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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抱長終(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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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抱長終(八)

“咳咳……”

蒼灰色的天地在遠處連接成漫長而沒有邊際的線,有一個偉岸的身形驟然爆發出一連串咳嗽。像是驚擾了這個寂靜的世界,連山河湖海都隨之微微震顫。

舊時有神,名曰混沌。

混沌本無性別,他的身形略顯高大卻曲線曼妙,又生著一張雌雄難辨的臉。挺立的眉骨壓著眼眶,明明該是煞氣盡顯,卻被又圓又亮的貓兒眼揉去兇相,俊與美在這張臉上混合出奇異融合的氛圍,便是四周的沈郁陰翳也難掩其絕色。

只是他脖頸上的傷口沁出濃重的黑色痕跡,沿著下頷蜿蜒向上,半邊的臉頰都被這深色的紋路覆蓋,如瓷器上的裂隙。有鮮血從唇形飽滿的嘴邊溢出,大滴大滴地敲碎在地上。幹裂的土壤剎那間竄出碧綠的枝葉,姹紫嫣紅的花苞一朵朵綻開,成為荒蕪的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是時候了。”他撐著樹幹,嘴中喃喃自語,“但這樣做,真的對嗎?”

沒有人回答他。

群山隱在低垂的厚重雲層下,天地間了無生氣。手邊的參天巨樹是僅剩的活物,有百人合抱之粗,卻也枝葉雕零,枯瘦而曲折的枝丫纏繞在一起,寂寞地指向蒼穹,像是在泣訴最後的生願。

皴裂的土壤中,有不詳的黑色氣息源源不斷冒出來。混沌的指尖亮起一簇光芒,點在了那黑色的氣息上,霎時間純白的靈力順著縫隙流淌,將黑氣盡數封入地底,再瞧不見一星半點洩露。

“咳咳咳……”

又是一連串劇烈的咳嗽,一聲比一聲沈悶,猩熱的血液嗆在喉間,幾乎是要將肺也咳出來似的驚天動地。

“只願此世安和祥寧。”

混沌一抹嘴角,將掌心的血液塗在枯朽而衰敗的樹幹上,綠芽顫顫巍巍地冒出來,蹭在他的指尖親昵地繞了兩圈。他只勾唇泛出一個蒼白的微笑,脫力一般緩緩半跪在地上,似乎已經咳盡了鮮血,只有急促的呼吸昭示身心交瘁。

片刻後,帶血的熱氣被寒風攪散,他徹底閉上半闔的眸子,生機全然從龐大的軀體中流散,黑色的紋路似乎被某種力量逼迫著奪路而逃,疾速從那張絕色的臉上消退。

一滴淚水從緊閉的左眸中緩緩滲出來,滾落至下頷,珍珠般大小的淚珠血紅而沈郁,似乎透著妖異不詳的氣息。緊跟著,卻有另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從右邊的眼眸中追著落下來,大顆的淚滴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居然泛出似有若無的神性。

啪。

幾不可聞的聲音中,兩滴淚同時砸在了地上,一白一黑兩團靈氣騰空而起,懵懵懂懂地纏繞著、漂浮著,似乎有無限的親昵。

轟隆。

兩團靈氣的背後,龐大的身軀驟然跌倒在地上,激起無數揚塵。迷眼的煙霧中,九道耀眼靈光自肋骨下飄然而出,破空離去,投射向遙遠的天際。

隨後,從那一株綠色嫩芽為中心,原本枯死的參天古木幻化出無限生機,繁枝交錯,片片落英點綴。荒蕪的地面由此鋪開一望無際的綠木與彩花,潺潺的淺溪帶著斷冰自遠處流來,雲氣幽寂,鉛灰色的天空終於被生機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如洗碧天。

鳥語花香,萬物回春。

回首望去,那具遺骨已然不覆存在。

經年歷久後,兩團相互依偎的靈氣逐漸變得濃郁。在突如其來的一天,靈氣漸漸拉長,抽條出白白胖胖的四肢與圓滾滾的小身子,初生的小臉軟嫩粉白,琉璃似的眼珠子好奇地轉來轉去,赫然是兩個玉雪可愛的娃娃,一男一女。

他們坐在地上,茫然地瞧著對方。

小男孩試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小女孩的臉頰,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咯咯地笑了起來。小女孩被戳了臉蛋也不惱,伸著爪子去抓小男孩揮著的手,咿咿呀呀地問候對方。

彼時,投向遠方的九根靈骨早已化出人身。最為年長的清音感知到了此地巨大的靈力變化,匆匆忙忙趕來一探究竟。

“你們也是靈族的一員了。”她以為新生的弟弟與妹妹同樣是靈骨所化,於是一手抱一個,與曾經尋到的其他靈族一樣,將他們也帶回了天宮。

靈族皆是混沌靈骨所化,只除了這兩兄妹——

一滴血紅入魔,是被鬼氣浸染的溟彧,而另一滴晶透無暇,帶著混沌所有的神性與對世間的歉疚悲憫變成了凰願。

溟彧與凰願接連出世,相生相依,宛如並蒂雙生,關系比之其他族人都要親近很多。

被鬼氣浸染的混沌之神知曉自己在長久的磋磨中,必然入魔鬼化,唯有坐地羽化,將自己的軀體成全天地間的生機與萬物,散去靈力化為自然的靈流,才能博世間的一線生機。

但這一切無人知曉,生氣與危機同時在凡世衍生。

漫長的生長期中,溟彧表現出了與所有人都不一樣的易怒易爆,只有和凰願在一起時,才可以壓制體內的暴戾。然而他卻隱藏得很好,無人發現他異於別人的靈力。

“我們最好此生不覆相見。”

“我走才是對所有人都好的選擇。”

“或許是我死了才是最好的結局。”

……

每一句都是溟彧對自己命運的判詞。

他從來知道自身相關的真相,卻不曾告訴任何一個人。不同尋常的靈流、時常爆發的暴戾性子、日常研習的奇異術法……如今循著蛛絲馬跡回想,才驚覺並非他藏得有多好,而是靈族們都太過大意。

直到隨著世間將要顛覆的那一刻,他的秘密遽然被暴露,成為眾矢之的——

溟彧從來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是變數。

驟變來得出人意料,凡世間日日伏屍百萬,生靈塗炭。清音將天地之間最兇險的九處一一標明,分配給了連帶她自己在內的九位靈族。這九處是陣眼,利用其地勢與自然靈流在天地間形成連勢,演化為大型的封印,保凡世萬年無虞。

“那我呢?”凰願急切地問道。

溟彧不知所蹤,兄姊也要應命離去,她將被獨自留下來。

作為神明留給世間的最後鎖扣。

她本該無所畏懼,紅塵多少年都是獨自一人走過的。但此刻,突突蹦跳的心臟幾乎要脫體而出,在嗓子眼翻攪得心緒不寧、坐立難安。

“封印大陣九座便足夠了。”清音的語氣很沈,似乎是對幼妹的擔憂,“凰願,你的責任就是找到溟彧,將他封印,這個世間唯有你可以做到。”

“可是……”凰願還想辯駁。

她何嘗不知道前路至艱,但總想在此刻就做點什麽,來填補內心的空缺。親近之人馬上就要鎮入封印,自己不僅無法阻止,甚至還要茍活在世上。

“聽話。”清音摸了摸她的腦袋,“你們相應而生,只有你才能成為他的對手,這既不是臨陣脫逃,也不是茍且偷生。”

弒兄之難,更何況他們之間存著千萬年的情意與外人無法理解的心有靈犀。

“可是,溟彧怎麽會是鬼氣所化呢?”凰願仍覺得難以置信。

“是我疏忽了,你與他化成人形的時間,其實比其他人晚了很久。”清音陷入了過往的回憶,從前被忽略的怪異之處,如今看來都是他們兄妹與其他九人不同的證據,“我甚至一度以為,我們只有九人,但你們出現時毫無異常,和我每次撿回其他人時都一模一樣。”

混沌化身靈骨之前早已被鬼氣入侵,清音生出靈智後,得到的一部分傳承並不完整,只能讓她辨別同族的氣息,將弟弟妹妹一個個找回來,卻無從得知汙染的事實。

“除了你與溟彧,最小的是覃秣,即便是他,與我們也不過差了幾十年,但你們兩個卻比我們晚了足足千年之久才化成人形。在這之前,我幾乎感受不到你們的氣息。十一人,如此古怪的人數、你們兩個之間特殊的感應,這麽多蹊蹺我竟然一次都沒有懷疑過。”

“這不怪你,我與他如此親近也沒意識到。”凰願拍拍清音的後背,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只是真的再沒有一點辦法了嗎?”

靈族明明擁有斬殺厲鬼的能力,為何偏偏對溟彧身上的鬼氣束手無策呢?

“莫說如今為時已晚,”清音搖了搖頭,“連混沌都無法對付的東西,我們未必尋得出法子。”她嘆了口氣,還是於心不忍,“凰願,我們都將鎮封,此後對世間一切再無所知,你要一個人留在世上,維護封印、追殺至親,最難的事情莫過於此。”

這是再沈重不過的職責,此後卻要凰願獨自面對。

“我知道的。”這個清音難以放心的妹妹終於擡起頭,回了長姐一個微笑,“放心吧,難道還有我搞不定的事嗎?放心吧,姐姐。”

她難得叫姐姐,卻也是最後一次。

長姐與幼妹間無需多言,彼此的心意都在無聲傳遞。

靈族的必經一戰無法失敗,也沒有退路,即便最善之境都只是與世長辭,但以海清河晏為齊心一致的目標,沒有人怯戰。

此後,世間每況愈下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靈族紛紛鎮封,獨留凰願在世間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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