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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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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顧觀月有一瞬間的不自在,握著帕子的手緊了緊,斯黎此來是為袁澄,還是……她心裏對自己搖搖頭,掀開車簾,道:“我代行直謝過斯郎君。”

斯黎騎馬在側,心中滋味難辨——親疏遠近,真是一句分明。

車行極快,一路無話。堪堪兩個時辰,便從寶應到了揚州城下,天還沒有黑透,幾個人進了城門又走一段,才聽到鼓樓上響起第一遍擊鼓的聲音。

街上行人匆匆,有做完一天生計忙著回家的人,有臨街便宜叫賣最後一點東西的貨郎,有收了行囊趕著出城的農戶,交織出一種充滿活力、極具生活氣息的節奏。

顧觀月坐在車上聽著,默默算著馬匹走了多少步,往左轉了,又走了兩盞茶,再右轉了。當前面隱隱傳來吹鼓手奏哀樂的聲音,便知道快到了。

這是她此生第三次參加喪禮,已經輕車熟路。見婆子拿出白布條,便展開手臂,方便她將布條系在上臂。時鳴、靜春見狀,也幫著忙給彼此系好,又幫婆子系上。

剛收拾停當,馬車便停在朱家門前。剛剛歇下的吹鼓手見來了人,又吹奏起來。

時鳴當先下車,扶婆子下來,再來接顧觀月,婆子一落地,就抱著草紙哀哀哭著往裏面去了。

幾個人跟著婆子,前面迎客的接著她們到了院內,婆子先撲倒,以頭戧地,代朱娘子哭喊:“我的哥哥也……”哭了足半刻,親屬答禮。

顧觀月見宜慧服斬衰,帶著一個七八歲服齊衰的小娘子跪謝,旁邊的人卻都不戴帽,只著白衣,便知除她二人外再無近親,朱家二房、三房顯然都還未及回來。

禮畢,有人將她們引到室內。朱大妗子哭得失了聲,見她們進來,想嚎也嚎不出來,拿帕子擦著眼角。旁邊有知客的引她們坐下,倒了茶來,也無人吃。

顧觀月聽那婆子含糊介紹了自己,才上前安慰朱大妗子,節哀順變之類的話說完了,才請教道:“來的匆忙,未及備禮,也想跟大妗子商議商議,袁家怎麽上禮才好。”

朱大妗子說不出話來,就有一人來接應,說她是朱大妗子的娘家人,宜慧的舅媽,她們附禮若幹,又說現在揚州城裏如何附禮,末了說:“小娘子看著添減,不落了朱家的臉就行了。”

顧觀月聽她說的明白,就知道該怎麽備禮,於是告辭離去,找客棧住了,讓靜春連夜上喪葬鋪子買了黑白帳子若幹,拿白布包了禮金若幹。第二天鄭重去哭喪、上禮。

朱宅裏,朱大妗子和掌喪禮的禮官兒正在商議究竟停靈幾日。因二房、三房尚未回來,朱大妗子不知道怎麽拿主意。商議了半日,定下在家再停兩日,又要差人去買冰。

顧觀月打量朱大妗子,見她已經稍有好轉,能說得出話了。再打聽朱大郎,旁邊有人說他被燒斷的橫梁砸了腿,嗆了許多煙,如今灌了兩天藥了,醒了一回,便揣測他無性命之憂,於是放下心來。

這裏正發著喪,忽然禮官兒慌裏慌張走進來說:“大娘子,街上緊挨著制墨坊的那幾戶,公推了人來說,等停了喪要來你家合計,該怎麽賠他們!”

朱大妗子錘著胸口嘶叫到:“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朱大屍骨未寒吶……”

她娘家兄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戶,此時卻極有擔當,見妹子哭得不行,對著鞋子磕了磕旱煙袋,對禮官講:“這火燒起來,制墨坊損失最慘,怎地倒要我們賠,不見得就是我們家先起的火。誰賠誰還不一定呢,就這麽上門欺負孤兒寡婦。我雖不中用,也不能讓人欺負了我妹子。等親家二弟、三弟回來,咱們再理論,這可是喪裏,這麽欺負人,大家鬧起來,誰也別想好看。”

禮官於是出去,撿著他的話,和緩說了,那幾家才回去,悄悄商議起來。

顧觀月在旁邊看了經過,暗暗上心,卻並不出頭,只一同等著另兩房回來,想著發完喪他自家事自家理會,她就該回寶應縣了。

又過了兩日,朱崇貴屍身在家停足了四天,眾人急得不行時,二房、三房終於陸續有人趕回來,親人見面分外感傷,都痛哭了一場。當天下午就趕著大殮、出殯。因朱大郎才醒,摔不得老盆,二房的大侄兒頂了盆,三房的侄兒執了引魂幡,發送了他們大伯。

宜慧哭得涕淚四流,她侄女兒也就是朱大郎的女兒已經懂了事,紅著眼眶扶著姑姑送葬。喪隊之外,跟著看熱鬧的人群,邊看邊誇這喪禮氣派,也嘆這家淒慘。直跟著看棺材落了坑,才心滿意足回了家。

喪禮過後,顧觀月第二日一早便向朱大妗子辭行。

朱大妗子經過這四五天,哭幹了眼淚,人有些木木的,將將三十五歲的人,看上去突然像是老了十歲,見了顧觀月,就謝她代替朱娘子和袁家來吊唁,囑咐她回去給朱娘子請個好郎中,也沒什麽多餘的話說,讓宜慧送她們出來。

顧觀月帶著婆子等出了正堂,由宜慧伴著行至院中,迎頭撞上五六個人,來人面色不善,氣勢洶洶,與顧觀月擦肩而過,幾步跨進正堂,便聽得在裏面說到:“朱家的,這一條街被你家制墨坊帶累,大家夥都遭了災,不能沒個說法。我等也知道你為難,可是誰都不容易,都要生計的。今天無論如何得商量個章程出來。”緊接著朱大妗子回了一句什麽話,裏面就吵起來。

宜慧一張臉慘白,扔下顧觀月,轉身跑進去,哭喊著:“滾出去,你們滾出去,我是沒爹的人了,你們要吃絕戶,我們不是那麽好欺負的,想要擠兌死我們,誰都別想好,大家一起死。”說著就抓起桌上的茶壺、茶碗、燭臺來,沒好歹地向這群人扔過去。

其中有個漢子,便來抓她的手,要制住她。朱大妗子和丫鬟跌跌撞撞被擋在旁邊,直叫放手。

顧觀月早在宜慧往回跑的時候就跟過來了,忙叫時鳴:“快把他們分開。”

時鳴上前,三兩下就攔住了幾個漢子,把宜慧也扯開來。朱大妗子上前抱住女兒,委頓在地上痛哭。

來人隔著時鳴,伸了一指指著宜慧道:“小娘子忒烈性,什麽吃絕戶,你兄弟朱大郎還在呢,誰能吃你家絕戶。本就是制墨坊的大火燎著了周邊幾家,不賠怎地。”

又一人幫腔道:“就是,裝什麽可憐。說不得,大夥兒把朱大郎擡出來,讓他也說個話,今天商量不出來,誰都別出這個門。平常你們燒這個燒那個,一條街烏煙瘴氣,爺兒們夠忍著你們了。” 說著就起哄往裏面去擡朱大郎,朱大妗子又尖叫起來。

顧觀月忙止住他們道:“各位息怒,這家裏新喪,這樣鬧起來都不好看。朱家二房、三房如今都在城裏,她家既然有主事的人,還請稍安勿躁,把那兩房請過來一起議一議。”

來人打量她一眼,再看看時鳴,甕聲甕氣地說:“不是我們急躁,這朱家丫頭不像話。”

宜慧還要再罵,顧觀月又止了她,勸道:“先把二房三房的兩位叔叔請來才是。”

於是派人去請二房、三房。

很快兩房的家人就到了。朱二叔大約五十來歲,朱三叔也有四十多,各有一個兒子服侍著回來。四人加上仆從,雙方情勢一下子就逆轉過來。顧觀月退後幾步,看雙方協商。

朱二叔先說:“昨天剛發完喪,今天老少爺們兒就趕著來要錢,這事兒還是第一次見。我們朱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家,諸位想要賠償,咱們也說道說道,怎麽就是制墨坊連累了各家,火從哪裏燒起來的?誰能說出個道理來?鋪兵和東廳縣尉還沒陳情斷案,是委托了諸位麽?”

這話一說,對面幾人就知道,今天想論出輸贏來是難了。幾個人互相打量一瞬,都看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穿蒼藍綢衫的漢子,那人便說:“二叔這話說得硬氣。趕明兒東廳縣尉判了案,可別說賠不起。咱們走。”於是幾人一哄而散。

朱家人收拾了廳堂,婢女幫朱大妗子和宜慧重洗了臉梳了頭,大家坐下來商量。朱二叔讓顧觀月也坐了,才說:“我的意思,先盤一盤家底兒,家裏多少錢,坊裏燒剩下多少東西,要有個數。再者,大郎不管怎樣都是家裏承重長男,制墨坊要不要開下去總要他做個決斷,我和老三才好幫襯著操辦,為你們計較好今後怎麽過活。最後,今天這事兒得了斷。前日我來家,親家大哥跟我說這些人已經來過一遍,我著人去制墨坊查探,看不出究竟來,怎麽他們倒像有把握,把起火的事兒坐實在咱家。”

朱大妗子手握著帕子擦了擦眼角,接道:“都按二叔說的辦。說到起火這事兒,咱家也得要個說法,鋪兵來救火的時候興許看見哪裏先燒起來的?怎麽定個論。”

宜慧忽說:“那個穿蒼藍衫的,是隔壁南貨鋪的掌櫃,他家還擔了咱門街上水社的牽頭人,收了街坊幾家的備水錢,按著民間水社的職責,他家要常備滅火水。鋪兵的頭兒是他舅子,他帶著他舅子來咱家坊裏買過墨,他們串通一氣,必會把事兒坐實在咱家。一條街上,就咱家生意最大,不是咱也是咱。”

眾人一齊看向她,面露驚色。

朱三叔道:“真這樣就麻煩了。咱家坊裏桐油、松木、松煙多,尋常燒起來都容易先賴咱家,若專職救火的鋪兵再說句偏袒的話,恐怕東廳縣尉就不會查了,摁著咱家賠完錢,他們也省事。”

朱二叔接道:“如今不求別的,只求秉公查。是咱家先起的火,傾家蕩產也得賠。不是咱家先起火,咱這麽多損失也得有人賠。沒辦法,分頭行事吧。我去外頭走動走動,找幾個鋪兵打聽,老三你帶人打聽藍衫那人和鋪兵頭兒近日的行蹤,大嫂在家盤一盤賬,也跟大郎慢慢說說這事兒,叫他有個數。幾個侄兒幫著你們伯娘,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顧觀月見他們要散,也告辭去了。一行人回到客棧,婆子向顧觀月請教是否今日就退房回去。

顧觀月想了想,說:“再等三五天,看這事兒怎麽了斷,回去才好跟嬸子說明白。”又叫靜春,“斯郎君既在,這事兒需得讓他知道,咱們還有得耽誤,不知會不會誤他的期。”說完又分派時鳴,與她同去去街面上采買些貴重的伴手禮,預備哪裏打點。

這裏計議定,分頭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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