聲,皺眉自言自語:“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抵消不得,我可沒說我原諒他了。”

“你啊,還是那麽孩子氣。”沈昔婳實在拿她沒辦法,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看著她似是不情願地穿針引線,卻是笑了。

深院閨房中,兩姐妹的清脆笑聲如銀鈴叮當,隨夏風飄向天際。

與此同時,興慶宮內。

正殿的門被人自內向外幽幽推開,小太監低眉走出,恭順地擡眼望向迎風昂然站在階前那人。

那雙時常掛著溫潤笑意的眼眸發暗,瞳仁裏如有千年玄冰凝結,眉眼間戾氣橫生,蘊藏著陰寒透骨的危險氣息。

突然被傳召來此,他仿佛已然料想到了什麽,眼底不甘與憎恨相交織,似要吞噬一切。

被他的淩冽目光所震懾,小太監頭皮發麻,忸怩著上前行禮:“殿下,太後和貴妃娘娘請您進去。”

“母妃也在?知道了。”陸懷崢漠然側眸,瞬息恢覆了以往那副熟悉的溫柔斯文模樣,擡腳邁入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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