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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抱長終(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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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抱長終(七)

一片空白。

“凰願……”溟彧慘淡的面容與漫天的雪色融為一體,被流焰扭曲成無數虛幻的模糊畫面,烙在她的瞳底。

“凰願……”

是誰在呼喚自己?

一聲一聲的“凰願”相疊在一起,戲謔的、厭惡的、關切的,讓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凰願!”夙情站在凰願身後半摟著她,一擡手就想入凰願的神識,卻被銀冽攔住了。

“凰願!”銀冽一聲清喝,指尖驟然點在她的眉間,略帶水色的銀白靈力流入混亂不堪的識海,如沸水入鑊,激起大片煙霧。他想了想,不再試圖強行讓凰願鎮定,反而掐了一個不知名的訣,將所有異常的靈流歸攏。

時間似乎過了兆載永劫之久,又似乎只有彈指須臾之瞬。

凰願的眼神逐漸凝聚,片刻後,她低頭揉了揉眼睛,終於是恢覆了清明:“阿冽。”

晃神來得莫名其妙,許是被天宮的靈流所影響,但周遭卻感受不到異常。

凰願眉頭緊蹙,不由心生警惕。

夙情松開她,仍舊是滿目擔憂,金色的眼珠子隨著凰願的動作轉動,一刻也不錯過。

“極北之事另有隱情,無論如何都不是你的錯。”銀冽收回了手,不著痕跡地將自己有些潰散的靈體收攏一點。他既出手了,自然是知道凰願回憶起了什麽,對於摯友的執念他心中一直明鏡似的。

“我當然知道。”說不上敷衍,但凰願回答地很隨意。

“你要是真的知道才好呢。”銀冽斜眼覷著好友,心知她必然是沒有看開。

安慰到一半,兩人忽然相視一笑,相互之間都有微妙的釋然,彼此皆是鉆牛角尖的人,誰也別說誰。

“抱歉。”銀冽只剩靈體,本就維系艱難,卻要將靈力浪費在自己身上,凰願忽然覺得甚是對不起好友。

“德行,跟我客氣。”銀冽滿不在乎,作勢又要彈凰願的腦瓜崩。

這一刻,兩人似乎回到了千年之前的相處,打趣貧嘴與任何一對凡世間的知交並無不同。

“跟你還不用客氣?”凰願下意識地捂著前額,對這語氣再熟悉不過,話不曾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也不知道是誰,吃他四斤筍還得管我要千顆上品靈石,我怎麽敢不客氣。”

“只是四斤竹筍?”銀冽像是被氣著了,一向沈穩的人差點破了音,“那可是紫竹最中心的竹筍,你知道在外賣多少錢一兩嗎?不對,那可是有市無價的東西。”

彼時凰願得了一件適合銀冽的寶貝,便帶著正好尋他喝酒的心思,去了隱羽峰,卻恰逢銀冽不在山上。

正是花事盡竹事初的時節,她瞧著滿谷的春筍突然就冒出了口腹之欲,於是哄著被留在家的銀玠烤了筍,香噴噴熱乎乎地吃了一半帶走一半,帶走的全都祭了三個小崽子的五臟廟。

“那又怎麽樣,我替你辦了那麽多的事兒。”凰願不可思議道,控訴的眼神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欺負似的,“我們之間的交情還不值這點吃食嗎?”

“辦事是辦事,筍是筍,親兄弟明算賬。”銀冽才不上凰願的套,“你都大我多少輩了,好意思白吃我的不給錢嗎?”

“這是尊重長輩,連阿玠都知道的道理,你怎麽還沒小朋友明理啊?”凰願越說越覺得自己無辜,就差沒聲淚俱下了。

“阿玠他是被你哄騙的。”銀冽簡直忍無可忍,看起來若非是礙於靈體,就要沖上去胖揍凰願了,他咬著後槽牙道,“你幻了我的樣子,騙他給你做飯,阿玠那時才十幾歲,哪分得清你那出神入化的幻術!”

“你不在也怪我?”凰願看起來像是真的驚訝。

“……”銀冽氣得不顧形象翻出白眼。

兩人一來一往半句也不漏接,把白鏡硯與夙情聽得一楞一楞地,全然不知道當年吃到的烤竹筍是凰願幹了這麽丟份兒的事才得來的。但時至今日,即便耿直如夙情礙於面子想道個歉,也不知道怎麽開口。

提起阿玠,銀冽不免傷懷:“阿玠他們已被我送去轉世,唯有小珎,雖然附了一縷神魂在她身上,我卻不知道她……”

最小的女兒生死不知,銀冽到底是放心不下,他能堅持到現在,除了是掛心溟彧,還有難以釋懷的就是女兒的下落了。

“放心吧,阿冽,”白鏡硯適時安慰,“小珎被困大漠多年,神魂虛弱,但大哥已經送她轉世,等過幾世神魂養好了就能再度入道了,有大哥陪著她定然不會有事的。”

“如此甚好。”銀冽輕輕地嘆了口氣,終於放下了最後一樁心事,再無所牽掛似的,連魂魄都跟著淡了幾分。

“我帶你離開這裏,我們再想辦法。”凰願不由心急道,同時伸手掐訣,釋放出靈力捕捉散逸的靈體,想把他們歸攏。

“你知道的。”銀冽揮出一道靈流牽住凰願的手,微微一笑,全然是不在乎的樣子,“我無法離開這裏的。”

“怎麽可能,只要找到你的肉身……”只要找到你的肉身作為暫居之所,就能將魂魄帶離,但話說到一半,凰願忽然頓住了。

她的確是知道的。

自己的最後一塊魂魄碎片正是在銀冽體內。它感受到了主人的召喚,伴隨天宮浮出海面,安靜地等待重逢。

和古淩城中葉氏父子的境況相似,銀冽是通過這塊碎片與天宮中的氣息加持,以封印大陣為基石,才能維持一縷渺茫的生機。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需要塵羈接引,因為自身的靈族血脈就是最好的連接,但他的肉身也因此被鎮在大陣之下,作為維持神魂的養料。歷經百年,怕是只剩一具枯骨了。

所以銀冽根本不可能離開這裏。

她的最後一片神魂、天宮的氣息、鎮在海底的封印大陣與遺骨,覆雜的條件缺一不可,環環相扣,維持著銀冽的微弱生氣,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有可能使得他魂飛魄散。

“我不知道溟彧為了我,竟拿整個古淩作嘗試。”銀冽嘆了口氣,眼中的苦澀濃郁得化不開。他本是靈族,接濟天下、保護凡世是刻在骨子裏的使命,卻陰差陽錯地因為自己害得古淩上千條性命魂無歸所,“他做這些向來都是避著我的。我在他的神印中躺了數百年,渾渾噩噩,被放出來的時候,連他是誰都差點忘記,更不知道他做了什麽。我應該早點意識到的,他忽然能將我喚醒,怎麽都不尋常。”

誰也不知道,古淩只是一個犧牲品,千萬條凡人的性命在溟彧眼裏毫無價值。

這些年,溟彧找遍了法子,希望覆活銀冽,為他重塑肉身,但銀冽的神魂太虛弱了,離開隱羽峰之後幾乎無法維持,甚至連他的肉身都難以作為承載。神印不是長久之計,溟彧無奈之下將他帶來天宮,模仿古淩的成功先例,以靈族的氣息與封印大陣才勉強留住他。

“古淩之人都已經轉世,葉濯柳將其父親葉則淵鎮在封印上抵抗越陣而過的鬼氣,他自己也為了城民散盡修為,魂飛魄散。古淩的城民雖然魂魄有傷,但於輪回無礙,你且安心。”

凰願知道自己無法徹底解開銀冽的心結,但也選擇將真相都告訴他,希望好友多少可以釋然幾分,“逃至古淩的人,都是一些亡命之徒或是難以維系生計之人,幸得葉氏父子收留。若非有大漠的封印在,他們也許也不會在環境惡劣的大漠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是你維護的大陣給了他們生存的希望與活下去的機會。”

“是麽?”銀冽輕輕地問了一聲,看不出情緒的變化,他的視線越過凰願,飄向了更遠的地方,仿佛是在望著不知名的歸宿,頓了頓,才繼續道,“那我是不是也該走了?也許這就是命,你看,欠了什麽總歸是要還的,沒有人逃得過。我這樣子,虛耗著也不過是浪費靈石與天地的靈流,是該早些走了不是……”

往昔瀟灑隨性的銀冽不知是經歷歲月的如何磋磨,竟然會說出喪氣至此的話來。

“可是……”喉頭似乎墜著熱燙的硬塊,止住了凰願的聲音。

一定還會有辦法的……

但蒼白的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溟彧尋找了百年方法,依然束手無策,她如今一句無依無憑的話,如何能叫人相信。理智讓她面對現實,但是不舍卻在反覆拉扯內心,似乎是想用一點微末而縹緲的希望留下必將消散的銀冽。

“你可以寄宿在我體內,或者,或者我將神魂分與你,你我同源,必然是可以互通的,等將來我們再慢慢尋別的法子……”凰願幾近語無倫次,不著調的法子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眼見她越說越離譜,銀冽抓著她的肩,用力晃了晃她:“凰願!”

且不說即使兩人算得上同族,想要行奪舍、分魂也依舊同煎水作冰無異,單單是施術之人就無從選擇——

以凰願同銀冽的修為,幾乎是再找不出能超過他們的人來。何況這些方法自古至今從無人嘗試過,一步踏錯,兩人便都會魂飛魄散。

皆言刎頸之交間交付性命也甘心首疾,但即便是凰願願意,銀冽也不希望她冒無稽之談的險。

“你知道我想說什麽的。”到底是銀冽,郁郁寡歡快得只如一閃而逝的雲煙,他已經恢覆了坦然的微笑。

千年彈指,銀冽還是從前的銀冽,始終不渝。

他笑起來的樣子,與彼時同凰願玩笑打趣時如出一轍,又帶著傾城花開的暖意,仿佛即將面對的不是灰飛煙滅,而只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分別。

“來吧,凰願。”銀冽平靜道。

是啊,阿冽怎麽會在乎這個。

“阿冽。”凰願眼眶一熱,又擡起頭將淚意逼回去,卻遲遲不願意動手。這是維持銀冽生機的東西,她怎麽能……

“凰願。”銀冽輕笑了一聲,“只要拿回了最後的碎片,你就可以知道所有的事情,動手吧。”

白鏡硯反手虛虛地扣住銀冽,微微搖了搖頭。夙情沒有動手,但也能看得出失落與傷心。

“好了小狐貍,我該走了。”銀冽拍了拍夙情的肩膀,又順手彈了一下白鏡硯的腦殼,然後握著腕上的手掌,看起來很是放松,“放開我吧。”

“阿冽……”白鏡硯哽咽著不願松手。

不必多說,在場所有人的心裏都是再清楚不過——

為了凡世。

沒等凰願多說什麽,銀冽的手已經起勢,是一個散去魂魄的法訣。

法訣的手勢帶起微光,有一塊不規則的瑩白碎片在銀冽的心口亮起,逐漸變得越來越亮。與此同時,魂體愈發淡薄。

“我只有最後一個請求,凰願。”銀冽的言辭間沒有情緒,但凰願分明感受到了他的懇切。

靈體愈發彌散,溫潤而堅定的聲音在所有人耳邊響起——

“答應我,阻止溟彧。”

耀眼的光芒都湧向他心口的碎片,屬於凰願的魂魄脫體而出,轉瞬沒入主人的眉心。

銀冽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眾人的眼中,玉石地面上的法陣忽然劇烈閃爍了幾下,隨即褪去最後的顏色,跟著湮滅了。

“阿冽!“白鏡硯嘶聲,想也不想就要沖上前去,全靠著沈流洇將他箍在懷中攔住。

整個大殿淹沒的光華之中。

久遠的記憶邁過歲月的長河,猝然回流,裹挾著萬年來的風晴雪雨,呼嘯著湧向凰願的識海。

她都想起來了,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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