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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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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四)

凰願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連神都沒回,就望見了邊上面無表情的夙情。救人的場景悉數被憶起,她下意識說:“師父我沒事,放心。”

夙情頓時失笑。

傷是他療的,凰願有沒有大礙他比她自己都清楚,但眼見這人還沒清醒利索,就在寬慰他,也是忍俊不禁:“醒了?要不要起身?”

“嗯……”凰願渾身發軟,磨蹭著坐起來靠在大迎枕上,滿眼都是心虛,“我本是覺得林子裏靈流不尋常想去瞧瞧,竟然發現了封印大陣,還好這次地動沒影響到法陣。”

誰也沒想到,浣劍島轄內的偏僻樹海之中,居然藏著一座封印大陣。

這片林子本就有諸多詭秘傳說,吃人藏鬼什麽都有,村民們若不是逼不得已也不會選擇冒險進林,但這些凰願卻是不得而知,她只是循著本能,被林子深處的靈流吸引,想要一探究竟。

不知是不是浣劍島數百年正氣綿延的原因,連帶著此地的封印也特別平靜,安安穩穩地執行著自己的職責,不見偏差。凰願看了一眼放心離開,在回來的路上順便撿到最後幾個走失的村民與往回趕的浣劍島弟子們。

落石來得突然,誰也沒有反應過來。

得救人。

這是唯一的念頭。

千鈞一發容不得多思,驅動靈力是最快最直接的法子,那一瞬間身體的動作快過心念太多,回神之時,靈力牽動重石,再分不出餘力應付其他。她本該有更好的應對之法,卻偏偏慌不擇路逞強,雖不過是自己吃些皮肉的苦頭,倒是害得師父平白擔驚受怕。

夙情似乎對她的不自在毫無察覺,只點點頭雲淡風輕地問道:“感覺怎麽樣?可還有哪裏不妥?”

“還好。”凰願暗自疑惑,將靈力在經脈裏轉了一個周天,又活動了下肩骨,覺得渾身舒坦,“一點也不疼了……不對,阿情你又給我治傷!”

怪不得這般輕描淡寫的樣子,竟是在這裏等著她!

凰願擡頭仔細觀察夙情,果然發現他面色差得很,相比之下反倒更像是受傷的那個。

“不可以浪費靈力,”她板起臉,嚴肅道,“你現在靈力無法循環,再生不易,不要為了這些小事浪費靈力。”

“如何是小事?”夙情覷著她,嘴角勾著卻不像是在笑,“你可知道我找到你的時候,你被埋在落石堆中,近乎氣絕了。”

“那也不行,你明明知道這點傷我可以自愈的,”凰願堅決道,“再這樣,我就把龍珠給你。”

言罷,她作勢要將龍珠驅出體外。

“不好。”夙情按住她的手,不動聲色地把靈力探過去。

龍珠到底是更聽主人的話,在識海裏晃了晃就又安分地呆著了,任憑凰願再怎麽催動靈力它都堅如磐石紋絲不動。

能自愈是真的,凰願的神魂被修覆,靈力也逐日變強,夙情知道,但痛也是真的,他舍不得。

“這次如果不是龍珠在你體內,我還不知道要找你多久,”他啰裏啰嗦的話在心中揣了一大筐,但從剛剛開始,白鏡硯的忠告就如緊箍咒似的,絞得他頭痛欲裂,卻又實在放心不下,只好頗為強勢地緊緊摁著凰願的手,嘴裏說盡了服軟的話,“它只探你安全與否,再沒多的,不拘著你幹什麽,你且好好帶著,就當是安我的心。好不好……”

目線下是濕漉漉的委屈,盼著凰願答應他卑微的請求似的。

“……”

凰願軟硬不吃,卻最是怕這樣的可憐。她本就理虧,此時更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愈發覺得貿貿然的行動對得起自己的心,沒想到叫這條小金龍牽腸掛肚,不得安生。

明明是她思慮不周,沖動莽撞,但付出代價的卻是夙情,不僅勞心勞力,更是要服軟討好。

怎麽會這樣?

“阿情!”她突然計上心頭,坐直了身體,“那我們各退一步……”

“嗯?”夙情瞧著凰願眸中的狡黠一閃而過,本能地覺得她不會在動什麽好腦筋,猶豫著不想靠近,甚至站起身來退了半步。

凰願撅嘴催他:“快過來呀。”

難道要把他哄到近前了,再將龍珠還給他?夙情狐疑地站在原地不動。

山不來就我,那只能我去就山。

凰願眼睛一轉,忽然探出大半個身子,沖著夙情撲過去,看起來隨時要從床上跌落似的危險,惹得夙情慌忙接她。就算知道凰願身手靈活,莫說這點距離,便是床再高點,她也不見得能摔到自己,但他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直到將人攬在懷裏才松了口氣。

夙情接住不安分的人,摟抱著要讓她躺回床上,好好靜養。

凰願哪能給他這樣的機會。

她眼疾手快地摟著夙情的脖子,趁他驚愕地低頭時,就將嘴唇貼了上去。

“唔……”夙情立刻想要後退,但眼前人的大半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手臂軟軟地箍著肩膀,反倒是比鐵打的鏈條更加好使,鎖得他進退兩難、動彈不得。

柔和的靈光順著兩人交纏的唇齒間微微閃動。

夙情霎時瞪大雙眼,連掙紮也忘記了。

凰願耐心細致地將自己的靈力渡了過去,又引導著夙情識海中新生的碎光進入自己的體內。幾乎是在及時春雨流入的剎那,幹涸的筋脈就被滋潤了,連帶著識海也放松起來。

夙情難以抑制地發出舒服的喟嘆。

兩人的力量出自同源,即便只是簡單的交換,也可以在他們之間形成循環,互補而生,既是療他暗傷,也會反哺凰願尚未恢覆的靈力,對彼此都是有益無害。

龍珠在她的眉間溶溶得亮起來,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托龍珠的福,離得這般近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凰願情緒上任何細微的波動——

雖然看起來鎮靜老練,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不見猶豫,誰曾想,她的內心竟也是忐忑不安、暗自害羞。

是同自己一樣的暗喜。

夙情忍不住心軟又心疼,又有一絲絲不可查覺的雀躍在悄悄萌芽,撓得他手足無措。他擡手虛虛地回抱住凰願,卻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再多逾矩的動作,只沈下心來運轉靈力,接受凰願的饋贈,也試著回予。

太過美好的感覺拖慢了他們對時間的感知。

似須臾似永劫。

過了許久,直到對方識海重新豐盈起來,凰願才擡起頭問:“好些了嗎?”

交換靈力讓她的身體發燙,加之力量恢覆,臉頰紅撲撲的,大張的雙眼中晶晶亮亮,是毫不掩飾的、沈穩而和藹的關心,偏偏又帶了點期待,是小孩子討要表揚時才會有的表情。

矛盾的氣息混雜在她的身上,看得夙情一時失語。

這是他養大的凰願,卻也是當年撿回他的神女。

方才靈流互換的感受太過美好,此刻凰願難以自抑地依賴夙情。她既沒等到答案,就又把腦袋擱回到眼前人的頸項邊,嗅了嗅雪髓的冷香,反而更加任性地掛在對方身上,不想撒手。

很像是得寸進尺的強買強賣。

好在夙情經歷相同的互哺自是感同身受,也不舍得放開懷中人。他老實又心虛地點點頭,僵硬著身體,任其上下其手。

“那怎麽這麽燙?”勾著的脖頸處,即便隔著衣料都有明顯偏高的熱量傳來,不免讓人頗為擔憂,她探了探夙情的額頭,“還發熱嗎?”

手被抽回了一只,凰願無處著力的身體同夙情貼得更緊,但她一顆心全牽在小金龍的身上,絲毫沒有意識。

倒是夙情本就無措,又被近在咫尺的幽蘭之氣吐在敏|感的咽喉上,立時僵成一塊石頭,動也不敢動。

“無礙了。”烤熟的金龍深吸好幾口氣,撇過頭去,盡力壓下心頭的慌亂,一把橫抱著凰願放回到床上,“我已經好多了,你先好好休息。”

“那就好。”凰願坐回去了還不安分,偷偷又摸摸他的臉頰,見熱度果然褪去了不少,才松了口氣。但一回神,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倏地漲紅了臉,頭埋在胸口,不好意思再擡起來。

片刻前還大膽地天不怕地不怕似的,這會兒又學著駱駝藏起了腦袋。

要是只一個人害羞,那便是塞在心間死不能明言的丟份,但若是兩個人一同臉紅,倒是醍醐樂趣了。

夙情不免覺得好笑又有趣,替她蓋好被子,好脾氣地說:“放心吧,沒事了。”

“唔,”身上不難受了,師父看著也好了許多,凰願的心思又活絡起來,“……是黑袍幹的嗎?”

好巧不巧,就在他們到達時,發生了前所未見的災難,導致聶辭葬身山底,死不見屍。

“未必。”夙情搖搖頭,“這裏靠近中州的龍脈,大小地動頻發,不是太平的地方,況且……”他握住凰願的腕骨托著她的手,用指尖抵住。

他的指甲修得幹凈圓潤,點在她的掌心寫寫畫畫時癢癢的,凰願蜷縮了一下手指,但很快被那幾個字吸引住了心神——

重濛深,羌瑰然。

她沒有聲張,在心中默念一遍,隱約覺得有些頭緒,但細細想來又是什麽也抓不住。

“是聶島主說的。”夙情卷起她的手,“黑袍一向斬草除根,既然能有東西留下來,想來不是他的手筆。”

“唔……有理。”凰願撓了撓掌心,雙手交握,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手背。這是她思考時慣有的動作,從上一世開始就不曾改變過。她琢磨道,“印象是有,但說不準。”

“無事,”夙情見不得她苦思冥想、愁眉不展的樣子,便開口道,“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先來喝藥。”

一提到藥,腦子裏轉著的各種似是而非的念頭頓時煙消雲散。凰願不情願地嘟囔:“我沒事啦,怎麽還要喝藥……”

“安神的。”夙情一邊把碗給她看,一邊哄道,“只有三兩口,喝完就好了。”

玉碗中的琥珀色液體果然只沾了淺淺的一層底,濃稠黏膩,是陸醉月開的方子。

凰願的魂魄不曾齊全,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不爽利,是以需要以藥物輔助穩固,以防再度崩裂。受托的陸大夫可謂竭心盡力,參閱了不下百本古方,才得出這麽一副前思後慮的方子,叮囑著每月一帖,鎮魂安神之用。

夙情趁著在玄清的時候藥材齊全,品質又好,一口氣煎了好幾十年的量,全扔在乾坤戒裏。他尋思即便對神魂無益,也可以固本培元,於是月月勤勉地盯著人喝藥,樂此不疲。

一開始凰願苦著臉,但還能乖巧地一勺一勺,湊著夙情餵的動作安靜喝藥。只是喝著喝著,她忽然豪邁地奪過了玉碗,仰頭一飲而盡。

無他。

苦。

太苦了。

方子即是陸醉月開的,那就斷沒有合人口味的道理,加之此藥煎得凝實,五碗水煉成一碗,自然更是叫人苦不堪言。

“這麽這麽這麽……”凰願喝得舌頭發麻,話都說不利索。

夙情瞧著她小臉皺成包子,暗自好笑,將手裏的杯子遞給她。杯子裏是加了槐花蜜與洛神花的寶塔茶,不會與藥性相沖,又能解嘴裏的苦味。

凰願一口氣將甜津津酸溜溜的蜜茶喝了個見底,咂摸著味道,頓時覺得舒服不少。她把杯子還給夙情問道:“北卿會來嗎?”

“嗯。”夙情收拾好東西, “大哥說是要來的,想來快要到了,應是就這幾日。”

“也好。”凰願來時蔔過一卦,此去有驚無險,算得上平穩順利,多多少少都能撥開一些迷霧。

“再睡會兒吧,我陪著你。”夙情走回來扶著凰願躺下,替她掖好被子,“等大哥到了再叫你。”

-

鳳北卿接到信的時候手上還有點沒收尾的活計,但來得也不算慢。不過隔了兩日,他就落在了浣劍島臨時建的房頂上,看不見一絲行萬裏路的風塵仆仆。

耳聰目明的夙情早就感受到哥哥的氣息,已經坐在那裏等著了。

“師尊呢?”鳳北卿毫不意外弟弟來接他,但左右沒看見師尊。

“睡下了。”夙情把酒瓶子扔給哥哥,“受傷了,容易乏。”他想了想,還是怕哥哥擔心,又補充道,“不過沒什麽大礙了。”

“如此便好,你自己也註意些。”夙情都說無礙,那凰願肯定是半點不得勁都沒有了,約莫就是犯懶打會兒盹。鳳北卿放下心,走過去坐下,好笑道,“那你坐在這裏幹什麽,裝脊獸?”

這個最小的弟弟向來是個能藏心思的人,但這會兒專程等著他,到底揣了什麽七繞八彎的念想,他略思忖,也能知一二。

他們哥幾個心意相通。

“大哥,”果然,夙情委婉卻半點也不迂回地說,“此去大漠,我們尚且一無所知,不一定會是你想的那樣。”

十夢中所見的場景,鳳北卿已經從傳信中得知了。

他們雖然借著鎮封的材料對銀珎入漠北的原因有了猜測,但畢竟時隔多年,有何結果全然未明,夙情不想哥哥滿懷希望地去,又再度失望而歸。

“哈哈哈,”鳳北卿朗聲笑了起來,覷了弟弟一眼,“就為了這個?在這裏吹了這麽半天的冷風。”

“大哥……”夙情無奈。

“嗯。”鳳北卿回過頭去灌了口酒,再開口時,聲音說不上是平穩,但也算得上是淡然,“其實,我都知道的。老三,”他喃喃重覆,“我都知道的。”

何嘗不知道呢?

這麽多年過去了,不過是不願意承認、不願意面對而已……

只是等著等著也就麻木了,養成了四海為家的習慣改不掉,就不怎麽回山上。此去漠北,他也只當是陪師尊走一趟,不說希望,多的念想都沒有多少,沒想到害得弟弟們時時擔心,他倒有些過意不去。

“能有什麽事兒,”鳳北卿含混道,“總得對得起活這麽大年紀,放心吧。”

“嗯。“夙情明白哥哥的未竟之意,於是垂眸喝酒,安靜地陪著鳳北卿,也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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